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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4版

陳子昂為何主張“復古”?

葉嘉瑩講詩歌之八:初唐詩風的轉變

2022-04-15 15:26:24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4版

    ▲2014年5月10日,葉嘉瑩教授90歲壽誕紀念活動在天津南開大學啟幕,圖為葉嘉瑩教授向嘉賓致意。新華社發

  葉嘉瑩講授

    於家慧、李曉楠整理 張海濤審校

  我們上次説了,初唐的詩是五言律詩的體式,是律體剛剛成立的時候。我們上次講了杜審言那首《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他注重的是對偶的工整,而且用律體來酬贈,還要寫得切合,所以寫得工整,寫得切合。初唐的一些詩歌,在工整切合之中,還有開闊博大的氣象,這是唐朝詩歌的特色。

格律的突破與變化

  詩歌是很奇怪的一個東西,詩歌一定是有生命的。我個人以為,藝術一定是有生命的,搞藝術創作的,一定是帶着他自己的性格、感受、經歷來創作的,所以當然與個人有關係。而個人生活在大的社會環境之中,所以它就與整個時代的風氣也結合了一個必然的關係,這是初唐詩歌的特色。可是,事情變化真的是非常微妙,開始的時候非常注重工整切合,像杜審言的那首詩。可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以注重工整的同時就已經發現,可以從工整之中有一個突破,你一定要注意到,是從無到有——本來沒有格律,再從有到破——把這個格律破出去。

  我們現在要講王勃的一首詩,就是你要發現它在格律之中有了變化。本來我們説一首律詩的格律,第三句跟第四句一定要對偶,第五句、第六句也是一定要對偶。對偶的規則是什麼呢?平仄要相反,詞性要相同,這是律詩最基本的格律。什麼叫平仄相反?第一個字跟第三個字可以通用,不必注意,所以平仄相反主要是指音節停頓的地方,我們再看一下杜審言那首詩,“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霞”是平聲,“柳”一定要是仄聲。“海”是仄聲,“江”一定要是平聲。“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氣”是仄聲,“光”一定要是平聲,“黃”字是平聲,“綠”一定要是仄聲。所以平仄相反,主要是第二個字、第四個字,音節頓挫停頓的地方,可是它的詞性需要相同,這是律詩的規則。

  現在我們就來看王勃的詩。這首詩的題目,《古詩今選》上寫的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戴君仁的《詩選》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題目有不同的版本。“蜀川”,《古詩今選》上説是四川的西部。“蜀州”,戴君仁的《詩選》注解説是四川崇慶縣治。不管是蜀川還是蜀州,總而言之是四川的地方。杜少府是王勃所送的一個朋友,少府是唐朝的一個官職。唐朝一縣最高長官縣令稱為“明府”,是一個客氣的稱呼。縣尉稱“少府”,這是唐朝的習慣。他送一個姓杜的人到四川去做縣尉。和晉陵的陸丞一樣,杜少府這個人也不可考。

  他説:“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你看唐詩的做法真的是妙,藝術上要寫得很精美,對於題目要切合。他第一句就寫我送你到四川去上任。在哪送?在長安送你走。杜審言那首是和詩,是回答人的詩;而這個是送行的詩,要把送行的地點、要去的地點都點出來。“城闕輔三秦”是送行的地點,就在首都長安。為什麼長安是“輔三秦”呢?長安在陜西,那時函谷關以西稱關中之地。楚漢之際,西楚霸王跟劉邦起兵推翻秦朝以後,各地都起兵了。項羽得到天下,分封了十八個諸侯,都是戰國時六國諸侯的後代。他分封時,因為秦的首都在咸陽,就把原來秦朝的關中地方,即舊日的秦地分封給了三個“秦之降將”,所以叫“三秦之地”。他站在長安的城樓上送他的朋友走。是“城闕”,不是城墻,是城樓。城樓常常是兩層,底下還有一個城門,像北京的前門,現在還能看到。城樓為什麼叫“城闕”呢?是因為“其下闕然為道”,“闕”同“缺”,四面都是墻,這裡有一個缺口,是一條通路,所以這個城樓叫城闕。“城闕輔三秦”,“輔”是説周圍的,本意是輔佐。長安是首都,長安城的附近就是三秦這一片廣大的土地。我們所在的長安城樓四面都是三秦地方的環繞,所以這個“輔”就是環繞。三秦是何等地方,關中八&&平原。我在大陸的時候坐飛機,他們説快到西安了,那時是夏天,一大片碧綠莊稼。你看它的地理形勢,站在長安城向下一望,關中八&&的平原看得很遠,向西南一看——我在大陸旅行就是先到西安,然後從西安到成都,從關中入蜀,都是如此的,這是一個通道。所以“風煙望五津”,“五津”就是杜少府所去的地方。為什麼叫“五津”呢?就是四川從灌縣(現都江堰市)到劍門縣的一段。這個臨江的灌縣我也去過,就是秦朝的李冰父子建都江堰的地方。兩千多年前的水利工程,到現在四川還受到都江堰灌溉之利,那裏下去有五個渡口,白華津、萬里津、江首津、涉頭津、江南津,就是“五津”。“風煙望五津”,我看你所走的地方,那麼遙遠,“風煙”,極言其遠,看不到你所去的地方,那茫茫的、遙遠的地方只有一片風煙。

