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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4版

“仕隱兩得”王摩詰

葉嘉瑩講詩歌之十一:從詩歌看王維的藝術天才與矛盾痛苦

2022-06-10 15:23:11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4版

  ▲2014年5月10日,葉嘉瑩教授在天津南開大學向嘉賓致意。當日,葉嘉瑩教授90歲壽誕紀念活動在天津南開大學啟幕。

新華社資料片

  葉嘉瑩講授

    於家慧、林棟整理

    張海濤審校

  上次課我們講了孟浩然,我們説他是一個“仕隱兩失”的人,今天我們要講王維。

王維的矛盾與痛苦

  如果跟孟浩然做一個對比的話,我覺得,王維是一個“仕隱兩得”的人。可是王維的“仕隱兩得”是外表的生活,他內心之中也有很多矛盾與痛苦。可是王維從來不把他內心的矛盾、痛苦真誠地表現出來。但是孟浩然表現出來了:我失落了,我迷惘了,“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可是王維不是這樣。王維也寫感情,他年輕時候寫《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我的意思是,王維不是不寫感情。但是感情有很多種,有一種感情是可以對人説的感情,因為懷念自己的兄弟是光明正大的感情。還有一種感情更深隱,就是真正的矛盾、痛苦,你覺得不能説出來。王維就把他不能説出來的感情深藏不露,至少詩裏從不表現出來。他詩裏的感情,都是可以言説的。所以王維也是一個相當複雜的人,看起來是“仕隱兩得”,在他深隱的內心之中,有一種矛盾跟痛苦,但他從來不説出來。

  那麼,王維仕隱的生活,情況如何呢?王維的傳記説王維字摩詰,號摩詰居士。從王維的號,也可以看出他是怎樣一個人。“維”加上“摩詰”兩個字,“維摩詰”,出於佛典。

  維摩詰是佛在世時的居士。佛釋迦牟尼,本來是凈飯王的太子,因為看到民間疾苦,所以學佛而且成佛了。佛還在世的時候,“有居士者”,居士就是相信佛法,只是沒有剃度,沒有真的出家,沒有穿和尚的袈裟,頭頂上沒有燒幾個受戒的“戒疤”,在家裏修習佛法的人。

  所以,我們可以知道,王維是信仰佛教的。王維是山西太原人,而太原王氏是當地望族。中國古代講門第,魏晉時代沒有科舉考試,那怎麼任用人呢?設立“九品中正”,這是選任人才的官制,他把人分成“九品”:先是上品、中品、下品,然後分別再分上、中、下,也就是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當時流行説“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凡是分到上品的人,沒有一個是窮人家的子弟。下品的人沒有世族,凡是你家裏是世代的名門,絕不會把你分到下品去。所以當時很注重門第。太原王氏當時就是一個望族。王維的母親姓崔,是博陵人,也是望族。王維小時候受了很好的家庭教育。他母親崔氏,是信佛很虔誠的一個人,所以王維的信佛,可以説是受他母親的影響。這是一種潛在的因素,以至於影響他後來求“隱”,因為他相信佛法,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是虛空,有這麼一個基本因素隱藏在他內心。可是,王維少年的時候,一度有幹求名位之心,來到長安與當時的貴族交結,他常常往來的岐王、寧王、薛王,都是當時唐朝皇室王子。我剛才説他是一個有矛盾跟痛苦的人,就因為一方面他有出世之心;另一方面,王維也有“未能免俗”之處,這是王維真正矛盾跟衝突所在。

“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王維能詩,我們現在都知道“每逢佳節倍思親”,千百年以後大家還傳誦他的詩句。不但如此,王維少年時代的詩就寫得很好,有一首詩叫《洛陽女兒行》,是他十幾歲時作的。

  我們現在就結合着他的生平,看一下他早年的這首詩。大家一定還記得,我們講中國詩體的演進,是結合多方面的,一方面講個人,一方面講整個詩歌的演進歷史。我説過,古體詩沒有平仄、對偶,後來就律化,注重格律了。律化就是注重平仄跟對偶,我們説五個字一句或七個字一句,一共八句的叫做律詩,像杜審言的《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是五言律詩。只有四句的詩叫做絕句,可是也有平仄。我們稱律詩跟絕句為近體詩,是相對古體詩來説的,是唐朝初年形成的。可是,當詩的演進開始講平仄、對偶,有些長篇的古體詩中間也偶然有了平仄、對偶的句子。我曾經簡單地念了一首詩,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主要是寫景物的。王維的《洛陽女兒行》屬於這一類,是唐朝新興的一種受了律化影響的歌行體裁的詩。後來白居易的《長恨歌》跟《琵琶行》也是這一類。

