
李白的“突破”為什麼好
葉嘉瑩講詩歌之十六:從七言歌行《遠別離》看李白詩歌的獨創性
葉嘉瑩(左)與席慕容在葉赫河畔。 南開大學文學院供圖
葉嘉瑩講授
於家慧、林棟整理 張海濤審校
杜甫曾經讚美李白,説李太白的詩“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我還引過清朝的批評家沈德潛對李白的讚美,説他的詩,特別是七言歌行體的詩,如同“大江無風,波浪自涌”“白雲從空,隨風變滅”。介紹中國詩的演變時,我説中國的詩最早是四言的,後來有了《離騷》,所以有騷體;有了《九歌》,所以有楚歌的體裁。後來有了樂府詩,樂府詩有的繼承《詩經》的四言體,有的繼承楚歌體,還有其後新興的五言詩體,另外還有不整齊、雜言的體。李太白寫得特別好的七言歌行大都是雜言體的,字句是不整齊的,沒有一定的數目。從詩歌的形式來説,它是變化莫測的,可以突然間有一句很長,也可以突然有一句很短。
中國詩歌為什麼最早形成的是四言?為什麼漢朝以後五言流行,後來為什麼又有了七言,而且為什麼要注意平仄?因為中國的文字是單音節、單形體,所以念起來比較平,沒有像英文那樣一個字有輕音、重音,有很多高低抑揚。所以中國的詩歌就一定要注意語調,要給它建立一個韻律、節奏。隋唐以後流行的近體,是跟古體相對的。近體所形成的,就是律詩,還有絕句。“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這是律詩、絕句的基本格律形式。這種建立是大眾化的,經過很多人試驗,認為是一個最好的形式。如果不想遵循這個模式來寫詩,要用一種變化莫測的、完全自由的形式自己獨創,不是不可以。可是自己獨創一定有一個條件,就是你真的有這種能力,真的能夠掌握聲律節奏的美。現在很多人以為寫詩可以自由隨便寫,可是寫出來的句子,不管是文法上、韻律上、長短上,真的不美。
《遠別離》在形式上的突破
李太白這個人,可以破壞,可以突破。李太白是不羈的天才,不喜歡受約束,所以他是突破的,要打破這個約束。可是李太白有資格打破,因為他掌握了更高一層,不是外表的模式,而是聲律節奏之美的原理和原則,他知道哪一句應該長,哪一句應該短。
唐朝有一位寫古文很有名的人,就是韓愈。韓愈寫過《答李翊書》,是給他朋友寫的一封信。信裏説寫文章“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這裡的“文章”是古文、散文。如果文氣很強、很盛大,句子長短、聲之高下“皆宜”,都能控制得當。李太白的詩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大江無風,波浪自涌”“白雲從空,隨風變滅”,他完全不遵守固定的法則,完全自由,可他真是寫得好。
漢朝的樂府有雜言、有屬於歌行體的詩,《遠別離》是七言歌行的體裁,是樂府詩裏不整齊的雜言形式。李太白不但在形式方面使用了樂府詩的雜言歌行體,而且題目也是古代的樂府詩題,古代樂府詩集裏有一類專門寫別離的曲子。古今中外很多流行歌曲都是如此,我很想念你,你很想念我,都是寫別離的歌曲。自古以來,生離死別本就比較容易引起人的悲哀感慨,所以竭力去寫,有古別離、今別離、遠別離、長別離、生別離,各種別離的歌曲。
古人如果寫別離,可能真的就是寫現實,説兩個相愛的人現在別離了。李太白這首詩,形式上是樂府詩,題目是樂府詩題,但在內容上並不像古代的樂府詩,寫離別就是離別,“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李太白在內容方面有很多喻托的深意,而且反映了當時一些政治情況,所以完全是他自己的內容創新。
現在我們先把這首詩念一遍,它的句法和押韻都是不整齊的。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或雲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要注意押韻的字,“女”字古代本來可以通“汝”字,念“汝”音,是一個韻字。“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浦”字是韻字。“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女、浦、苦、雨”,都是押韻的。第一句“遠別離”的“離”不押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這裡是一個很小的停頓,只是一個小的逗點,“海水直下萬里深”,後面就是一個停頓,“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雲冥冥”不押韻,“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押韻。所以它都是有一個不押韻的停頓,然後一個是押韻的韻字。“我縱言之將何補”,“補”跟上一句的“雨”中間沒有代表節奏的停頓,接連“雨”字就押了“補”字。
