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味摩詰之詩,品禪理妙悟
葉嘉瑩講詩歌之十二:從詩歌看王維的多面性
▲2016年教師節,小朋友們為葉嘉瑩先生送去節日祝福。 新華社資料片
葉嘉瑩講授
於家慧、林棟整理 張海濤審校
我説過王維是一個很有審美能力的人,對於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音樂、繪畫、書法,他都能夠掌握要點。所以在《使至塞上》這首詩裏,他用“大”“直”“長”“圓”幾個字,就把大自然的美,清楚、生動、有氣勢地顯現在了讀者眼前。
我認為王維這個人,有美學家、藝術家的眼光,看到的形式和形象,他能夠把那個美給掌握住。而且他有技巧,能夠把它表達出來,所以他有美學家跟藝術家的手眼。
只要感情是真誠深摯的,就不是俗情
可是在心靈跟感情方面,我覺得王維有兩種情況。他受過佛家的影響,所以有時有一種禪宗的哲想。換一句話説,不是“思想”,他偶然有一種妙悟的禪理。等一下我們要舉他的這一類詩。
另外在感情方面,他的缺點是“未免俗情”。什麼叫不俗的情?人世間只要有感情,是不是都是俗情?當然不是。杜甫的感情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他説我要使我的國君成為堯舜以上的國君。他還説“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説在這樣痛苦的年歲,我看到老百姓的艱難困苦,所以在困窮的年代,我就為“黎元”而憂心,“黎元”就是老百姓。老百姓為什麼叫“黎元”?“元”是“善良”的意思,“黎”是“黑色”的意思。秦始皇把老百姓叫做“黔首”,中國人都是黃皮膚黑頭髮,所以黎元就是善良的老百姓。
常人都有的感情,難道是世俗的感情?當然不是!只要感情是真誠的,是深摯的,都不是世俗的,你都可以寫。
至於像李義山寫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也許有人認為於倫理上不道德,但在詩人看來是真摯的,是深厚的感情,絕不是世俗的感情。“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説他有一個所愛的人,可是在社會倫理道德上,他們不能像鳳凰那樣比翼雙飛,真正生活在一起。但“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們的心靈是相通的。“犀”,指犀牛,犀牛的角裏面有一條白線,一直通到尖端,直通到底,所以他説我們的心靈有一線相通。人與人的心靈通不通,一定可以感覺到。有的人你天天跟他在一起,沒有一點是相通的;有的人也許你並不跟他在一起,但“相視一笑,莫逆於心”,連話都不用講,只要互相一看,相視一笑,你就覺得心是相通的。“莫逆”是一點阻攔都沒有。
世俗的感情你也可以寫,像杜甫懷念弟弟的詩,懷念妻子的詩,都寫得很好。怎麼樣才不俗?只要感情真誠深摯,就一定不俗。俗之所以俗,是因為沒有真誠深摯的感情,只是世俗的禮法。比如他是做官的,我總要説他兩句好話,這就是世俗禮法虛偽之處,因為他不是出於真正的感情,而是用一種得失、利害衡量。且不説文章俗不俗,人看上去也有俗和不俗之分。這個人或許長得不美麗,或者穿得也不是很講究,但是他有自己的一份本色;而有些人也許很美麗,穿得也很講究,描眉畫眼走上大街,和千百人一樣,因為世俗都是如此。所以,“俗”者就是你失去了真正的自己,沒有真誠深摯的東西在裏面,只是世俗虛偽的,得失利害衡量計較出來的,這就是俗。
王維這個人就是很奇怪,他一方面有這麼好的美學家、藝術家的手眼,一方面也有從佛家影響而來的禪理的妙悟,可是他在生活上,偶爾不能免除一份得失利害衡量的俗情。這就是王維,他的好處在這裡,可他有這麼一點遺憾。
美學家藝術家的手眼混雜“未免俗情”