  杜甫晚年寫《秋興八首》曾經寫過這樣的句子,“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那時他在四川的瞿塘峽,他懷念長安,曲江在長安。他説我站在瞿塘峽的峽口,在四川,懷念長安曲江的江頭,我看去是萬里風煙。我的心是跟長安連在一起的,而瞿塘峽口到曲江江頭在我的感情上是可以接連起來的。可是現在我看不到曲江的江頭,只有萬里風煙,那風煙連到曲江。而無論是瞿塘峽也好,曲江頭也好,現在都在淒涼蕭瑟的秋天之中。“風煙”可以把四川和長安接起來。王勃就説,“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與”跟“同”當然是對的,可“君”跟“是”是不對的,“君”是你,是代詞,“是”是動詞。離別的意思,宦游的人,這個“意”跟“人”可以對,因為都是名詞。“離別”跟“宦游”呢?“離別”本來是動詞,現在做形容詞來形容“意”,離別的情意。“宦游”本來也是動詞,就是出外做官,現在也作為形容詞來形容人。可是“君”跟“是”絕對不對仗。這裡在格律之中有了突破,不一定完全對起來。“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在對偶上應該對,現在不對了,就叫做突破。它從無到有,從有到破。如果總是平平仄仄地遵守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就太死板了,所以中間有了變化。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我跟你今天在長安的城樓離別。我們離別的情意,在離別的感情之中,我跟你有共同的一點,覺得可悲哀的,就是“同是宦游人”,都是因為仕宦而漂泊的人。好朋友也許不願意離開,可是你不能不離開。作為好朋友,我願意跟隨你去,可是我也不能跟隨你去。因為什麼?因為我們都是仕宦而漂泊,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作為好朋友,如果你不願意離開,你應該可以留下,如果作為好朋友,我願意跟你走,我可以跟你走。可是現在你既然不能留下,我也不能跟你走,所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我們都是不自由的。

  像這樣的對句,它不是平衡的對偶,不像杜審言説“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那和暖的天氣使得黃鶯鳥叫了,那晴暖的日光在綠色的蘋葉上轉動。這兩個景物是平衡的,是相對的。還有他説“雲霞出海曙”,這是早晨曙光的美麗,“梅柳渡江春”,這是春光的美麗,兩個都是景物,是平衡的、相對的。而現在這兩句呢,它在平衡上打破了,在意思上是相承的,我們在離別的感情之中,感情是悲哀的,“同是宦游人”,都是宦游在外,都是身不由己的。這樣的對偶有一個特別的名稱,叫做“流水對”,上下是相承的,不是左右的平衡。

  我借用這幾首詩,讓大家對於中國詩歌的藝術手法有一個了解,怎麼樣安排,怎麼樣從無到有,怎麼樣從有到破。現在我還要講一點,它第三句跟第四句不是變成流水對了嗎?就是説它把平衡破壞了。它是上下相承的,一半是對仗,一半是不對仗。“離別意”跟“宦游人”雖然對,但是“與君”跟“同是”無論如何不能對起來。現在有一個更微妙的事情,就是它還要保持一個平衡。律詩一共是八句,每兩句叫做一聯,每一聯都有一個特別的名稱,第一句跟第二句是首聯,第三句第四句是頷聯,首就是頭,頷就是下巴,第五句跟第六句是頸聯,然後一下就跳到尾巴了,七八是尾聯,一共是四聯。

  現在要注意了,這個頷聯的平衡破壞了,倒回來看首聯,“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是對的,你就知道中國詩詞的藝術之妙。“城闕”,一個是城,闕是城門,城闕合起來就是城門樓。“風”是一個名詞,“煙”是一個名詞,風煙合起來,是一大片煙霧的情景。“三”是個數目字,“五”是個數目字。“秦”其實是一個名詞,“津”也是一個名詞。“輔”是一個動詞,“望”是一個動詞。所以你看他把第二聯破壞的時候,把第一聯對起來。第一聯原來不一定要對,律詩的格律是頷聯、頸聯一定要對,它現在把要對的破壞了,把首聯不需要對的地方對起來。這邊破了,那邊再把它抓回來,照樣保持平衡,而這種破壞還有特別的名字,叫“偷春格”。“春”是美好的東西,應該是在第二聯,把它偷到第一聯去了,所以叫“偷春格”。