“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這裡有一個停頓,“雷憑憑兮欲吼怒”,“怒”字是押韻的。“堯舜當之亦禪禹”,這裡不停頓,“禹”字是押韻的。“君失臣兮龍為魚”,這是一個停頓,“權歸臣兮鼠變虎”,“虎”字是押韻的字。“或雲堯幽囚,舜野死”,“堯幽囚”是一個停頓,到了“舜野死”換韻了,之前都是押的“u”這個韻尾。“九疑聯綿皆相似”,“似”中間沒有一個停頓,“似”字是押韻的。“重瞳孤墳竟何是”,沒有停頓,“是”字押韻,然後再換韻。“帝子泣兮綠雲間”,這個換韻就押韻,“隨風波兮去無還”,“還”字是押韻的。“慟哭兮遠望”,“望”字是一個停頓,“見蒼梧之深山”,“山”字是押韻的。然後再換韻,“蒼梧山崩湘水絕”,“絕”字是押韻的,“竹上之淚乃可滅”,“滅”字是押韻的。所以你看它完全是不規則的,有的是接連押韻,有的是隔句押韻,有的中間忽然換了韻,變化非常多。“女、浦、苦、雨、補、虎”,是一個韻;“死、似、是”是一個韻;“間、還、山”是一個韻;“絕、滅”是一個韻。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這句就是不空一個停頓,接着就把韻押上去。這句話是一個重點,是感慨很深的一句話。
“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這兩句是對句,本來可以不對的。
“或雲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光看這首詩,還不知道李白詩歌的變化。另外還有一首詩《鳴皋歌送岑徵君》,可以只看它形式上的長短和押韻的變化。“鳴皋”是一座山,李白的朋友岑徵君在這裡隱居過,後來要走了,李白就做了“鳴皋歌”送給他。
“若有人兮思鳴皋,阻積雪兮心煩勞。洪河凌競不可以徑度,冰龍鱗兮難容舠。邈仙山之峻極兮,聞天籟之嘈嘈。霜崖縞皓以合沓兮,若長風扇海涌滄溟之波濤。玄猿綠羆,舔舕岌危;咆柯振石,駭膽栗魄;群呼而相號。峰崢嶸以路絕,挂星辰於岩嶅。送君之歸兮,動鳴皋之新作。交鼓吹兮彈絲,觴清冷之池閣。君不行兮何待,若返顧之黃鶴。掃梁園之群英,振大雅於東洛。巾徵軒兮歷阻折,尋幽居兮越巘崿。盤白石兮坐素月,琴松風兮寂萬壑。望不見兮心氛氳,蘿冥冥兮霰紛紛。水橫洞以下綠,波小聲而上聞。虎嘯谷而生風,龍藏溪而吐雲。冥鶴清唳,饑鼯嚬呻。塊獨此幽默兮,愀空山而愁人。雞聚族以爭食,鳳孤飛而無鄰。蝘蜓嘲龍,魚目混珍。嫫母衣錦,西施負薪。若使巢由桎梏於軒冕兮,亦奚異乎夔龍蹩躠於風塵。哭何苦而救楚,笑何誇而卻秦。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以耀世兮,固將棄天地而遺身。白鷗兮飛來,長與君兮相親。”
這只是給大家一個大概的印象,李太白這種天才,他掌握和運用文字的能力,想象的豐富,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所以我常常以為,如果一個人果然是天才,有這種掌握的能力,天下的事情、天下的文章,什麼形式都可以用。我從來不願意畫一個條條框框,把人框在裏邊。我認為,不用説文章的格律可以打破,道德的格律有時都可以打破。只要你真的是一個天才,真的有本領,打破之後給人留下不朽的東西,你什麼都可以打破。可是你得真有這個本領,已經打破了,自己什麼都沒有建立起來,那只是破壞,就不可以了。
