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條大河”“蕩起雙槳”……他寫的歌我們都會唱
追記著名詞作家、劇作家喬羽
▲2004年5月26日,《讓我們蕩起雙槳》詞作者喬羽在北京北海公園聽到划船的少先隊員向他問好後揮手致意。當天,北海公園舉行紀念《祖國的花朵》播映50周年活動。詞作家喬羽和影片主要演職人員在北海公園故地重游,與少先隊員共話美好少年時光。新華社記者李石磊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強曉玲、劉小草、雷琨
“以前根本不知道‘小哪吒’是爺爺寫的。”
“還有‘大風車’。”
“還有‘聊齋’。”
……
6月20日,因為一位老者的逝去,幾代中國人突然間共同陷入關於童年的回憶: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神州萬里同懷抱,共祝願祖國好、祖國好……”
這些直白而樸素的語言,將祖國糅進每一首歌曲,把情懷種在每個人心田。
人們從心底再次傳唱起這些令人熱淚盈眶的歌曲,只為送別為我們創造那些難忘記憶的人——著名詞作家、劇作家喬羽。
作為詞壇泰斗,他的作品《我的祖國》《愛我中華》《難忘今宵》被“嫦娥一號”帶入太空。迄今為止,創作的歌詞有一千多首。他曾説:“藝術家應該是有兩個翅膀的大鵬鳥,一個翅膀是堅定不移的愛國心,一個翅膀是光輝燦爛的作品。”
曾與喬羽合作過歌曲《少年英雄小哪吒》的著名作曲家李海鷹,在接受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採訪時,心緒難平。他説:“正是他對這片土地的真正熱愛,才有了這麼多真情實感、傳唱不衰的經典作品。”
春晚結尾曲《難忘今宵》,著名歌唱家李谷一一唱近40年。她説,自己唱的喬羽第一首歌是《讓我們蕩起雙槳》,“他的那些經典作品,永遠會留在人世間。”
“讓我們蕩起雙槳”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着美麗的白塔,四週環繞着綠樹紅墻……”有網友説,這是“小學時每天下午學校裏都在放的歌”,北海公園是“在北京讀大學時去的第一個景點”。
滿滿的回憶中,人們也慢慢理解了這首寫於上世紀50年代中期的兒歌,“從舊時代走向了新中國,沒有人比當時的人更能理解什麼是幸福,幸福就是歌裏寫的那樣。”
喬羽曾在近90歲時對媒體坦言:“對於20世紀中國的後一半歷史,我應該説是親歷者,其情其景,歷歷在目。”
1927年,喬羽出生在山東濟寧一個貧苦家庭。
他出生的第十天,母親正抱着他喂奶,一枚炸彈突然穿透屋頂直唰唰地栽到床前,衝起滿屋煙塵,幸而是枚啞彈,他和母親才倖免於難。
1941年,喬羽父親去世。1946年春天,他在濟寧中西中學讀書。因為成績優秀,一位中共地下黨員找到他説:“你願不願意到共産黨辦的北方大學讀書?”他當即答應。
按照規定,這趟行程必須保密。他原名喬慶寶,決定給自己換一個新名字。“正在冥思苦想時,看到外面正在下雨,靈感突現,就叫‘喬雨’吧。覺得有點俗,遂又想到‘羽’字,便有一種輕盈飄飛之感浸潤心頭。我當即告訴那位地下黨員:‘我以後就叫喬羽了!’”這一叫就是70多年。
“我的童年是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度過的,民族的危亡感像低氣壓一樣沉重地壓在一代中國人的心頭。”喬羽生前曾講道,危難使人早熟。正是在這種心態中,一位少年充滿感情地閱讀了自鴉片戰爭以來的大量歷史典籍,“那麼多不平等條約,那麼多割地賠款,喪權辱國。在一個少年的心中,一面是怒不可遏,一面是憋氣、鬱悶,抬不起頭。心想,我們這古老的國家什麼時候才能揚眉吐氣!”