王維有這麼一類詩,裏邊有警句,寫得非常好,表現了他的美學家、藝術家的手眼。可是,他混雜進去一種“未免俗情”,《使至塞上》是如此,另一首詩《送梓州李使君》也是如此。
我們來看這首詩:“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前四句真是好,那是王維藝術家、美學家的手眼。我們先看題目,梓州在哪?書上説是四川省的三台縣。“使君”是唐朝對州刺史的尊稱。對州刺史都稱作“使君”,對縣官、縣長都稱“明府”,對縣尉等屬官都稱“少府”,這是唐朝的一般客氣的官稱。王維是送一個姓李的人到梓州去做刺史。我們以前講了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也是到四川去。凡是作應酬的詩,一定要貼切。所謂貼切,就是一定要點明我送你所去的地點,要把這個地點的特色寫出來。所以王勃送杜少府,他説“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城闕輔三秦”,我們是在長安附近,“風煙望五津”,你是要到五津那裏去,五津那麼遙遠,遠隔一片煙霧迷茫。
王維的詩裏也是想象李使君所去的梓州。他説你所要去的那個地方,“萬壑樹參天”。古人説“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又説“蜀江水碧蜀山青”,蜀地的特色是多山,而且比較潮濕,所以草木茂盛。我到過泰山,看到的都是光禿禿的山石,樹比較少。而我到四川的峨眉山,看到滿山樹木,蓊蓊鬱鬱,非常茂盛。所以王維就想了,梓州“萬壑樹參天”,是説千岩萬壑,“壑”本來是谷。凡是有山谷,一定有山峰,所以“萬壑”者,就是千山萬壑。有萬山才會有“萬壑”,所以一個山峰就是一個山谷。你去爬泰山,從山腳一直爬到山頂;而爬峨眉山,翻過一個山頭又是一個山頭,是層層疊疊的山嶺。這是蜀山,千岩萬壑,而且樹木非常茂盛。“萬壑樹參天”,“參”是深入、參加進來的意思,所謂“參天”者,是説這個樹之高,如同“高插入雲”,看不到尖頂。
“萬壑樹參天”,這是眼睛所看見的蜀山的特色。你還能聽啊,蜀地在聲音上有什麼特色?他説“千山響杜鵑”。王維真是把蜀地的特色講出來了。在四川,杜鵑鳥特別多。相傳蜀國有一個皇帝,叫作“望帝”,這個蜀望帝有一個宰相,叫開明。當時發了水災,蜀望帝讓開明出去治水。開明走了以後,他的妻子一個人在家,所以蜀望帝就跟開明的妻子發生了關係。發生關係後,他又覺得非常慚愧,是一種罪責,所以他就讓位給開明。他覺得,自己帶着很多罪責,而且讓國家也衰落了,所以帶着很多慚愧和悔恨而死去。含恨死去之後,他含恨的魂魄就化為杜鵑鳥。古代對於某些動物有很多傳説,比如還説蟬是一個齊國的皇后變的。所以杜鵑鳥每當春天的時候就哀啼:“不如歸去”——這一輩子有很多遺憾,我願意再回去,重新活一遍。傳説杜鵑鳥一直叫“不如歸去”,一直啼到血流出來。有人説杜鵑花的紅色,就是這個血染出來的。有的人寫詩用這個典故,他的重點放在望帝的慚恨之上,放在他“不如歸去”——對過去的懷念之上。可是王維這首詩,並沒有“含恨”的意思,也沒有“不如歸去”的意思,他只是説,蜀地有很多杜鵑鳥,所以“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
為什麼説“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寫得好?因為這是藝術家的安排,他傳達得好。這兩句是對比:“萬壑”和“千山”是一個對比,而且“萬”和“千”都&&多。不用管它是不是真的萬千,有的詩人喜歡從數量上造勢。李白説,“白髮三千丈”,哪有三千丈?一個人活一百歲也長不出三千丈的頭髮。他説“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他一天到晚算算術,用這種數量的字來增加一種氣勢。