  王維這個人不但能詩,還善畫,工書,解音樂,是多方面的天才。他對於不同的藝術形式,有一種非常敏銳的感受、接收和運用的能力。王維的詩,是非常多方面的,各種體裁他都嘗試。我們現在簡單地把這首詩念一下。

  “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容顏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膾鯉魚。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羅帷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戲罷曾無理曲時,粧成祗是熏香坐。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過趙李家。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我先講這首詩的體裁格式。“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容顏十五余”,然後“良人玉勒乘驄馬”不押韻,“侍女金盤膾鯉魚”,這四句中,“居”“余”“魚”是一個韻。後面“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羅帷送上七香車”不押韻,“寶扇迎歸九華帳”,“望”“向”“帳”押一個韻。“余”“魚”是第二聲,是平聲的韻;“向”“帳”為第四聲,是仄聲的韻。從平聲的韻,換到了仄聲的韻。再下面,“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押韻,“不惜珊瑚持與人”,又換了韻。“春”“倫”“人”,是平聲的韻。然後再換韻,“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戲罷曾無理曲時”不押韻,第三句總是不押韻。“粧成祗是熏香坐”,這是仄聲韻。再後面,“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過趙李家”,“誰憐越女顏如玉”不押韻,“貧賤江頭自浣紗”,“華”“家”“紗”,平聲韻。所以它是古體詩,但是很有格律,四句押平聲韻,四句押仄聲韻,再四句押平聲韻,再四句押仄聲韻,再四句押平聲韻。

  “洛陽女兒對門居”,洛陽有個美麗的女孩子,就在我們對門住,“才可容顏十五余”,她的臉長得很美麗,“才可”是差不多,“容顏”是看她的臉,看她的樣子只有十五歲多一點。古代十五歲是應該結婚的年齡,這個女孩子就結婚了。“良人玉勒乘驄馬”,“良人”就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乘驄馬”,“乘”是騎着,“驄馬”是一種名貴的馬,所以李白説“五花馬、千金裘”。“勒”是馬的羈勒,就是馬的嘴巴上用幾個皮帶套住,皮帶上裝飾有金玉,所以是“玉勒”。這一定是一個很豪華、高貴的人家,家裏邊有傭人、侍女,這個侍女怎麼樣呢?“金盤膾鯉魚”,他們家裏吃飯的時候,傭人是拿着黃金的盤子。什麼叫“膾鯉魚”?中國古人認為,鯉魚是最名貴的魚。而“膾”呢?是細切的魚片。元曲裏面有《望江亭中秋切鲙》,就是在望江亭,中秋節,一個女子錶演切魚的技術,中間有一大段曲子寫她怎麼切魚片,所以“侍女金盤膾鯉魚”。她的丈夫是這麼高貴的家族,她擁有這麼高貴的享受。

  然後呢,他説這個女子不是在我們對門住嗎,有“畫閣朱樓”,金碧輝煌的建築,“朱樓”就是紅顏色的樓。“盡相望”,我這邊都看得見。他們家裏除了有“畫閣朱樓”,還有“紅桃綠柳”,紅色的桃花和綠色的柳葉。“垂檐向”,“檐”就是屋檐,他們家的桃花柳樹,就在屋檐前面。如果要出門,“羅帷送上七香車”,她所坐的車上面有很多香料,所以是“七香車”。而且因為是女子坐的車,中國古代女子不能讓人看見,所以車前有“羅帷”,有一個帳子擋下來。不是説“羅帷”把她送上七香車,而是送上有羅帷的七香車。這是中國的文化,它可以顛倒來説。“寶扇迎歸九華帳”,她回來的時候,她坐的床上有帳子,“七香”跟“九華”都是很高貴的,上面有美麗的裝飾。她就坐在九華帳的床帳裏,而且有“寶扇”,你看中國古代畫一個皇帝,旁邊侍女手裏都拿一個圓的東西,給他遮塵土遮煙霧,“寶扇迎歸九華帳”。