進入晉冀魯豫邊區的北方大學藝術學院讀書,讓喬羽眼界大開,他接觸到更多知識,並在學校裏發表小説、詩歌。同時,邊區的大學讓他有更多機會與群眾接觸,也為群眾創作過不少秧歌劇。這段經歷為喬羽後來成為一名人民作詞家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由於他平時工作認真嚴謹,創作出的作品深受人民群眾熱愛,黨組織便把他調往華北大學三部創作室,給他更好的創作環境,同時也讓年輕的喬羽有更多時間沉澱自己。這段時間,是喬羽思想及創作風格上飛速發展的時期。其間他加入了中國共産黨,與黨組織的關係更加親密起來。
喬羽曾説:“父母給了我最早的文化熏陶,也給了我一個做人的‘根本’。”在戰爭頻仍的年月,父親把《論語》《孟子》《百家姓》《千字文》找來教他讀,“我一生得益,至今不為時尚所惑。”
喬羽從小讀書很雜,可以説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除了閱讀《紅樓夢》《三國演義》《西游記》《儒林外史》等文學作品,在中西中學,他還讀物理、化學、美術之類的“洋書”。在北方大學期間,喬羽接觸了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的文章,還讀了魯迅的書。“後來我就是在更大的範圍裏讀古今中外的書。什麼書都要讀一讀,好書百讀不厭,讀書多了,了解事情多了,認識也就多了。”
抗日戰爭時期,喬羽聽得最多的是聶耳、冼星海、田漢等人創作的歌曲。那些婉轉動聽的旋律,那些壯懷激烈的歌詞,是喬羽當時精神生活中活生生的記憶。
藝術無國界,但藝術家有祖國。喬羽曾説:“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每一個人都有屬於命裏註定的民族,不管你後來怎樣,人的血管裏都流淌着這個民族的血液。你沒有理由不屬於她,也沒有理由不報效她。”
1954年春,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反映少年兒童幸福生活的故事片《祖國的花朵》拍攝,嚴恭導演讓喬羽來為電影主題曲作詞。此時,27歲的喬羽已在中國劇本創作室工作。
然而,一連幾天他都沒有靈感。一天,喬羽和女友佟琦在北海公園,和過隊日的少先隊員一起在湖上泛舟。一船孩子悠悠然划槳,瞬間打開了他的靈感之門。他連忙上岸,來到一片綠草地上,掏出個小本子趕緊寫起來: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着美麗的白塔,四週環繞着綠樹紅墻。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就這樣,《讓我們蕩起雙槳》的歌詞誕生了。
《喬羽文集·文章卷》中這樣寫道:“我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歌詞創作生涯,也就是在祖國這個美好的春天開始了。”
“一條大河波浪寬”
“曾經工作在美國西北部的城市波特蘭,2017年的最後一天,騎行到哥倫比亞河畔,望著寬廣的河面,內心波濤洶湧,也許是身在異鄉吧?我竟不受控制地哼起了一首歌:‘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在新華網追思喬羽先生的文章末尾,有網友這樣留言。
如果選擇一首歌,作為中國人身份的證明,承載共同的集體記憶,許多海外游子會不約而同地選擇《我的祖國》。沒有宏大的口號和詞彙,只有伴着悠揚旋律娓娓道來。
詞作家閻肅曾評價:“喬羽的‘一條大河’是一個謎,是天才之作。”這首膾炙人口的“天才之作”,至今已傳唱六十余載。
1956年夏,喬羽在長春電影製片廠任特約編劇,正在江西寫電影劇本。長春電影製片廠導演沙蒙接連不斷地拍來電報,催促他回到長影為電影《上甘嶺》插曲作詞。
喬羽的第一反應是拒絕:“除了坑道就是大炮,這能寫出什麼好歌詞?”他幾次回電懇請沙蒙另換他人。沙蒙也很固執,又拍來加急電報,電文長達數頁,文末連用三個字:“切!切!切!”