所以“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這完全是王維一種藝術家的手法,他不但把蜀地特色寫出來了,而且寫得開闊博大,真的有一種氣象,寫得非常高遠,這就是他在美學上的成就。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他説在深山裏下一夜雨後,第二天早晨樹梢上都是泉水,都是瀑布,這是絕對如此的。有一次我到桂林去旅游,下了雨,桂林山上到處都是瀑布。這裡又有數目字,你要注意它的作用。“一”是少的,“百”是多的,這是用少來陪襯多,只需要下一夜雨,山上已經是百重泉了。“樹杪百重泉”,是極寫山峰的高。山上有好多樹,你看那個泉水好像都從樹梢上流下來。這首詩的前四句寫得很美,而且真的掌握了蜀地的特色。
接下來呢,他就要寫一些世俗的事情了。他説“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前四句是寫梓州的景物,後四句就要寫梓州的風土人情了。“漢女輸橦布”,注解上有説明,“漢”指的是西漢水,西漢水就是嘉陵江。他説嘉陵江這一帶有一種橦樹,這裡的女子用橦花來織布。古代稱納稅為“輸”,一切生産都要納稅,婦女織出布來也要納稅,所以嘉陵江的女子織出橦花布,要向國家納稅。“巴人訟芋田”,“巴”是古代四川這個地方一個國家的名字,他説四川這裡是“訟芋田”,“訟”就是訴訟、控告、打官司。“芋田”就是種芋頭的田地。巴蜀的農民常常為了爭田地而訴訟、打官司。這兩句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什麼感情,他只是覺得,這是四川的風土人情。
王維説,可是你到那裏去做刺史,一定會有很好的成績,就讚美他了。“文翁翻教授”,又用了一個典故,王維常常用典故。文翁是西漢景帝時蜀郡的太守,是地方長官。你去梓州做刺史,你也是地方長官,所以你會像漢景帝時四川太守文翁一樣。文翁到官後,看到四川讀書的人很少,就一面派遣人到長安去學習,一面在四川本地辦學校,培養人才,因此當地文化大為提高。其實要想一個地方安定,有好的政治,教育一定是基本的,有了好的教育才能有好的法治,人才懂得遵守禮法。所以他説文翁很好,“文翁翻教授”,“翻”就是“反”,返回的意思。“教授”就是教化當地的百姓。你李使君到梓州去做刺史,要像文翁一樣,要返回、要更新梓州的教化。“不敢倚先賢”,你不要依賴先賢已經取得的成就,懈怠下來,你要更新、翻新、更好地去教化。所以你看後面的四句,講起來沒什麼意思,因為他只是覺得該説這些話,而不是源自自己心裏,所以説完了也就沒意思了。這是王維很奇妙的一點,這是他的美學家、藝術家的手眼,和他“未免俗情”的結合。
王維是個很多面的詩人,我們要講他的各個方面。王維曾經出使到塞上,後來就回來了。回到長安首都以後,這時唐朝的政治開始逐漸走下坡路了。王維早年曾熱衷於求仕,不管從他的詩作,還是從他交往的王公貴人,都能看到這一點。可是他畢竟幼年時跟學佛的母親在一起,也受了一些佛家的影響。所以當他看到政治不大好的時候,他就有一種隱退之心。
可是王維這個人,他從來不更深地挖掘自己的靈魂。心靈深處真正的矛盾,他不肯去發掘,或者他不肯展露出來。所以一方面他早年有熱衷求仕之心,另一方面他也未始沒有一種隱退之志。我們上次説孟浩然是仕隱兩失,他早年求隱,後來把隱放棄了去求仕,求仕也沒有求得,而他隱的那種恬淡的心情也沒有了,只留下求仕不得的悲哀和悵惘。而王維是仕隱兩得,他一直做著官,但一直過着半仕半隱、亦仕亦隱的生活。他曾經有兩次隱,一次是在終南山,終南山在長安城外,他在這裡住過一陣子。