李太白打破了,但是真的樹立了。我以前還常常用一個比喻,比如要蓋房子,願意把它設計成尖的、圓的、高的、矮的、長的、方的,怎麼樣都可以,但是地基一定要堅固,房子不管是什麼形式,狂風暴雨之中不會倒塌。喜歡新奇,喜歡標新立異,喜歡出眾,蓋得稀奇古怪,但地基都沒有打好,一陣風過,房子一下就倒了。什麼是根基?根基在於你自己。李太白掌握了所有的格律,才能夠破壞格律。如果連基本的格律都不懂,就先談破壞,怎麼可以?一定先掌握了基本的原理、原則,然後才可以破壞。《孟子》談人的求學,説到一句話:“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説要深造先要學習、下功夫,大家現在都想速成,浮光掠影看兩本速成的書,趕快就先把考試通過了。可是孟子説真正的求學是“深造”,“造”是説一個人要有造詣,“詣”是達到,“深造之”,一定要把一個學科、一門藝術,不管是什麼,要達到一個最深的境界。“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然後才真的能夠體會、領略其中種種微妙變化。不是別人給你限制,而你只知道跟隨,沒有把這個原理、原則了解透徹,所以“欲其自得之”,“自得之”是自己真的有了體會,“資之深”,“資”是用、憑藉,所以可以憑藉、用起來,才能有很深的功底。“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一定要很熟悉,用的時候自然就出來了,因為你把材料融匯在一起了,“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不管你往左也好,往右也好,都有一個不盡的源頭。孟子還説過,人的求學如同是一個泉源的水,從內心生發出來,是不斷的。他説普通情況的求學是什麼樣子呢?就如同一個小水溝,七八月雨季的時候一陣大雨,水溝都滿起來了,兩個小時之後,太陽一出來,水都不見了。很多人讀書是這樣子的,趕快開兩天夜車,好像什麼都有了,三天過後什麼都沒了。對於一切的學習,都要從根柢學起,如果不肯花時間,都是浮光掠影,就永遠不能達到“取之左右逢其原”的地步。而李太白之能夠破壞格律,是因為他真正深入到格律最微妙的原理和原則中。所以不管長短高低怎麼變化,中間有一種美,有自己的節奏。
《遠別離》的表層意義
我們講完了形式,現在來講《遠別離》的題目。這首詩有比喻寄託的意思,就是有一個表層的意思,還有一個深層的意思。西方語言學也講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我們先看表層的意義,“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是別離的曲子,誰的別離?人的別離。《古詩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是總體地寫一般性的別離,而且是生別離,兩個人都活着。李太白所寫的遠別離是什麼別離?是天下最遙遠的離別,永遠的隔絕,再也沒有重逢的可能。
誰的離別?是皇英二女。皇英二女是誰?“皇”是娥皇,“英”是女英,娥皇、女英是帝堯之二女、帝舜之二妃。遠別離是娥皇、女英與丈夫舜的別離。這和一般人的別離有什麼不同呢?一般人有的是生別離,有的是死別離,可是娥皇、女英跟帝舜的離別是由生離轉化為死別。
傳説舜晚年曾經南巡,有人説是為了討伐南方的叛亂,南巡徵有苗。他經過蒼梧附近,死於蒼梧之野。蒼梧是山的名字,有人説在湖南零陵附近。死在蒼梧山的山野,連死屍都沒有運回來,就把他葬於九嶷山中。為什麼叫九嶷山呢?是説山有九峰,九峰皆相似,難以辨別。有的人雖然生離死別,但屍骨甚至骨灰是運回來埋葬的;有的人就算骨灰埋葬在外邊,但埋葬在哪至少是知道的。可是帝舜跟娥皇、女英的離別,不僅是由生離到死別,不用説死後屍骨沒有回來,甚至“莫知葬所”,連埋葬的地方都不知道!一切都落空,連找到墳墓的希望都沒有了,這是天下最悲慘的一種離別。
李太白用了這個“形象”。形象有兩種,一種是物象;一種是事象,指歷史上發生的事件。為什麼中國很多舊詩喜歡用典故,因為每個典故都是一個有整體故事的事象。李白用了這樣一個事象,不但因為他們的離別是最悲慘的離別,而且因為舜貴為天子,這件事發生在最高貴的人身上,可悲哀的心情就越大。因為高貴的人有權力、有地位,可以避免很多事情,而發生在他們身上,就證明這個苦難是更可怕的,而且高貴的人得到人們的敬仰,所有人都認識,所以普遍性就更大。西方很多悲劇故事都發生在宮廷貴族之間,就是因為這個背景可以加重悲劇性,所以選擇了這個事象。