  我講這些關於詩歌的格律,你就知道中國語言文字那種微妙的變化,如果能夠掌握這個,對作詩寫文章都是有幫助的,對寫現代詩也是有幫助的,你就知道它中間怎麼樣變化。

  後邊“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是兩句有名的話,很多人寫紀念冊都會寫,這兩句是對句。“海”是名詞,“內”是一個方位;“天”是名詞,“涯”是一個方位。中國古代認為自己在世界中央,四面都是大海,所以“海內”,是整個中國之中。

  “海內存知己”,關於人生,禪宗的和尚講過這樣一個道理。有一個和尚,他説我年輕的時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等我修道經過一個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等這個階段再過去了,我又回到從前,仍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這個話是很難講的,你從沒有到有,然後再到沒有。可是你曾經有過與你不曾有過,你曾經經歷過與不曾經歷過,是完全不同的。

  佛家還講過一個點撥,説兩個和尚到海邊去玩,看到有人在抓魚,網裏邊魚很多,從網裏跳出去。有一個和尚説,“俊哉,透網金鱗”,真是漂亮,真是好,你看它被網住還能從網裏邊跳出來。他旁邊的和尚叫明和尚,就説:“何似當初不曾入網?”它當初如果沒有被網住,不是更好嗎?頭一個和尚説:“明兄,欠悟在!”“欠悟在”,缺少覺悟。魚進到網裏去,能不能跳出來是大成疑問的,被網住又跳出來了,跟沒有進過網是不一樣的。

  所以你只要有一個知己,不管這個知己在不在身邊,你有過,那就不同了。有過就好,如果真是知己的話,就應該有這種信心,因為凡是知己的了解跟認識,不管年齡、學識、身份、地位,這些外在條件都不存在,因為最重要的是真正的精神,或是心靈或是品格,一個最精微最深刻的地方是相同的,完全不在所有的外在條件的限制之下。所以“海內存知己”,儘管你在天的那一邊,我在天的這一邊,可是我們心靈上仍然相通,“天涯若比鄰”,“比鄰”,身邊最親近的鄰居。既然有這樣的朋友,我們就應該滿足了。所以“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無為”,不要這樣做。“歧”,分手的地方,不要在分手的路上,像“兒女”,像那些少男少女一樣,為一點小事情就流下淚來。

  我們借用杜審言的一首詩和王勃的一首詩,講了五言律詩的格律,講了它的突破、變化。我講過格律有AB兩個形式,A式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B式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如果是平起的就是AB,仄起的就是BA,如果是律詩就是ABAB或者BABA。

  我要補充説明的是,凡是律詩,它的第二句、第四句、第六句、第八句一定要押韻,而且一定是押平聲韻。《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秦”“津”“鄰”“巾”,都是平聲的韻。《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也都是押平聲韻。第一句的基本格式本來不押韻,可有的時候可以押韻。第三句、第五句、第七句是絕對不可以押韻的。第一句如果是押韻怎麼樣?如果是平聲,就變成平平仄仄平。因為它要押平聲的韻,要把第一句的最後一字變成平聲,所以就把第三個字的平聲變成仄聲,平平仄仄平。如果是仄起的B的形式,那麼就要把第一句押韻變成平了,那麼第三個字就變成仄,仄仄仄平平。它在規律之中的變化也有原則,不是隨便變。

陳子昂的復古

  五言律詩的格律介紹完,我們就要看陳子昂的詩了。一是《感遇》詩的第一首,還有一首是《登幽州&歌》,我們先看《感遇》的第一首。

  陳子昂的《感遇》詩一共有38首。上一節課我們講過,中國文學、歷史總是這樣變化的。本來古體詩是不講平仄對偶的,像《古詩十九首》、曹子建的詩、陶淵明的詩,都是古體詩,沒有平仄對偶。齊梁之間因為對中國的文字有了反省,開始注意到中國的語言有四個聲調,平上去入,而且發現如果平仄或者聲韻用得不合適,念起來就不好聽,所以齊梁之間有“四聲八病”之説。到初唐,我們剛才説的,一個很完整的律詩體裁就形成了。