喬羽只好“遵命”,連夜趕回長春電影製片廠。看過樣片,他被戰士的愛國精神感染了。
“對歌詞有什麼要求?”他問沙蒙。
“只希望將來片子沒人看了,歌仍在流傳。”沙蒙説。
“這一句話,可把我憋住了。”喬羽後來回憶,這是他寫過的歌中最犯難的一首,因為“想走一個不同於以往的寫作路子”。他把自己關進長影的“小白樓”,半個月過去,一個字也沒“憋”出來。沙蒙幾乎每天都到喬羽屋裏逛,喝口酒就走,什麼也不説。
十幾天后,喬羽拿出三段歌詞。沙蒙反復看了許久,大聲説:“就是它了!”
可沒過幾天,沙蒙又找到喬羽:“為什麼不寫成‘萬里長江波浪寬’,這不就更有氣勢嗎?”
喬羽久未吭聲,不斷琢磨。他解釋道:“沒有見過長江的人也有很多。這樣寫可能會讓那些不在長江邊上的人從心理上産生距離,失去了親切感。而且從對祖國的體會來説,不管你是哪的人,家門口總會有一條河,河上發生的事情與生命息息相關,寄託着你的喜怒哀樂。只要一想起家,就會想起這條河。”
“就一條大河!”沙蒙當下拍板,敲定了歌詞。
電影《上甘嶺》公映前,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錄製並率先播放了《我的祖國》。“我用很抒情的調子寫這首歌曲,”喬羽回憶,“很嚴酷的戰爭面前,我們戰士的鎮定、樂觀、從容,有廣闊的胸襟。我想告訴人們:他們是在這樣的一種精神狀態下戰鬥的,他們能贏得這場戰爭不是僅憑血氣之勇。”
《我的祖國》先於電影紅遍大江南北,“一條大河”自此承載起中國人的鄉愁,寄託着人們對錦繡河山的真切眷戀,成為當代的《游子吟》。“中國還有一條穿越時空、四方奔流的大河沒能標在地球儀上,那就是喬羽的歌——一條大河!”曾有學者這樣評價。
多年後,喬羽曾在各種場合,談起創作《我的祖國》時靈感襲來的瞬間:“有一天,長春下大雨,我在招待所散步,就突然想到不久前見到的長江。我是山東人,過去只看過黃河,小麥、高粱熟悉得不行,可從沒見過水稻。頭一次看到兩岸一片片稻田,長江滾滾的氣勢,既令我驚嘆不已,又讓我為之震撼,感慨新中國的蒸蒸日上,於是,‘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從心頭奔涌而出。”
喬羽一生創作了一千多首歌詞,其中很多人們耳熟能詳,如《愛我中華》《難忘今宵》等,都在反復書寫對祖國熾熱的感情。
2016年,曾有記者在採訪中問起喬羽,怎麼理解“祖國”二字?他説:“‘祖國’這個話題是永恒的,和‘愛情’是永恒的一樣。為人民説話,為祖國説話,為生你養你的這片土地説話,是作家神聖的職責。”
“我找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愛國的方式,為我深愛着的祖國寫歌。”他鄭重答道。
“青山在,人未老”
“非常痛心失去了這麼一位令人敬愛的大家,喬羽先生是一位令人佩服的業界前輩,他的經典會永遠流傳。”作曲家李海鷹曾在1994年一次流行歌曲研討會上與喬羽有過深度交流:“他對我説了一句話:年輕人,不要驕傲。”
李海鷹回憶,音樂之外,喬羽跟他聊得更多的是如何做人做事。“我覺得搞藝術的人一定要像‘喬老爺’學習,他的作品富於情感包容性。”李海鷹説,“今天的‘一條大河’早已經不是一首代表抗美援朝時期的作品了,他是有生命力的,他是一首不論身處何地的中國人只要聽到就會熱淚盈眶的歌曲。”
2003年,中央電視台製作大型動畫片《哪吒傳奇》,找到李海鷹譜寫主題曲。當看到是喬羽作詞時,李海鷹非常興奮。“是他,是他,是他,就是他。我們的朋友小哪吒!”寥寥幾句,一個勇敢靈動的少年哪吒形象躍然紙上,作曲也因此非常順利,“不用去多想,喬老的詞會給你很多靈感”。