娥皇、女英與帝舜是在哪離別的?“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娥皇、女英送他走的時候是在洞庭,在湖南;瀟、湘是湖南的兩條水,浦就是水邊;蒼梧山也在湖南。這不僅有地理上的意義。你看洞庭湖、瀟水、湘水,多美的地方,孟浩然的詩説“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中國古人的山水常常是想象之中的山水,不是現實主義的。如果指着一幅山水畫,問畫的是哪個山,哪條水,常常不能回答,因為畫的不是哪一個真山、真水,而是想象之中的山水。就算去黃山游玩,也不是像西方的畫家,拿着畫板、畫布,看一眼畫一筆。中國畫家很少對着一個山寫生,不只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神去領會。看到的不是黃山面貌上的一棵樹、一塊石頭,是對於黃山精神的整體的融匯。山水丘壑都在胸中筆下,這就是中國的畫家。中國畫最美麗的山水,是“瀟湘水墨圖”,是風景最美麗的地方。所以李白把別離的地點設置在這裡,一方面歷史上是真實的,一方面洞庭湖和瀟湘兩條水有一種美麗的浪漫的聯想。你看《楚辭》的《離騷》《九歌》,寫的都是愛情上的尋求,所以説湘女、瀟湘是浪漫的、狂想的、多情的、美麗的,像《楚辭》寫美人香草,寫追求嚮往愛情的感情。詩的好壞,不在於寫什麼,而在於怎麼樣寫,寫得好不好。
“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瀟水、湘水東流到海。中國的地形是西北高東南低,所以小河匯到大河,大河匯到大海,“百川東到海”,就是向東南的方向流,一直到&&&去。在這麼美麗浪漫的離別地點,留下這麼沉痛的離別的悲哀,“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瀟水、湘水帶着娥皇、女英的離別的悲哀一直東流到海。流到大海如何?“海水直下萬里深”,海水一直到底,不可丈量,有萬里以上這麼深。海水這麼廣大的容量,都變成娥皇、女英離別的悲哀。從生離到死別,死後連個墳墓的所在都找不到,“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什麼人不説這才是最悲哀最痛苦的離別?
既然有這樣的離別在人間發生,那麼在離別發生的洞庭,在娥皇、女英所處的瀟湘,在蒼梧之野,在帝舜死亡和埋葬的九嶷山,在湖南的山川茂林之中,是什麼樣的情形?“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從蒼梧之野到九嶷之山,從洞庭之湖到瀟湘之浦,所有的天空都是霧慘雲愁,就因為人間發生了這樣悲哀的事情。“日慘慘兮雲冥冥”,太陽的光都變得悲慘淒涼,天上的雲變得陰沉黑暗。豈止是太陽、白雲,連動物、鬼神都被感動了。“猩猩啼煙兮鬼嘯雨”,已經聽到那九嶷山上,那蒼梧的原野,那洞庭湖、瀟湘浦一片猩猩哀啼。據説猿猴的叫聲最悲哀,中國古代有一本地理書叫《水經注》,其中有這樣一句,“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巴縣(今重慶巴南區)的東邊就是三峽,其中巫峽是最長的,兩岸都是猿猴叫,聽到三聲猿啼,就忍不住眼淚沾濕了衣裳。這是説三峽的猿猴叫,現在李白説的是湖南。“猩猩啼煙”,在煙霧之中哀啼,不但猿猴感動,鬼神都感動,發出來悲哀的呼叫的聲音,在那一片煙雨之中。
我們説李白這首《遠別離》,它有一個表層的意義,還有一個深層的意義。我們先看它表層的意義。它的主題是寫別離,而且是模仿樂府的別離的歌曲,不是寫自己的別離的經驗,不是寫眼前的別離,所寫的是具有代表性的一個別離的悲劇。這個悲劇的男主角是帝舜,女主角是帝舜的兩個妻子娥皇、女英。“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這是別離的地點。“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這是他的悲哀,別離的主題。有人物,有地點,有這麼深的悲哀。