  她的丈夫是怎樣一個人?“狂夫富貴在青春”,是個很狂放、很有豪氣的人,而且又富貴又年輕,所以“意氣驕奢”。他意氣的驕傲跟奢侈像誰?“意氣驕奢劇季倫”,季倫是誰呢,石崇,字季倫,晉朝人,非常有錢。歷史上記載,説石崇跟人家鬥富,有一個人表現有錢,就拿來幾尺高的珊瑚。你知道珊瑚,我們拿一小塊鑲耳環或者戒指,很貴重,人家的珊瑚像一棵珊瑚樹,就給石崇看。石崇説,這算什麼,拿起手中的鐵如意就把它打碎了,説你不必可惜,你要多少我賠你多少,我有更高大的珊瑚樹。就把那人帶到他家裏去,打開藏珠寶的倉庫,一看很高的珊瑚樹,不知道有多少。你可以看到石崇這種驕傲與奢侈,以富貴來向人家誇耀。所以説這個女子的丈夫“意氣驕奢”,沒有説“比”季倫,説的是“劇”季倫,“劇”是“勝過”。他的富貴、驕傲、奢侈,比石崇還有過之。

  “自憐碧玉親教舞”,丈夫對這個女子很好,憐愛她,“碧玉”就是這個女子。洛陽女兒的丈夫對她很憐愛,所以“親教舞”,親自教她唱歌跳舞,“不惜珊瑚持與人”,他不吝惜把最貴重的禮物像珊瑚拿來送人,用的是石崇的典故。那麼,他們兩個人過的什麼生活呢?“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戲罷曾無理曲時,粧成祗是熏香坐。”他們每天早晨起來,春天的時候,當窗外有了曙光,“滅九微火”。“七香車”“九華帳”“九微火”,都是形容貴重,“九微”是燈火的名字。春天早晨天亮了,他們就把家裏所點的九微的燈火熄滅。我想,古人照明都是用蠟燭,九微的燈火可能是燭&一類的東西,上面分出很多枝,有很多華貴裝飾的燈,可能是蠟燭也可能是油燈,油燈有燈盞、燈捻、燈芯,所以熄滅的時候,“九微片片飛花瑣”。你要知道,燈芯如果燃燒久了,就燒成了灰,所以把燈一吹滅,就有很多灰被吹下來,就有片片的飛花,這不是普通的花,是燈花,細碎的燈花飛下來。“飛花瑣”,“瑣”是細小的意思。這是説早晨天亮了,天亮以後他們過什麼生活?“戲罷曾無理曲時,粧成祗是熏香坐。”他們就游戲,連她整理曲子、學習歌舞的時間都沒有。她化好粧,不勞動不工作,只是“熏香坐”,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那裏。

  “城中相識盡繁華”,城裏面凡是跟他們認識的,都是繁華的、有錢的人家。“日夜經過趙李家”,“經過”就是往來,他們每天所往來的,都是趙、李的人家。“趙李”,用的是漢朝的典故。漢成帝的時候,有一個得寵的女子,叫趙飛燕,這是“趙”;漢朝有另外一個女子也得到寵愛,叫做李平,她是婕妤。他們來往的都是貴族、皇親國戚。到這裡為止,前面所寫的都是洛陽女兒富貴奢華的生活,最後兩句就要表現點諷喻的意思了。“誰憐越女顏如玉”,誰知道真正地愛惜、欣賞,“憐”不是可憐,是欣賞,誰能夠真正欣賞在“越”這個地方,“越”就是浙江,有一個女子,她的容顏非常美麗,比這個洛陽女兒更美麗,“顏如玉”。可是這個女孩子因為沒有得到人欣賞,“貧賤江頭自浣紗”,她一直是非常貧賤,每天要自己走到江邊浣紗,做這種勞動的工作。