還有一次隱,就是他後來置買了一處田園,也就是他的輞川別墅。輞川在陜西藍田附近,也離長安不遠。所以他是富貴的隱居,又做官又隱居,一方面有做官的俸祿,一方面有隱居的享受。輞川這個地方,本來就有,比他時代稍早一點時,是宋之問的一片田莊。而王維就是買下了宋之問這一片田莊,建造了他的輞川別墅。在輞川別墅裏,王維設置了很多特別的景點。他當時有一個朋友叫裴迪,王維常常請他到輞川來,一起賦詩吟咏輞川的景物。後來他們把作的這些詩編成一本小集子——《輞川集》。《輞川集》共收了二十首詩,王維十首,裴迪十首。
美學家藝術家的手眼,與禪理妙悟的結合
《輞川集》裏王維寫輞川景物的這一部分詩,是他美學家藝術家的手眼與禪理妙悟的結合。他那些送人的詩,除了《使至塞上》《送梓州李使君》,還有很多,那些詩大半都是五言律詩。律詩都是八句,中國老講作詩一定要情景相生,有景有情,八句不能都寫山水花鳥,堆砌景物沒有意思,所以他中間就不免添上人情,而他的情,是不能免俗的一種人情。可他寫輞川的景點,就不寫五言律詩了,他用另外一種體式——絕句。絕句只有四句,比較短小,所以他就能在四句之中用他藝術家的手眼,掌握景物的特色,而且結合了禪理的妙悟。所以你看他這首《送梓州李使君》,前四句寫景很好,“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要是把這首八句的律詩截一半,變成四句,那是很好的一首詩。寫景物,結合了大自然的氣象萬千。可是接下來他不能老寫景了,就不免把他另外一面俗情流露出來了。
可是他的《輞川集》寫景就是四句,所以他就寫得非常精煉,把最美好的東西掌握住了。我們現在看他《輞川集》裏面寫景的詩,寫大自然的景物而裏面透露了一種哲理的妙悟的這種詩。
其實我認為他這些寫景物的詩裏面,最有意思的一首詩,就是《欒家瀨》。這首詩跟集子裏的《竹裏館》《辛夷塢》《鹿柴》,都是寫輞川的景點。
三種不同類型的絕句
我們現在來看《欒家瀨》:“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我們講絕句,要説明一點,絕句雖然都是五個字一句、四句的小詩,以其風格之不同,五言絕句可以分為三類。一種叫樂府絕句,另外一種叫古體絕句,再一種叫律體絕句。
我們先説律體絕句。律體絕句每句平仄的聲調與律詩是相同的。五個字一句的這種小詩的絕句,它每個字的平仄聲調有一個固定的格律。它最基本的形式有兩個:“— — — | |,| | | — —”和“| | — — |,— — | | —”。通常用“—”代表“平”的聲調,用“|”代表“仄”的聲調。我也説過,普通話第一聲和第二聲是平聲,第三聲跟第四聲是仄聲。中間只有一個現在不容易分別的,就是入聲的字。入聲的字,普通話把它分讀為平聲、上聲或者去聲。如果讀成上聲、去聲的話沒有關係,因為入聲跟上聲、去聲反正都是仄聲。可是有一些入聲字讀成平聲了,那就跟這個聲調不合了,它原本應該是仄聲。比如像“過節”的“節”字,“離別”的“別”字,目前都讀二聲,是平聲,但是它們都是古代的入聲字。
在唐朝形成的格律的體式,我們説過有A式跟B式,這兩個是基本的格式。A式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B式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AB的排列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你也可以改變次序,變成BA的排列,“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總而言之,這個A和B是最基礎的一種形式。如果是律詩的話,就是ABAB八句。絕句的詩只有四句,就只有AB。
我們回頭看一看王維的《相思》。