“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是説這個悲哀使得天地都感動了,有這麼大的影響。前面都是很客觀地寫歷史上的悲劇事件,而且都是隔一句押韻,“遠別離”,不押韻,也許不能夠成為一個完整的句子,但它是一個節奏、停頓。你要注意到,李太白的詩雖然變化很多,如同“白雲從空,隨風變滅”,可是節奏感掌握得非常好。“洞庭之南”也是一個停頓。“海水直下萬里深”,這是一句,“誰人不言此離苦”,這是押韻。“日慘慘兮雲冥冥”,不押韻,“猩猩啼煙兮鬼嘯雨”,這都是站在外圍,將這個悲劇忽然間加上一句,好像木匠做工,在兩片木頭中間插上一個三角片,叫楔子。在前面一句停頓、一句押韻的節奏之中,“楔入”一句韻句,加入一句押韻的句子。這是形式上的特色,但是跟情意結合得非常好。
現在李白本人出現了,説“我縱言之將何補”,這句話説得非常沉重,但這個沉痛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西方文學批評説結構中有一種顯微結構(microstructure),是一種非常細緻的結構,平常不太會注意到。除了意義、字法、句法、章法這種結構以外,我們要注意到,它是把這些結構跟聲音的結構結合在一起。“我縱言之將何補”,這種悲劇的發生,我們能夠挽回,能夠改變嗎?為什麼要使天地之間發生這種“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的悲劇,充滿了悲哀和痛苦?難道我不能挽回嗎?他看到了這個悲哀,也希望能夠挽回,可是沒有力量挽回,所以“我縱言之”,“縱”是即使的意思。我即使“言之”,我縱然看到,想要勸告,“將何補”,能夠對這個悲劇做出什麼樣的補救呢?這句話是楔入了一句,非常沉痛,而且跟意思結合得很好。
我們説詩歌“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可是你“情動於中”以後,要能夠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李太白真是表達得好。我想挽回、補救,可是“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皇穹”,“穹”是説蒼穹,“蒼”就是天的顏色,“穹”是天的形狀。我們説“穹廬”,就是帳篷。你站在曠野,看到天從四面垂下來,好像是一個圓頂的帳篷。“皇穹”,“皇”一般説是光明的、尊貴的、偉大的,所以尊稱為“皇”,那偉大的蒼天。“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這個“竊恐”的“竊”字,是私心以為的意思,我自己這樣想。中國的文法,賓語可以放在前面,所以“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的意思是“竊恐皇穹不照余之忠誠”,但是因為“皇穹”是上天,所以他把“皇穹”放在開端,&&對於蒼天的尊敬,也有一種呼喚、呼天的意思,那光明偉大的蒼天。“竊恐”,我真的害怕,害怕什麼?“竊恐不照余之忠誠”,恐怕你雖然光明偉大,但是你不能夠真正地看到。“不照”,“照”就是照明,真正的理解、洞察。“洞”就是透徹,你能夠透徹地把我內心的感情意念,就像光一樣照明,真的能夠明白。“竊恐不照余之忠誠”,他説蒼天啊,我真的恐怕你不能夠照見,不能夠真正地理解“余之忠誠”。你看李太白的感情是非常強烈、非常真摯的。
“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你不照我的忠誠,就算了,你不聽。不聽也就算了,可是何止是不聽而已呢?是“雷憑憑兮欲吼怒”,“雷”指的是上天的左右親近、當權的那些人。上天有天兵天將,有雷公電母,那都是你的左右親近,都是當權者的人。我要給你進一個忠告、勸告,要挽回天地之間這麼沉重的悲劇,可是我恐怕你不能夠理解我的忠誠。不但不理解,而且你那些左右親近、當權的人,他們“雷憑憑兮欲吼怒”,“憑憑”是盛怒的聲音,發出吼叫、憤怒。李太白到長安朝廷裏做翰林待詔,玄宗很欣賞他,“禦手調羹”“七寶床賜食”。皇帝到哪去游賞,沉香亭賞牡丹花、白蓮池游宴,都叫李太白作詩。李太白有狂放的性格,所以他讓高力士給他脫靴子,叫楊貴妃給他捧硯&,把皇帝的左右親信都得罪了。
《遠別離》的深層意義
我們現在結合李白的個人經歷,從詩的表層的意思講到深層的意思。我們怎樣判斷一首詩詞裏有沒有寄託、比興、隱喻,有沒有深層的意思?一是從詩歌本身敘寫的口吻來判斷,二是從作者的生平、為人、時代背景來判斷。我們看到李太白敘寫的口吻,“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他自己那麼強烈、那麼明顯、那麼深摯地出現。從口吻來説,應該是有比興、寄託,有他自己真的一份感情在裏邊,不是寫一個遠古的三皇五帝時候帝舜的故事。結合着作者的為人和生平來看,李太白一直想要致用。他説“謝公終一起,相與濟蒼生”,我就像當年晉朝時候保全東晉的謝安一樣,要挽救我們的國家和人民。