  他説的是什麼?我王維有這麼好的才幹,怎麼沒有人欣賞我呢,你們那些人怎麼都那麼富貴繁華呢?“越女”用到了一個典故,指的是西施。春秋時代,吳國跟越國打仗,把越國給滅亡了,越王想要複國,就在越國找到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西施送給吳王。吳王得到了美女,每天沉醉在歌舞享樂之中,國事就敗壞了。越國就果然複國了,把吳國給滅亡了。歷史上還傳説,當時在越國找到西施的人,是越國的一個官吏,叫做范蠡。吳國滅亡之後,據説范蠡拒不接受越王給封的官職,就帶着西施泛舟五湖,過着逍遙自在的隱居生活。中國詩歌用典有幾種情況,有的時候用的是整個故事,比如説一個女子可以使敵國敗亡的整個故事;可是有的時候,用典只是部分地取義,就是只取典故意思的一部分。王維現在只是部分地取義,所以他這裡不包含説這個女子可以使敵國滅亡。他部分取義取什麼呢?就是她是絕色的美女,所以才可以使人家傾國傾城。他説有一個絕色的美女,像西施這麼美,可是她沒有找到一個人欣賞她,所以她終生都生活在貧賤之中,“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王維如何“打出知名度”

  《洛陽女兒行》這首詩,以文學體式來説,它是初唐新興的、受了律化影響的敘事的長篇七言古詩。以聲調來説,“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膾鯉魚”,“良人”對“侍女”,“玉勒”對“金盤”,“乘”跟“膾”都是動詞,“驄馬”和“鯉魚”都是動物。以平仄來説,“良人玉勒乘驄馬”,平平仄仄平平仄,“侍女金盤鲙鯉魚”,仄仄平平仄仄平。所以王維很年輕的時候,就能夠吸收和掌握各種藝術形式。而我們從這首詩不但看到它的特色,對藝術形式的掌握和運用,還看到王維的用心安排,即有一些個用意在裏邊。正是這個方面,我認為其實是王維“未能免俗”之處。他的用意是什麼?正是求仕,求知用。所以王維20歲以前,就來到了長安城中,跟那些個王室、公主交往,他為的是什麼呢?我們説魏晉六朝是分成九品來推薦人才,不是公開的考試。唐朝是考試,只是考試的時候,如果有名氣,就容易考中,如果沒有名氣,可能考了很多次都考不上,所以大家都要“打出知名度”。所以唐朝有一種流行的風氣,叫做“行卷”。什麼叫做“行卷”呢?因為唐朝的書本還不像我們現在這樣訂成一本一本的,唐朝時把文字寫在絲帛上面捲起來,敦煌出的唐朝經卷,都是這樣捲起來。所以他們就把自己寫的文章,一卷一卷地送給當時的名公巨卿,這就是“打出知名度”。不只王維一個人要用這種手段,陳子昂也是。

  陳子昂遠在四川,你看李太白寫的《蜀道難》,四川在唐朝被認為跟外界交通非常艱難,所以陳子昂更沒有知名度。他是四川射洪縣一個土財主家的人,而且他小時候不喜歡唸書,十八九歲了才開始用功。所以什麼人知道陳子昂?你從四川經過千山萬水來到長安,你怎麼考得上?那麼陳子昂怎麼“打出知名度”?他有更聰明的辦法。陳子昂來到長安,在街上逛,看到有一個人,賣一張非常珍貴的古琴,價值千金,大家都在那裏觀望,説這個琴太貴重了,沒有人有那麼多錢來買。陳子昂家裏有錢啊,所以他就把琴買了,大家都看,説這個人千金買琴,怎麼樣呢?陳子昂説,我特別懂音樂,我覺得這個琴特別好。明天某個時間,我就到這裡來表演。大家一聽,這個好啊,就來宣傳,長安的大街上聚集一大群人。然後陳子昂就出來了,他説,琴只是一種小小的才藝,有什麼了不起,我現在不表演彈琴的技術,我的文章有多少多少篇。於是陳子昂一日之間聲名鵲起,大家就都知道有個陳子昂了。這都是“打出知名度”的辦法。

