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歌為何“貴在妙悟”?
葉嘉瑩講詩歌之十三:王維詩像是一種禪理的妙悟
2014年,葉嘉瑩教授90歲壽誕紀念活動在天津南開大學舉行。
新華社記者張晨霖攝
葉嘉瑩講授
於家慧、林棟整理 張海濤審校
我今天要講的是中國詩裏邊很重要的一派,而且是中國詩獨特的一部分。
“妙悟”:文字之外的感發力量
我們上次説,王維《輞川集》裏寫景的詩有一個特色,像是一種禪理的妙悟。中國傳統文學批評有一種説法,説中國詩裏邊有一種禪理的妙悟。最早是宋朝時的嚴羽,自號滄浪逋客,世稱嚴滄浪,他寫了一本論詩的書《滄浪詩話》,説禪是“貴在妙悟”,就是説你忽然間得到了一種非常超妙的覺悟。
佛教書籍《傳燈錄》裏記載了一個故事,我們之前講過,説有兩個和尚在水邊散步,看到很多人用網打魚,有的魚被網在網裏邊,可是它又跳出去了。其中一個和尚就説“俊哉,透網金鱗”。“俊”是説真是美。“透網金鱗”,金鱗是魚鱗上有一種金色的閃光,一般説來,有金色閃光的魚是鯉魚。表面上看,和尚只是讚美他看到的一個現象,魚被網住又跳出來,但他是從“透網金鱗”這種現象,得到了禪理上的妙悟。
從佛家來説,世俗的世界是一張塵網,不管是物質的、感情的,你都被網在裏邊,千絲萬縷、糾纏矛盾,如何能夠不被網住而跳出來?和尚偶然看到人事界的、自然界的一種現象,可是他忽然間覺悟了一種佛教禪宗的道理,這是禪的“貴在妙悟”。不管你背下多少經書,如果精神感情上沒有真正的覺悟,那麼文字只是文字,對你不發生任何作用。所以禪宗是“不立文字”,你不需要背那麼多經書,那是知識不是覺悟。所以禪宗説“不立文字,直指本心”,有東西一直打動、深入到你內心之中,使你忽然間覺悟了,這是禪宗,“貴在妙悟”。
於是《滄浪詩話》就説了,禪宗是“貴在妙悟”,詩也是“貴在妙悟”,説詩最可寶貴之處,也是你要有一種真正的精神感情上的覺悟,而不只是外表的文字。嚴羽還舉了一個例證,他説比如“羚羊挂角,無跡可求”。羚羊兩個犄角很彎曲很長,他説羚羊有的時候休息,是把角挂在樹上,身體離開地,所以“無跡可求”,在陸地上沒有它的行跡。其實他這個“羚羊挂角,無跡可求”的意思,跟禪宗説的“不立文字,直指本心”一樣,就是説你讀了這首詩以後,有一種感覺,有一種體會,而不只是外表的文字上講的東西。一個字有一個意思,但是現在有文字之外的東西,給你內心的一種打動,一種體會,一種覺悟。
用禪理來説詩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1970年代寫了一本書叫《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裏邊討論了這個問題。嚴羽説禪是“貴在妙悟”,詩也是“貴在妙悟”。好,什麼樣的詩?《滄浪詩話》又説了,“漢魏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他説漢魏跟盛唐的詩,都表現了禪宗“妙悟”的一種最高道理。
漢魏的詩有什麼“妙悟”?盛唐的詩有什麼“妙悟”?中國文學批評的缺點就在於,它不是用很有邏輯、很理性的論説來説,它都是只比喻,比如説“羚羊挂角”。禪宗、佛教也是這樣子。到底中國詩的好處何在,漢魏盛唐的詩是禪宗妙悟的最高道理又是怎麼個好法?他都説得不清楚。我現在是把嚴羽的《滄浪詩話》比較系統地整理出來了。先説詩跟禪一樣是“貴在妙悟”,然後説漢魏盛唐的詩就是禪宗妙悟的最高一層道理,再講漢魏盛唐的詩究竟是怎麼好,為什麼是第一義。
他説,盛唐諸公的詩在於有“興趣”;他又説,漢魏之詩是“不假悟也”。表面上看起來,他是彼此矛盾的。他説詩是“貴在妙悟”,那麼漢魏盛唐的詩既然是“第一義”,那就是説,漢魏盛唐的詩都應該是有“妙悟”的。可是他又説漢魏的詩是“不假”,不用借“妙悟”就達到了最高的一層道理。於是我們就要解釋這個道理。