我們再從時代背景來説,玄宗自從開元之末、天寶初年以來,耽溺於安樂,不問政事,於是當時的政權就落到宰相李林甫手裏。後來他寵愛楊貴妃,楊貴妃的哥哥楊國忠也做到丞相的地位。所以在朝內,玄宗寵幸李林甫、楊國忠,至於邊疆防守,他寵幸安祿山,所以把國家送上了衰敗滅亡的道路。
而李太白這個人,當時在朝廷跟玄宗那麼接近的時候,不但對高力士、楊貴妃態度不好,而且他説“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我怎麼能夠低下我的眉毛,彎下我的腰,事奉你們這些當權的、有高貴地位的人?他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他雖然跟玄宗這麼親近,玄宗這麼欣賞他,為什麼就辭官不做了?因為他不但不能實現他的政治理想,而且很多人嫉恨李太白,都在玄宗面前説他的壞話。所以他説“雷憑憑兮欲吼怒”“我縱言之將何補”,我看到國家有了危險,可是我説話有什麼用?而且“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不理解我就算了,聽一聽左右的人,他們那種憤怒的攻擊的聲音,是“雷憑憑兮欲吼怒”。
我所看到的威脅是什麼?“堯舜當之亦禪禹”,這又是一個楔入的韻句。“欲吼怒”的“怒”字是押韻的,本來應該隔一句押韻,可是“禹”字押韻。這是他真正的憂鬱,他説我所看到的危險不只是別離而已,是皇帝、天子的位置不能夠長保。我們説中國古代的三皇五帝,堯舜禹湯都是中國古代聖賢的君主。你讀李太白的詩,要對中國的歷史比較熟悉,傳説是堯禪位給舜,舜禪位給禹。
禹的時候,據説禹本來想讓位給舜的兒子,可是天下人民感激夏禹治水的功勞,所以選擇了夏禹的兒子啟,從此以後,中國才有了父死子繼的傳承,這是儒家説的。可是上古那麼遙遠,沒有文字記載,你怎麼知道堯讓位給舜,舜讓位給禹?這麼美好嗎?未必盡然。不只是後人隨便懷疑而已,《史記·五帝本紀》的“正義”,是《史記》的一個注解,引了一個地理書《括地誌》説“故堯城在濮陽鄄城縣東北十五里”,就是堯原來的城所在的地方。後面又説,“竹書云”。“竹書”是什麼呢?是一本歷史書《竹書紀年》。晉朝的時候,有一個郡叫汲郡,有一個汲郡人發冢,“冢”就是一座大墳墓,“發”就是挖掘,晉朝時候汲郡有一個人,他挖掘了一座古代的大墳墓,得到了竹簡。漢以前,造紙技術還沒有發明,所以古代的書都是寫在竹皮和木片之上。這個竹簡所記載的應該是古代的真實歷史,而不是傳説。後來有人把竹簡整理了,就有了這本《竹書紀年》。其中記載,“昔堯德衰,為舜所囚”,説堯哪是讓位給舜的,堯後來也年老昏庸,所以被舜囚禁了,舜自己做了皇帝。
你看李太白就説了:“堯舜當之亦禪禹。”注意他的句法,不只是押韻,是另外楔入一句,突然間增加一句押韻。“堯舜當之亦禪禹”,這個句法很奇怪,剛才説了堯禪位給舜,舜禪位給禹。可是他現在把堯和舜都放在前邊當主語,説堯舜都禪讓給禹,這是不對的,這種説法是中國人作詩時的一種簡化、濃縮,一種統言的辦法,把兩件事情結合在一起説。中間還有“當之”,“之”就是這種情況,如果遇到悲劇要發生的這種情況,非要讓位不可了,必須放棄,一定要把皇帝的位置讓出來。這個情況是什麼?他後面才補充説明,這就是李太白句法的變化。後面這兩句就是“堯舜當之亦禪禹”的“當之”,“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國君失臣,國君用人不當,失去了臣子的擁護。雖然國君本來應該是一條龍,但是現在失去了信用跟權勢,所以龍就變成了魚。相反的就是“權歸臣兮鼠變虎”,如果臣子掌權了,是“權歸臣”,臣本來是卑微的,像一隻老鼠,可是一旦當權,就變成了老虎。
(未完待續)
本文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託項目“‘中華詩教’與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項目編號:18@ZH026)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