  王維的辦法就是跟唐朝王子、公主交往。他們也欣賞王維,當時玉真公主很有勢力,如果得到她一句話,一定高中。有一天,據説岐王就帶着王維來拜訪玉真公主,讓王維在公主府中演奏了一段音樂,叫做《鬱輪袍》,很美很好聽,據説是王維創作的。公主説這個年輕人真是有才能,叫什麼名字,叫王維。好,王維從此就出了名。果然,王維考試的時候,就“解頭登第”。解頭,就是解元,指科舉制度中鄉試第一名。不久以後,王維20來歲,就考中進士了。這個故事是不是真實的,有人認為存疑,因為這段故事見於《太平廣記》,裏面所記都是野史傳聞。傳聞不一定可信,可是王維詩裏面,有在寧王那裏作的詩,有給岐王的詩,有給薛王的詩,他跟這些王子相交往絕對是事實。

王維是名家到大家之間的一個人

  王維雖然求仕,雖然“未能免俗”,可是他並不像宋之問、沈佺期,為了追求功名利祿就卑躬屈節,不辨是非,逢迎茍且,做一些非常不正當的事情。王維是以他的才藝,以他的詩,以他的畫,以他的書法,以他的音樂,與這些王公貴人交往。看到王公貴人有不太對的地方,他還可以婉言諷刺一番。有個什麼故事呢?這牽涉到他一首很有名的詩。這些達官貴人依權仗勢胡作非為,寧王有一天上街,看到有一個做大餅的師傅,餅師的妻子很美麗,他想自己是王子啊,就把餅師的妻子帶到自己王府裏面去了。只是帶回去也還算了,寧王很寵愛這個女子,對她很不錯,過了一陣子,他還把餅師叫進來,叫他們兩個人再見一面。這做得太過分,餅師的妻子流淚而無言。寧王更過分的是什麼?他召集多個賓朋參加聚會,叫大家作詩歌咏這件事。你看,就是這種無法無天的貴族。你能説什麼話,你要得罪王子嗎?所以王維就寫了一首很有名的詩。

  中國詩之妙用,就是你的話不要直説,中國歷史這麼長久,什麼事情古典上都有,所以王維就用一個典故寫了一首詩,叫做《息夫人》。“息”是春秋時的小國,息國國君的夫人據説是一個絕色美女。當時楚國是一個非常強大的國家,春秋五霸之一。楚王知道息國國君的夫人很美麗,就把息國滅亡了,把這個夫人帶到楚王宮殿裏。楚王跟息夫人生了兩個兒子,結婚很多年。可是,息夫人到了楚王那裏後,從來不説話。有一次楚王就逼迫她,問她,你為什麼不跟我講話呢?息夫人就説,我以一個婦人不得已依從了你,我有什麼臉面再講話?歷史上就有這麼一段故事,恰好跟餅師妻子的情況相合,所以王維就寫了一首五言絕句:

  “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這首詩真是寫得很好,當時的情況你能説什麼呢?寧王當然是不對的,你批評他罵他一頓,就把他得罪了,你敢批評嗎?你不敢批評。所以王維就很聰明,説得非常好。他一方面以一種藝術的手段來抒情,他説“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沒有否定你寧王,你寧王對她很好,她可能對你也很有感情,可是這個女子,她不能因為你現在對她的寵愛,就忘記舊日的那一份感情。“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當息夫人跟楚王看花的時候,也是良辰美景,可是她滿眼都是淚,她畢竟還懷念舊日的那一份感情,所以“難忘舊日恩”。這首詩寫得很好,非常委婉。當時在座很多人,都把人家生命的辛酸悲哀當作好題目來寫詩。中國文人有的時候也是很無聊的,我向來對文人是分別看待的,我不是説所有詩人都好。王維寫出這首詩之後,舉座為之擱筆,不能寫出更好的詩來了。

  我們是多方面地介紹王維。我們從小家如沈佺期、宋之問,到孟浩然這樣的名家,王維我不説他是大家,我説他是從名家到大家之間的一個人,所以他涉及的方面是相當廣的,是非常有藝術手法的。我們以後還要講他寫景的詩,現在是講他幾首寫情的小詩。他在寧王府中寫的《息夫人》,是他寫感情的一首好詩。另外還有一首詩也是流傳眾口,就是《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相思》本來是寫男女愛情的。相傳有一種相思樹,樹上結紅豆,台灣鄉下有相思樹林,結的紅豆是橢圓形,有一點點黑色。還有一種紅豆,可能在更南方,那種相思豆真的是全紅的,而且是心形。所以王維説,“紅豆生南國”,他説這種代表愛情的相思的紅豆,是在南方生長的。我以前也説過,中國詩裏面凡是説到南方的,“南”字的,都代表熱情,有一種浪漫色彩,這是文字的“品質”,是人的聯想。所以先説“紅豆”,又説“南國”,這些詞語所傳達出來的就是熱情跟浪漫,就是愛情。