我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裏,就用自己的話對嚴羽所説的意思加以解釋。我以為,詩裏邊主要傳達了一種感發的力量。所以我一開始就説,“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咏”,是什麼東西使你要作詩?你為什麼想作詩?你把它按照平仄湊出來就是詩了?一點兒詩的意思都沒有。怎麼樣你想要作詩?一個是自然界的物象給你的感動,我們以前説過,你看到春天的草木生長就欣喜,看到秋天的樹葉黃落就悲哀,自然的物象使你感動。另外呢?還有就是人事界的事象。“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這些都是,“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所以我們一開始就講,是自然界的物象和人事界的事象使你內心有一種感動。可是你內心感動,你有了詩的感情,你沒有寫出詩來,你不是個詩人。所以你要把這些東西用文字表達出來,文字能夠傳達出你內心的這種感發的力量,就是一首好的詩。
我個人以為,嚴羽所説的“妙悟”,就是文字以外要使讀者感動才是好詩,光有文字不是好詩。怎麼樣光是有文字不是好詩?我可以給大家舉兩句,“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一條魚跳出來了,在水面上,這個水面像一匹白色的綢子,所以是“練川”,“練”是一匹白色的絲綢。“拋玉尺”,魚也是白色的,像玉尺丟在一片白綢子上,所以是“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黃鶯鳥在穿飛。在什麼地方穿飛?在柳條之間。柳條像什麼?像一條條的絲線,黃鶯鳥在柳條的絲線裏面穿飛,好像是用黃金的梭子在編織一樣。那麼這個你看起來很美,平仄都是對的,而且是對偶,“魚”跟“鶯”是兩個動物,“躍”跟“穿”都是動詞,“練”跟“絲”都是絲線,“川”跟“柳”都是名詞,“玉”跟“金”都是形容詞,“尺”跟“梭”都是名詞,“拋”跟“織”都是動詞。看起來對得很工整,但是這裡邊沒有詩人的感發的生命。既然是“感發”,它使你感動,它使你生發。就是説,你讀了這首詩以後,這首詩要在你的心裏産生一種作用,要讓你的心裏生出一個東西來,所以我一直説,詩歌就是要“生生不已”,感發的力量是一直不死去,一直不停止,使得千百年後的讀者都要受感動。
我以為,詩,要有文字之外的東西,要有一種感發的力量,這才是基本的。這就是嚴羽所説的那個“妙悟”,就是説不只是文字。“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只是文字,沒有妙悟,因為它不給你文字以外感動你的力量。如果從這個講下來,我們就可以知道,嚴羽其實有很仔細的分別,有很好的對於中國詩的認識。這種感發的力量從何而來?我們從開始講詩,説詩要有感發的生命,你看到自然界的物象,花開花落,你感動了;看到人事界的事象,生離死別,你感動了。你怎麼寫出來帶着這種感發?所以就有不同的情形,使你寫出來的詩帶着感發的力量。
一種情況,是與“意象”結合。詩歌使你感動,是因為使你內心的感情跟外在的一些自然界景物的形象結合了。舉個例子,我們剛講完的孟浩然的詩,“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他説的是,我失去了“隱”的生活,求仕的生活也失敗了,茫茫世界宇宙之中什麼地方是我的歸宿?我要問一問“迷津”,可我只看到遠海那一片茫茫,已經是黃昏日暮,已經是來日無多,茫茫的大海上什麼地方是我的歸宿?“迷津欲有問”,只剩下“平海夕漫漫”。“平海夕漫漫”寫的是形象,是景物的形象,可是孟浩然把自己的情意跟形象結合了,所以就帶着感發的力量,我們就體會了孟浩然的那一份失落的、茫然的、悲哀的感情。所以,這就是嚴羽説的,盛唐諸公詩的好處,是“惟在興趣”,就在於“興趣”。