近兩年,隨着《哪吒傳奇》在短視頻網站上再次翻紅,主題曲《少年英雄小哪吒》在更多年輕人中傳唱,已不僅僅是“80後”“90後”的童年回憶。李海鷹感慨道:“經典歌曲是有包容性的,喬羽的歌詞語言總是那麼樸素直白、朗朗上口,他並沒有直接去表達某種事物,而是涵蓋了更多精神層面的內容,引發人們的聯想。”
喬羽一生文思敏捷,臨近花甲之年,還接過“急就章”。
1984年的央視春晚正在排練,此前一年,第一屆春晚大獲成功,時任總導演黃一鶴倍感壓力,覺得缺少一首與整&晚會相匹配的歌曲,便派人深夜趕到喬羽家,找他“救急”。
“我當時很吃驚,看他急得不行,但是又沒法當場寫就,就讓他先回去,答應他早上5點一定交稿。工作完畢已經是凌晨3點了,而且事情來得太急,連要寫什麼內容也沒有交代。我就想大年三十家家團圓,人人都有美好的祝福……”喬羽事後回憶。
“《難忘今宵》是1984年,到現在也差不多快40年了。記得當時在創作這首歌前,他問(春晚)導演誰來唱這首歌?導演告訴他是李谷一來唱,他立馬説道,‘李谷一唱我來寫’。他的詞沒有人能超過,是我們歌詞界當之無愧的泰斗。”在得知喬羽去世的消息後,李谷一第一時間對媒體回憶道。
儘管創作出無數經典,每當聽到“歌詞泰斗”這一稱號,喬羽總會謙遜地擺擺手:“我哪是什麼泰斗。”
喬羽常説,歌詞最容易寫,歌詞也最不容易寫好。“如果我的歌詞還有可取之處,那就是我注意在不同時代寫人民群眾心裏的真實情感。不論在什麼時候,我都要去表達這個時代人民大眾心底最美好的感情。”
生活中的喬羽,是個平易近人、頗具幽默感的老先生。“平時跟你説話特別詼諧,很幽默的一個人,講話都是一種學問。也是一位特別善良的老爺子,對誰他都很愛護,很照顧。”李谷一説,“我唱了他很多很多歌,關係也很好。他的那些經典作品,永遠會留在人世間,所有人都會懷念他,想念他。”
“人間失去一位老藝術家,天堂增加了一個老頑童!”作曲家劉熾的二女兒劉云云感嘆。三女兒劉螢螢告訴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喬羽叔叔一家和我們一家早在上世紀50年代就是住在北京西堂子胡同一個院子裏的鄰居,而後的幾十年兩家常來常往,一起歡度過無數的歡歌笑語的時光。”
一首《我的祖國》唱火了郭蘭英;一首《難忘今宵》讓李谷一成為春晚“常客”;一首《思念》,人們想起的是毛阿敏……面對膾炙人口的歌曲,人們通常只能記住演唱者,往往忽略了幕後辛勤付出的詞曲作者。喬羽毫不在意。他常用三句話自勉:“不為時尚所惑,不為積習所蔽,不為浮名所累。”他曾説:“我一向不把歌詞看作是錦衣美事,高堂華屋。它是尋常人家一日不可或缺的家常飯、粗布衣,或者是雖不寬敞卻也溫馨的小小院落。我就不大喜歡太玄、太深、大眾都不大理解的東西。我喜歡寫普通的生活,那是比海還深還廣的東西。”
一位北京網友留言説,以前經常能在方莊附近的菜市場看見穿着跨欄背心、拎着籃子晃晃悠悠逛菜市場的“喬老爺”。有人會上前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也有人在背後議論着“這老頭就是那個寫了很多歌曲的人”。
如同多年前,有人問過喬羽的那個問題:如果為自己寫墓誌銘,會寫什麼?
他答道:“這裡埋葬着一個寫過幾首歌詞的人。” (參與采寫:徐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