  “春來發幾枝”,當春天來的時候,紅豆就生長了,這是寫熱情跟浪漫,寫愛情的萌發。李商隱的詩説,“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春天到來,不但草木萌生,詩裏的愛情也萌生。“勸君多采擷”,我勸你在人生裏邊應該盡量讓你的愛情能夠發生,能夠投注,也就是説,在愛情方面應該有一種“完成”。所以説“勸君多采擷”,我勸你多采幾顆紅豆。為什麼呢?因為“此物最相思”。他本來是從紅豆説起,寫感情的萌生,對感情的珍重和愛惜。王維確實各方面的詩都寫得很好。

王維“未能免俗”之處

  王維很年輕就考中進士,因為他懂得音樂,所以擔任了一個官職叫“大樂丞”。不久以後,他就被貶官放出首都,最後貶到濟州去了。為什麼呢?因為他做“大樂丞”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大樂丞”是掌管音樂的官署。當時,官署裏邊有一個舞蹈叫“黃獅子舞”。中國舞龍舞獅由來已久,但是如果獅子披上黃色的、金光燦爛的裝飾,就只能舞給皇帝看。而他們隨便就舞了黃獅子舞,因此觸犯到皇權。不過,王維到濟州後不久,又回到長安,之後他曾經擔任監察御史,曾經到塞上勞軍。勞軍,“勞”字讀四聲。王維對於感受方面是很敏銳的,很能夠掌握和表達,他到塞上一看到大漠風光,就寫了一首詩《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注意“國”字,應該是入聲字,是仄聲)。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我剛才説了,王維一方面有他藝術上的感受、對形象的運用跟掌握,另一方面,他有非常理性的用心跟安排,而且我要説的是,他“未能免俗”,就是非常世俗化的安排。有的人真的是沒有世俗的東西,像陶淵明,他可以寫很世俗的事情,寫農夫,寫野老,寫種田,寫鋤草,但他的感情、靈魂、精神、思想是絕不世俗的。王維這個人就很奇怪,他有時候寫大自然寫得非常藝術化,非常超脫,非常有美感,可是又忽然間寫出非常世俗的安排。對於王維這一點,我一直覺得非常奇怪。

  所以他出使到塞上,“單車欲問邊”,他是個使者,不是將軍,沒有帶着大隊的兵馬,只有一輛車,“欲問邊”,就是來到邊塞慰問。“屬國過居延”,戴君仁有注解説,“凡言屬國者,存其國號而屬漢朝,故曰屬國。”《後漢書·郡國志》説,“涼州有張掖、居延屬國”,就是説它是依附於中國的,可還保持了自己的國號。王維經過了邊疆很多依附於中國的外族小國,經過了居延,“屬國過居延”。

  “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徵蓬出漢塞”這一句,有兩種情形,有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實景,就是現實的景物。有一種草叫“蓬草”,據説頭很大莖很細,所以秋風一吹,莖就折斷了,於是草的頭部好像荊棘一樣很多刺跑出來,滿地亂滾,叫“蓬”。“蓬”隨風飄轉,可以飄到很遠,所以叫“徵蓬”。他説我在塞外,看到很多蓬草隨風翻滾,離開了我們中原地帶,來到漢的邊塞。還有第二層意思,就是寓言他自己出塞。他説,我就像徵蓬一樣,離開了自己的中原,來到遠方的關塞之外,所以是“徵蓬出漢塞”,是寫景,也是自擬。“歸雁入胡天”,因為來到了塞外,所以是胡天,北方的天空。孟浩然曾經寫,“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胡地的天空,跟楚地的天空有什麼不同?詩人一下子就看到了。(下轉15版)