什麼叫做“興趣”?我現在就要把過去所講的詩的理論串通起來。我們開始就講了賦比興。什麼叫做“興”?“見物起興”,就是用大自然的物象來傳達我的感動。所以,孟浩然從“木落雁南度”一直寫到“平海夕漫漫”。“木落雁南度”是大自然景物,“平海夕漫漫”也是大自然景物,他所有內心的感動,他內心情感的活動,都結合了大自然的景象表現出來。這是中國盛唐詩的一個最大特色,就是把你的情意跟大自然的形象結合起來。而且我還説過,盛唐的詩有一個特殊的長處,就是他所結合的大自然形象都是開闊博大的。就算是寫悲哀,你看“平海夕漫漫”,多麼開闊博大!這是盛唐詩的最大好處,就是把感情跟自然界的形象結合,而大自然的形象都是開闊博大的。“盛唐諸公,惟在興趣”。
王維詩中的“妙悟”
“妙悟”就是文字之外的感發力量。用英文説就是potential affect,潛在的一種能力。情意與大自然的形象結合,傳達了一份感發的力量。可是不同類型的詩,傳達感發的方式是不同的,不是所有的詩都用大自然的形象來傳達。所以他説漢魏的詩是“不假悟也”,漢魏的詩不需要透過景物來傳達這一層感發。唐詩要藉&景物來傳達這一層感發,所以它是從景物引起你言外的意思,是“妙悟”。一個現象像禪宗的“妙悟”,從一個現象你覺悟了,這是盛唐諸公。漢魏的詩呢,不需要這個現象,就使你覺悟了。那麼,漢魏的詩好處在哪呢?在句法跟結構。
《古詩十九首》是漢魏的詩,“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它説景物了嗎?説開花了嗎?説山説水了嗎?沒有,開頭就不是用“興”,而是用“賦”。“賦”就是直接敘述,不假借景物。寫離別是“行行重行行”,一個人走了,“重行行”,不是走一走就停下來了,而是不停地走。所以他所寫的分離是一直在進行。“與君生別離”,如果是兩個相愛的人,一個人走了,而且這個分開是不斷在扯開,所以我就與你“生別離”。“生別離”有兩層暗示。一個是跟“死別”對舉的,是“生離”。為什麼跟“死別”對舉呢?我們説,如果是死別的話,那麼這是天命,人力無可奈何。可是現在不是死別,是生離,如果是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要分別?所以《古詩十九首》上還寫過一首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既然是“同心”,就應該同居在一起,同心可是離居,只好“憂傷以終老”。所以這個被扯開的力量,是人可以挽回的,這是生離跟死別的區別。還有一種説法,生別離,就是硬生生地離別,本來連在一起的,你要硬生生地把它掰開,叫“生別離”。
所以他不要大自然的景物形象,不要花草,不要山水,就是他的敘述口吻,他的句法,他的結構。“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去”是距離的意思,我們距離彼此那麼遙遠,“各在天一涯”。所以就“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它使你感動,不假借形象,所以説漢魏之詩,“不假悟也”。漢魏的詩跟盛唐的詩都有一種感發的力量,可是盛唐的詩是跟景物相結合來傳達的,而漢魏的詩是藉&敘寫的口吻、句法、結構來傳達,總而言之,都是好的詩。漢魏跟盛唐的詩都是傳達了一種感發的力量,可是傳達的方式不同。