“紅豆生南國”,“紅”,平聲,“國”如果讀成二聲就是平聲了,不對,這個字是入聲字,我雖然不會念入聲,但我盡量把它讀成仄聲,所以是“紅豆生南國(第四聲)”。“春來發幾枝”,“發”在普通話中讀一聲,是平聲,但這個字是個入聲字,所以我説“春來發(第四聲)幾枝”。“春”是第一聲,平聲;“來”是第二聲,平聲;“發”是仄聲;“幾”是第三聲,仄聲;“枝”是第一聲,平聲。“願君多采擷”,“願”是第四聲,仄聲;“君”是第一聲,平聲;“多”是第一聲,平聲;“採”是第三聲,仄聲;“擷”(第四聲)是仄聲,這本來是個入聲字。“此物最相思”,“此”,三聲;“物”是入聲字,讀仄聲;“最”是仄聲字;“相”是平聲;“思”平聲。
我不會讀入聲字,但是我一定會把入聲字盡量念成仄聲,因為這樣讀起來聲調才好聽。“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第一個字可以平仄通用,因為第一個字不是一個音節的停頓,所以平仄是自由的。它跟律詩的那個A式B式的格式是相合的,但這首詩是BA的排列。所以王維這種四句的五言詩,是律體的絕句。
我們現在來看《欒家瀨》:“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這個“瀉”字我讀“xiǎ”,“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下”也讀作“xiǎ”,它們押韻,這兩個韻字都是上聲的韻,這個“上”字也不讀第四聲,讀第三聲,它押的韻是第三聲。我們説每一個韻有一個目錄,每個韻目有很多韻字,把第一個韻字當作韻目。如果這個韻目是“馬”韻,是跟“馬”字押韻,比如瀉、下(xiǎ)、馬。
你看這就與《相思》不同了,《相思》“春來發幾枝”的“枝”字、“此物最相思”的“思”字是韻字。“枝”跟“思”都是平聲,在韻目裏邊都屬於“支”韻的字。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關於韻目的知識,可以讀讀《詩韻集成》和《詩韻合璧》,裏邊收的都是押韻的韻字。這是以前的人學作中國舊的古體詩,一定要參考的兩本書。
現在我要説的是,唐朝形成了所謂的格律的形式,近體詩的律詩一定要押平聲的韻,即押韻的字一定要是平聲。可是《欒家瀨》押的是仄聲的韻,馬是第三聲,所以是仄聲的韻。從這一點就看出,它是古體的絕句,不是律體的絕句。不止是押韻方面,音節也是古體:“颯颯”,古代是入聲,是仄聲;“秋”,平聲;“雨”,第三聲,是仄聲;“中”是平聲;“淺淺”,兩個“淺”兩個仄聲;“石”是入聲;“瀉”是仄聲。接下來,這個“跳”字我們現在都念成tiào,第四聲,可是這個字在古代是平聲,念tiāo,是第一聲。“波”是第一聲;“自”是第四聲;“相”是第一聲,是平聲;“濺”第四聲,是仄聲。“白(bò)”,這個字是入聲字,“鷺”是第四聲仄聲,“驚”平聲,“復”仄聲,“下(xiǎ)”是仄聲。我們現在看,它不符合AB的兩個模式,假如頭兩個字是仄聲,仄仄,後面就應該是平平仄,這裡也不對,所以這個是不合乎格律的。
我們説律體的絕句,如果一個單句第二個字是仄,那麼第四個字就是平。然後跟上句相對,如果第一行第二個字是仄聲,那麼第二行第二個字應該是平聲,但是它這裡不是,不合乎這個模式,所以它這個是古體的絕句。
什麼叫樂府的絕句呢?就是説,借用樂府詩題,模仿樂府風格所寫的五言小詩。從漢魏六朝時候就有的樂府詩,本來可能是個流行歌曲,有一個題目。到唐朝的時候,這個音樂的曲調已經不能再唱了,可是詩人們模仿以前的樂府詩,模仿它的標題,也模仿它的風格,這樣寫出來五言的小詩,就叫做樂府的絕句。像李白的《玉階怨》這一首小詩,就是樂府詩的絕句。《樂府詩集》這本書裏有很多的《玉階怨》。“玉階怨”是一個樂府詩題,古代好多人都寫過。《玉階怨》基本上都是寫閨怨的詩。怨,是一種哀怨的感情,而且是玉階之上的哀怨。你怎麼不去高山大河哀怨,而是站在&階上哀怨?因為閨中的女子不允許出門,沒有辦法到高山大河去。如果被她所愛的人遺棄了,她只能在她的庭院,站在閨房的&階那裏&&哀怨。所以李白就用了這個樂府詩的題目,模仿了樂府詩的風格,也寫了一首閨中女子哀怨的詩,這就是樂府絕句。