(上接14版)胡天是怎麼樣的天?杜甫寫過胡天、胡地,“隴草蕭蕭白”,“白”字是入聲字,塞外的風光,一看就跟中原不同。杜甫説你看山坡上的草,秋天一片枯幹的白色,“隴草蕭蕭白”。“洮雲片片黃”,洮是洮河,中國北方的一條小河叫洮河,上面每一片雲彩都是黃色的。為什麼?因為塞外都是黃沙,所以天上的雲彩都是黃色的,風沙一捲起來,雲彩裏面都是沙。這個我也看見過,我小的時候在北京,冬春換季的時候最喜歡刮大風,把北方下來的黃沙都刮進來了,天都是黃色的,一點都不假。我們那時候説下黃土了。我清楚地記得,我小弟出生的那天,天上都是黃的,地上一下子就一層黃土。所以王維來到邊塞,“徵蓬出漢塞”,是滿地的飛蓬,天上是滿空的黃雲。還有歸雁,“歸雁入胡天”,因為大雁是冬天向南飛,春天向北飛,所以雁就在那黃雲的天空之中,“入”是沒入,看不見了,沒入黃雲的天空之中。

  再往下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真是名句。《紅樓夢》中香菱跟林黛玉學詩,林黛玉説你要作五言律詩,先把王維的五言律詩多背幾首,好好去琢磨它的滋味。學作詩,不用多講,自己多看,多念,多想一想。後來香菱就來見林黛玉,她説我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看就想起我有一次坐船從一條河邊經過,眼前的景物就是如此。香菱説王維寫得非常好,又説,有的時候王維用的字,看起來很笨,“落日圓”,太陽當然是圓的。“直”“圓”都是很簡單的字,可是又想不到更好的字來替代。這就是最精闢、最正確的一個字。從前法國的莫泊桑跟福樓拜學習寫小説,福樓拜給他寫信,信中説你要找到最正確、最恰當的一個字,這在法國創作的文學理論上叫“一語説”。莫泊桑就把從前寫過的很多東西都燒掉了,重新再寫,所以他的短篇小説那麼精煉,那麼能夠掌握重點。所以找到最正確的字,就把形象正確地顯現在眼前,“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寫得那麼開闊,那麼雄壯。而且真的是塞外風光,你如果不來到塞外,哪兒能看到這麼廣遠的景色。一片沙漠,大漠。煙,塞外可能有烽煙,也可能有燒火煮飯的炊煙。如果在靜定的空氣之中,煙會直直地向上升。而且你看得那麼廣遠,一縷白煙直上,河水從天邊流過來,是長河,河邊上一輪血紅的落日,顯得那麼大那麼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真是有畫家的眼光,掌握了這個形象,而這麼真切這麼正確地表達出來。

  然後,“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他走到了蕭關,在寧夏固原東南。“蕭關逢候騎”,碰見一個候騎。什麼是候騎呢?就是那些站崗的哨兵。到了邊塞,就來到蕭關,碰到騎着馬的哨兵。“都護在燕然”,《漢書·西域傳》説,日逐王,一個外族的王,帶了很多兵來投降。護鄯善以西的使者,叫做鄭吉,來迎接他。“因使吉並護北道,故號曰都護。”於是就讓鄭吉同時率領了北方很多屬國,他可以保護很多的屬國,所以叫做“都護”,這是在北方邊疆防守的,可以統領很多屬國的都護。“都護在燕然”,《後漢書·竇憲傳》説,竇憲跟北單於,就是匈奴的一個王打仗,率軍大破單於軍,“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餘里,刻石勒功,記漢威德,令班固作銘”。“燕然”是漢代的時候,班固寫《封燕然山銘》讚美竇憲的武功,所以燕然山的“銘”是歌頌武功的。王維用的是一個漢代典故,因為他出使塞上,他是讚美塞上鎮守邊塞的將軍的。那麼像這種寫法,我認為就是“未能免俗”。他説一些世俗上的歌頌讚美的話,不是真的感受,也不是真的感情。像我們上次所講的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中間有一種朋友的感情。而現在王維跟鎮守邊塞的將軍也沒什麼感情,也許他們從沒見過面,他只是覺得我到塞上來,就應該歌頌讚美他一番,所以王維有的時候“未能免俗”。(未完待續)

  本文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託項目“‘中華詩教’與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項目編號:18@ZH026)的成果之一。

 

責任編輯: 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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