嚴羽提出來一個“禪宗”,又提出來一個“妙悟”,後來就引起評詩的人誤會,他們以為詩歌裏邊要表現一種真正的佛教禪宗的“妙悟”,才是好的詩。這並不真實,漢魏的詩哪有禪宗的妙悟?沒有。就是孟浩然的詩也沒有禪宗的妙悟。可是後來的人有一種誤會。誰有了這個誤會?清朝的王漁洋,他原名是王士禛,別號“漁洋山人”。他説“嚴滄浪以禪喻詩,余深契其説”,王漁洋説嚴滄浪用禪宗的“妙悟”來比喻詩,我非常同意他這些話。他後面接着説,“而五言尤為近之,如王、裴輞川絕句”。這是我講王維輞川絕句要講這一大段話的緣故,因為它代表中國詩很特殊的一種好處。王漁洋説“如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後面舉了一些詩句,“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
王漁洋説,嚴滄浪用禪理來比喻詩,我非常同意他的話,特別是五言的詩,能夠接近這種禪宗的妙悟。所以你就注意到了,王漁洋所説的詩歌理論,已經有了一個限制。而其實嚴滄浪的本意是,中國詩的好處無非是幾種現象。與自然景物相結合屬於“比興”。只靠着敘寫的口吻來傳達屬於“賦”。所以嚴滄浪所説的,是包括所有不同風格種類的詩。可是王漁洋把這種體會理解錯了,他把它限制在一個小的範圍裏邊。他説特別是五言的短小的詩才接近於禪宗的“妙悟”,那麼中國有那麼多好詩,都不是五言的短小的詩,那些詩好不好?所以他現在有了局限,所以他説“如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裴”是王維的一個朋友,名字叫裴迪,我們上次介紹過,王維在輞川隱居的時候,曾經請他的朋友裴迪來游賞輞川的風景。兩個人都是寫輞川的五言絕句,一共二十首詩,編成詩集《輞川集》。《輞川集》都是短小的五言的絕句小詩,這樣的小詩他才説是“字字入禪”,這個“字字入禪”怎麼樣呢?他説這裡邊傳達了“妙諦微言”,有一種最神妙的道理,“諦”就是精華的道理,“微”是“隱微”,它有一種隱微的語言,不明白説出來,傳達了一種“妙義”。他説這種傳達的方法就跟“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沒有分別。什麼是“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據説這就是禪宗最初的緣起,當時釋迦牟尼佛在靈山會上,跟所有的弟子説法傳道的時候,就拈起一枝花來,弟子們不懂,説他拈起花來是什麼意思?只有大徒弟迦葉微微地一笑,釋迦牟尼佛知道,他體會了自己的意思,就把法傳給迦葉。所以禪宗不用講道,不用説道理,拿一枝花給你一看你就覺悟了,所以王漁洋説王維他們的輞川絕句有這樣一種禪理的妙悟。
我們拿王維的詩來説,有詩為證:“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我説過這是押“馬”韻。“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他什麼都沒有説啊,他説颯颯風聲、颯颯秋雨之中,山石上面的石塊,有淺淺的泉水,嘩啦啦流過去有很多的水聲,水流下來有很多水珠濺起來,“跳波自相濺”。是你讓它“相濺”的嗎?不是,自然就有水珠濺起來,不是你叫它濺的,也不是帶着什麼目的濺的。颯颯秋雨,天色是陰沉的,一片灰濛濛,忽然間有點白色在茫茫宇宙之中飛起來了,有一隻白色的鷺鷥鳥,被水聲驚起。它驚起來就有白色在空中盤旋,“復下”,又落下來了。王維把大自然的景物寫得真的是美,我上次舉一個例證對比,像謝靈運的“岩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他好像是個照相機,咔嚓就拍下了,景物就在這裡了。可王維所寫的不是,王維所寫的大自然景物是動態的景物,有聲音有動作,聲音是動的,是不斷的,形象也是動的。“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在這灰濛濛的宇宙之中,你看到一點白色,白鷺的飛起,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又落下來,你心裏邊有什麼感動?