山水詩的三種不同寫法
我們再回來看王維的《欒家瀨》。“瀨”,是一個“水石相激之所”,就是有很多的山石,也有泉水的地方。如果是很平靜的水流,那就不叫“瀨”。如果只是有山石,而沒有泉水,也不叫“瀨”。所以“瀨”是一個“水石相激之所”,有石頭也有水的地方。這個地方可能有欒姓的人住過,就叫“欒家瀨”,總而言之是輞川別墅的一個景點,就是水石相激的風景,是很美麗的。
寫山水的詩有幾種不同的寫法,我們把它歸納為三類。一類詩,是刻畫形貌。就是説,它只是描寫一個形狀,一個外表。我們説謝靈運的部分詩是這個樣子,比如他寫的“岩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我希望在講個別詩人的時候,把他放在整個的歷史背景裏來看他的地位。你一定要對中國詩有一個總覽的、整個的認識。謝靈運這首詩説,“岩下雲方合”,在山石之下,很多雲聚在一起;“花上露猶泫”,在花瓣上,露珠在太陽下閃耀,“泫”是水滴有光、反光的樣子。“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蘋萍”是水裏的一些植物,“泛”,在水上漂浮,水很深,所以是浮萍在很深的水上漂浮;“菰蒲”也是水生植物;“冒”是伸到水面上來,從那個淺的水面上伸出來。像這樣的句子,它所寫的是什麼?是外表,是外表的形貌,是山水外表的樣子。這裡邊有詩人的感情嗎?沒有。只是從眼睛裏看到的景物。這是一類山水詩。
還有一類詩,是情景相生的,是把感情跟景物結合在一起的,寫景物裏邊有感情,寫感情也結合了景物。我們之前講過孟浩然的一首詩,“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你看,他寫了葉落,寫了北風,寫了江上,寫了襄水,寫了雲端,都是景物,可是他結合的都是感情。“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寫了秋天的淒涼,秋天的草木的黃落。
為什麼大自然的景物能使人有所感?看到春天的草木生長就歡喜,看到秋天的木葉凋零就悲哀,這是一種生命的共感。草木是有生命的,人類也是有生命的。草木有生長有凋零,人類也有生長,有衰老,有死亡。你看到其他生命的衰老死亡,你就悲哀,看到另外的生命的成長,你就欣喜。我在我的《迦陵談詩》裏面有一篇文章,大家可以參考《幾首咏花的詩和一些有關詩歌的話》。花與人何干?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作者,同樣看到花,他有什麼不同的感情?花開花落為什麼引起人類的感情?這是生命的共感,而且不同的生命會感受到不同的感情。所以“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木葉的黃落,自己的衰老、落空,他什麼事情都沒有完成,這是生命的共感。“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看到地上的襄水,看到天上的楚雲,都是風景,都是感情。所有的風景都是感情,情景相生,這是又一類的山水詩。
王維的這首詩是屬於第三類的。它像是一種禪理的妙悟,這就很奇妙了。謝靈運寫的風景就只是眼睛看到的,內心好像還沒有動,就像一個照相機,咔嚓一按,就照下來了,它沒有生命在裏邊,非常死板。孟浩然這首詩就不然了,它不是一個照相機,所有的景物裏都有他的感情。我們來看王維這首詩,他説“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注意,作為一個文學欣賞者、批評者,你要對文字所傳達出來的東西,有一個很敏銳的感受能力。所以我屢次説,希望現在講接受美學、講符號學,説microstructure(顯微結構)最精微的差別。一定要能夠分別,要不然大家都一樣。詞裏面寫美女愛情,都是美女愛情,有什麼不同?