是欣喜還是悲哀,是快樂還是憂愁,你都説不出來。但是你的心動了沒有?你的心動了一下子,這就很妙。所以日本詩人松尾芭蕉的俳句説“青蛙跳入古池中,撲通一聲”,青蛙跳入古池中,與你何干?撲通一聲,與你何干?就是忽然間在靜的宇宙之中,聲音的響、形象的動,引起來你的心一動。禪宗説,“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是你這個有感覺的人,你的心動了這麼一下子。
王維在安史之亂中
王維少年時就有求仕的心意。他其實一直在做官,從來不是真正的隱居,他一方面有官職,拿薪水,可是他又&&自己的清高,不問世事。他希望能夠避難遠過,潔身自保。所以他其實是既仕且隱,就有了輞川閒居這些詩。後來,像王維這些頭腦比較清醒的人都潔身自保,明哲保身,讓那些卑鄙齷齪的人去做貪污腐敗、貪贓枉法的事情,無所不為。這樣就把國家送上了敗亡的路子,所以不久就出現了“安史之亂”。但這個責任不是王維一個人的,我只是説歷史上的背景。
“安史之亂”,“安”是安祿山,“史”是史思明。他們都是唐代的軍閥,安祿山一個人兼任了三鎮的節度使。節度使是一個藩鎮軍政兩方面的長官,而安祿山身兼河東鎮、平盧鎮和范陽鎮三鎮的節度使。安祿山是胡人。唐朝的時候中原與胡人既有商業的往來,又有軍事的交戰,所以唐朝任用了很多胡人,特別是在北方邊疆帶兵的將領,很多人都是胡人。安祿山很會討好唐玄宗,據説他非常胖,到長安來朝見玄宗,玄宗就問他説你這麼胖這麼大的肚皮,裏面都是什麼東西?安祿山説,我肚子裏面都是一片忠心。而且安祿山很會逢迎,不但討得玄宗的歡喜,還討得楊貴妃的歡喜,被楊貴妃認為義子。唐人有記載,説有一天內宮之中一片歡笑,因為楊貴妃認了乾兒子,今天給這個義子“洗三”。什麼叫做“洗三”?在中國小孩子生下來三天給他洗澡,就是“洗三”。這麼胖的一個胡人,是軍閥、將領,楊貴妃認了他當義子,給他“洗三”。你要知道小孩子洗完澡以後,要把他包起來,安祿山這麼胖這麼大的一個胡人,也被裹起來抬着在宮裏面走,以為歡笑。
所以安祿山慢慢地野心越來越大,後來就起兵反叛,引發戰亂。玄宗早年的政治是不錯的,他本來的年號是“開元”,一共29年,後來就改了年號叫“天寶”。天寶三年開始,紀年就不稱“年”了,稱“載”,天寶多少載。天寶十四載的冬天,安祿山就從河北起兵了。到天寶十五載的時候,長安就被安祿山佔領了。
長安快要陷落前不久,情況已經很危險了,所以玄宗事實上是出奔,就是逃走了。逃到哪去呢?逃到四川。因為四川那個時候是“蜀道難”,多山,很不容易打進去。皇帝無論到哪都叫“幸”,所以是玄宗“幸蜀”。玄宗出奔幸蜀的時候,王維、李白、杜甫,這三位最有名的唐代大詩人都生活在這個歷史背景之中,他們的反應是完全不同的。
據説玄宗西出長安百餘裏,就走到馬嵬坡。馬嵬坡有個車馬休息的驛站,然後“六軍不發無奈何”。“六軍”出於周朝,周朝是主張以禮治國的,一切禮節禮儀都規定得非常嚴格。那個時候周朝天子軍隊的編制是“六軍”,一般的諸侯擁有三軍。“六軍不發”,不肯前進了,玄宗沒有辦法,所以“六軍不發無奈何”。這是白居易《長恨歌》裏邊的句子。你要知道,王維、李白、杜甫都是親身經過了這一次變亂。白居易是作為後來的人記述當年的一個故事。當時玄宗寵愛楊貴妃,把楊家一門都分封了很高的地位,楊國忠做了宰相。本來玄宗開元之治的時候,姚崇、宋璟,都是當時的名相。後來就是我們講到的詩人宰相張九齡。再後來張九齡被李林甫給打壓下去,李林甫當了宰相。而李林甫是一個姦佞小人,他對於那些忠直的大臣迫害得非常厲害,凡是跟他意見不合的比較中正的人,都被貶謫被殺戮。當時政治上的迫害非常厲害,這也是王維雖然是做官,但&&了隱居的態度,他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們可以諒解。李林甫以後,就是楊國忠,所以就把唐朝送上了敗亡之路。當時“六軍不發”,就提出一個口號,殺死楊國忠來謝罪於天下。説國家落到首都淪陷的下場,都是因為這些宰相,就把楊國忠給殺了。楊國忠死了,六軍還在鼓噪,不肯前進,説楊貴妃也要殺死。玄宗雖然貴為天子,但連他所愛的一個貴妃也不能保全。楊貴妃是被勒死的,以白綾勒死。這是歷史上很有名的故事,真的是一個悲劇。
玄宗幸蜀了,把太子留下來抵抗敵人。太子後來做了皇帝,就是唐肅宗。本來説是太子留守,當時長安已經即將不保了,肅宗就到了甘肅靈武,之後他自己主動繼位成為皇帝了。
長安城裏面,天子逃走了,文武百官有的沒有跟他走,就陷入賊中,淪陷在長安城裏,包括王維。安祿山就逼迫這些人做官,讓他們侍奉“偽朝”。王維消極地抵抗過,他不是真有勇氣去犧牲,也不甘心趨炎附勢,所以王維就是一個在矛盾之中的人。當逼迫他侍奉偽朝的時候,歷史上記載説王維就服藥,吃了藥以後假裝啞了。所以當時叛軍就把王維囚禁在菩提寺裏。那麼安祿山進了長安,做了皇帝,就要慶祝。於是就在宮中一個叫做“凝碧池”的池邊大宴群臣。當然有些文武官員是附逆的。後來肅宗收復長安的時候,當時是“陷賊官三等定罪”,按照罪名的大小分為三個等級給他們定罪。杜甫最好的好朋友,就是因為當時陷入賊中,接受了偽朝的任命而被定罪。這個人在歷史上也很有名,叫做鄭虔,號稱“三絕”,詩寫得好,字寫得好,畫畫得好。鄭虔本來在朝廷裏做官做得很低,因為他家貧,需要俸祿,需要養家,所以鄭虔接受了偽職。後來就定罪,把他貶謫到台州,最後死在台州,沒有回來。杜甫寫過很多很好的詩,都是送鄭虔的。
王維當時也是陷入賊中,當安祿山大宴群臣,文武百官在凝碧池慶祝勝利的時候,召集了很多樂師,就是音樂家。你要知道玄宗是懂音樂的,他成立了一個訓練音樂的官署,叫做“梨園”。在這裡邊學習音樂、歌唱的叫做“梨園子弟”或者“梨園弟子”,是天子的子弟或弟子。那麼當時安祿山勝利了,就召集梨園所有樂師來演奏。有一個會彈奏琵琶的樂工,名叫雷海青。説安祿山大宴群臣的時候,讓他開始演奏,你要知道他們是梨園子弟,跟玄宗有那麼密切的關係,而且玄宗這個人真的懂得音樂,所以這些梨園子弟“舉聲淚下”。就是説彈奏的一彈奏、唱歌的一開口,都流下了眼淚。聲音一發出來,回想當年,我們是為玄宗演奏的,現在為這樣的一個叛賊演奏了,所以“舉聲淚下”。有的人雖然淚下可畢竟演奏了,雷海青不肯演奏,把琵琶摔在地下。雷海青當場就被殺死了。當時王維被囚禁在菩提寺,並沒有參加這個宴會,後來他聽人説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很感慨,就寫了一首詩。他不敢用筆寫下來,有一次裴迪來看他,他就把這首詩念給裴迪聽了。裴迪就記住了,因為詩是很容易背的,以後就傳誦出去了。
王維的矛盾與虧欠
這首詩是怎麼寫的呢?“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深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萬戶傷心生野煙”,“萬戶”是千門萬戶的人家。從唐太宗貞觀之治,到唐玄宗的開元之治,唐朝已經很富庶,城裏邊的人家、商店是非常多的,可是現在都在戰亂之中被焚燒殺掠了,一片殺傷焚燒過後的青煙燎繞。文武百官在敵人的控制之下,什麼時候能夠再朝見我們自己的天子,所以“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深宮裏”,秋天的時候,安祿山在凝碧池宴會,槐樹的葉子落在長安的皇宮之中,一片淒涼。“凝碧池頭奏管弦”,在天子逃亡的淒涼背景之下,凝碧池頭管弦演奏的是什麼,是敵人、叛賊的慶功宴會。這個詩很能反映當時一般人的悲慨,所以廣為流傳,還流傳到四川,連玄宗也知道王維作了這樣一首詩。