所以你判斷就會發現,王維這個人實在是妙,高妙的地方是真的高妙。我説,他有藝術家的手眼,而在感情方面,有時也“未能免俗”。怎樣説他“未能免俗”?我認為他對於人際關係,或者社會地位,不能夠真的跳出去,他被約束,有一些虛偽的、世俗的,為了維持表面的個人利益而做的事情、而説的話。這個我們也不能過於責備,人都要在社會上生活。可有時,他在心靈上有一種很超妙的感受,他有一種好像是禪理的妙悟,是很難解説的,因為它不是在意識上説明的,就是一種很微妙、很超妙的感受,再跟他藝術家的手眼結合起來了。他怎麼不同?謝靈運所寫的“岩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都是外表的形式,可是王維所寫的,都是動態的。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這是非常難講的一種境界,可是寫得很好。寫的是大自然之中剎那之間的一種動態,是大自然本身的生命的活動。“颯颯秋雨中”,是秋天的時候,“颯颯”就是風雨之聲,嘩嘩下雨,在颯颯的秋雨中,這是聲音,這是宇宙大自然之中的聲音。“淺淺石溜瀉”,這個欒家瀨之所以叫做“瀨”,是水流經過沙石的地方叫做“瀨”。所以他説,當雨落的時候就有水從這個山石之間流下。山石是一個斜坡,水就嘩啦嘩啦從這裡流下來,“淺淺”,因為是雨水流下來,不是很深的河,所以是“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颯颯秋雨”,是耳朵所聽見的聲音,“淺淺石溜瀉”,是目之所見,眼睛所看見的景象。
還不止如此,“跳波自相濺”,當這個水流下來,流到小河,石上有水珠,從上面一個石頭掉到下一個石頭,就濺起很多水珠。“跳波”就是水在山石上跳起來,“自相濺”,這邊的水珠都跳到那裏,那邊的水珠都跳到這裡,兩邊的水珠這麼跳來跳去,“跳波自相濺”。當這個水珠往下流下來,他説在水面上有白色的鷺鷥鳥。鷺鷥鳥也許本來立在水邊,當被水珠一濺,就驚飛起來,在天上飛了一圈,是“白鷺驚復下”,又落下來了。
這個景色非常妙,他所寫的就是宇宙大自然界的山水本身的生命活動。這裡邊有沒有人的感發?也有人的感發。但是,如果是唐朝別的詩人寫,王昌齡説“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杜甫説“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就是説你一寫就有了喜怒哀樂。這首詩裏邊有喜怒哀樂嗎?沒有。“喜怒哀樂之未發”,喜怒哀樂沒有表現出來。你説沒有喜怒哀樂,他的心是活的還是死的,是動的還是靜的?有的人説我喜怒哀樂都沒有,跟石頭一樣沒有感情,他心不動,心是死的,所以他沒有喜怒哀樂。
這首詩之所以很妙,就是在大自然的生命動態之中,有人心裏的動。而這個動,是沒有喜怒哀樂,是有心的生命,而沒有喜怒哀樂的感情的形成,就是這種心的動。這種心的動,日本的俳句,是受這樣的影響,比較接近於這個作風。日本有一個很有名的寫俳句的詩人,叫做松尾芭蕉。他曾經寫了一首短的俳句的小詩。我不會用日文説,但是我知道中文的翻譯,他説是“青蛙躍入古池中,撲通一聲”,這個有點接近。“青蛙躍入古池中,撲通一聲”,與你有何相干?你聽到“青蛙躍入古池中,撲通一聲”的時候,你的心裏邊有什麼喜怒哀樂?沒有。就是宇宙大自然的生命的活動,引起來人的心的一動,沒有喜怒哀樂,就是這種很微妙的境界。王維的詩,像這樣的小詩,就是最能夠表現出來這樣一種境界,是別人所沒有寫過的,這才是王維最有特色的詩。(未完待續)
本文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託項目“‘中華詩教’與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項目編號:18@ZH026)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