後來到肅宗收復了長安,玄宗還沒有死,就是太上皇,他們都回到長安來了。你要知道,王維雖然有消極的抵抗,但還是接受了安祿山的官職。陷賊官要三等定罪,王維是應該定罪,可是因為他寫了這首詩,人家認為他對於自己的朝廷還是非常忠愛的。而且王維有一個弟弟王縉,沒有陷入賊中,參加了收復長安的戰爭,是有功的。正因為王維的弟弟是有功的,王維自己也寫了詩,表達了對朝廷的忠愛,所以王維就特別得到原諒跟赦免,不但沒有被定罪,還給了他一個新的官職。王維亂後授官,被授予太子中允,是中央政府的一個官職,沒有被貶出去,所以王維就寫了一個謝表。
這個謝表在王維全集裏有,他説:“當逆胡干紀,上皇出宮,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察,罪不容誅”,“穢汗殘骸,死滅余氣,伏謁明主,豈不自愧於心?仰廁群臣,亦復何施其面?”“當逆胡干紀”,安祿山是叛徒,是逆賊,“幹”就是冒犯的意思,“紀”就是法紀,“干紀”就是犯法,就是叛亂。就是説當這個逆賊叛亂的時候,“上皇出宮”,玄宗出奔到了四川。王維説我那個時候,進不能跟隨,你如果真的對國家忠愛,就應該隨着皇帝走。可皇帝通知你了嗎?皇帝逃走之前通知文武百官了嗎?沒有,玄宗是偷偷摸摸深更半夜跑掉的,他不能帶那麼多人。
你要知道,有人追隨啊,比如杜甫。可是,吃飯是問題,交通工具也是問題,怎麼逃走呢?長安陷落的時候,杜甫不在長安,在奉先縣。杜甫一聽説長安陷落,玄宗出奔,肅宗到了甘肅靈武,杜甫馬上就要去追隨,在國家危難之中,我一定要跟政府在一起。抗日戰爭的時候我在北平,我的老師、同學多少人離開日寇佔領的北平,到後方去。中間被日本人抓住了,有的被殺死了,有的被關起來了。杜甫也一樣,杜甫要從奉先跑到大後方的靈武去,經過淪陷區的時候被截留了,陷入了長安,而長安那個時候是安祿山控制。杜甫雖然是一個貧窮落魄的人,可決心要追隨肅宗,就從長安逃出去,九死一生來到了大後方的靈武。
這就是每個人的作風不同。總而言之,王維是陷入賊中了。可是肅宗原諒他,這個是可以原諒的。後來有人就講到生死之間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前人説“人生一死談何易”,“千古艱難唯一死”。所以王維説,我本來“進”應該追隨皇帝到後方去,不能的話,我就應該自殺。我進不能追隨,退又不能自殺,所以我是“穢汗殘骸”,我真是污穢,我想起來就慚愧得要出汗了,我是殘留的一個形骸,“死滅余氣”,我早就該死,而我還留着一口氣,居然還活着,所以是“穢汗殘骸,死滅余氣”。“伏謁明主”,他説我要低頭拜見這麼賢明的君主,拜見肅宗,因為肅宗原諒了他,“豈不自愧於心”,我難道心裏不慚愧嗎?“仰廁群臣,亦復何施其面”,“廁”是列,排列,如果我排列在文武大臣百官之中,我的臉面又往哪放?人家這些文武大臣,有的是跟隨政府打回來的,有的是當年&&了忠貞,沒有投降敵人的。而我是投降的,是接受了敵偽官職的,我有什麼臉面跟他們站在一起?所以他晚年依然過着亦仕亦隱、半仕半隱的生活,妻子死了也沒有再娶,生活非常簡樸。
王維心理上有一種矛盾,有一份虧欠,有他自己覺得最恥辱的一件事,可是他不敢面對。所以他的詩可以在藝術上有很高的成就,可是在心靈感情上,他有一段落空的地方,因為他不敢面對自己。這個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未完待續)
本文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託項目“‘中華詩教’與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項目編號:18@ZH026)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