  詩歌的演進有一個生命,當聲律剛剛形成時,作者比較容易受拘束,覺得要對偶要平仄。結果就是作者的注意力放在形式上了。所以相對的,他感發的力量就減少了。感發的力量減少以後怎麼樣?我們講杜審言的詩未嘗不美麗,“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在把景色對偶寫得這麼美的時候,它的內容、情意、思想方面就比較空泛。

  我們上次也説了,“豐茲吝彼,理詎能雙”。如果這方面“豐”,得到的多,“彼”,那一方面就“吝”,得到的少。在道理上,“詎”是豈,哪能夠“雙”,哪能夠兩方面都好。所以把注意力放在形式這方面,另一方面自然就空泛了。於是就有人看到這一點,説是過分重視形式的平仄跟對偶,內容和情意就空泛了。所以有一個人,就是陳子昂,起來提倡復古。

  陳子昂復古的口號,也就是他寫詩的時候提出了什麼意見。他寫過一首詩叫《修竹篇》,是寫竹子的,“修”是很高很直的樣子。他借竹子的高和直來讚美一種品格。《修竹篇》的前面有一篇序文,很長,我只是引用裏面的幾句。陳子昂説:“漢魏風骨,晉宋莫傳……齊梁之間,彩麗競繁,興寄都絕。”

  漢魏時代的詩有一個特色,就是有風骨。這是中國文學批評的一個缺點,就是用很抽象的一些名詞來批評。什麼是風,什麼是骨呢?我想要給它一個比較現代化的、比較有邏輯的解釋,我以為“風”是一種感發的力量。這個力量從何而來?從骨而來。什麼是“骨”?“骨”就是句法跟結構,所以漢魏的詩有一種感發的力量,而這個感發的力量不是從對偶、平仄來的,是從句法跟結構來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它沒有平仄、沒有對偶,它感發的力量是從句法結構來。我説過敘寫的方式,按照語言學家索緒爾的説法,語言有一個語序軸的軸線,就是你是怎麼樣説出來,帶着一種感發的力量。所以漢魏的風骨,句法結構有一種感發的力量。

  可是這種感發力量,“晉宋莫傳”,晉朝跟宋朝沒能夠繼承這個風骨。我們講晉朝的詩,張華的詩,陸機的詩,一般説來,這個時候就已經開始注重對偶,注重形式了。以陸機的生平遭遇,應該能寫出比他現在所留下的更好的詩,他沒有寫出來,是受了當時時代風氣的影響,注重形式把他連累了。

  但有一個特殊的詩人,超乎晉宋的時代風氣,就是陶淵明。剛才我們講了,詩歌的演變,是一種生命的演進,有個人的因素,有時代的因素,可是其中有真的傑出的天才,以他個人的因素超越了、打破了時代的局限。陶淵明就是在晉宋之間不被形式所拘束的一個人,他真是直接寫自己的本心,完全超越外表的形式。

  你一定會看見有些人過分重視所有的外表的一切,而內心其實什麼都沒有。當你真正掌握了內心,就知道外表其實都不重要。陶淵明之所以能夠在詩歌形式上超越,是因為他在人格上超越。辛棄疾有一首詞是讚美陶淵明的,説他“都無晉宋之間事,自是羲皇以上人”。他説陶淵明在做人方面完全超乎晉宋之上,所以“都無晉宋之間事”,那些個貪官污吏,那些個貪贓枉法,那些個爭權奪勢,陶淵明完全從這種污濁之中超越出來了。所以他“自是羲皇以上人”,他比美於伏羲、比美於三皇五帝時候的人。所以他的人格是超越的,他的詩的風格也是超越的。

  “漢魏風骨,晉宋莫傳”,大體上説是如此,但有少數人可以在時代中超越出來。“齊梁之間”,到了沈約講“四聲八病”的時候,是“彩麗競繁”,“彩”就是辭藻,注意外面的辭藻,注意形式的美麗。“競”是大家比賽,誰寫得更美。“興寄都絕”,“興”就是感發,那種力量沒有了,“寄”是裏面有深刻的含義,都沒有了。所以陳子昂提倡復古,他很少寫五言律詩。他寫什麼?他寫五言古詩。

詩歌的源流變化

  正式講陳子昂之前,我要先講一下中國詩歌的源流變化。所謂近體詩,我説過包含兩部分,一是律詩,一是絕句。無論律詩或絕句,凡是所押的韻字,都是平聲。像杜審言的《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凡是押韻的字,“人”“新”“春”“蘋”“巾”,都是平聲。

  那古體詩呢?古體詩可以押平聲也可以押仄聲。我們曾經簡單地念過《古詩十九首》中的一首詩,“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這個“涯”字在這裡押韻,不讀yá,念yí。“涯”有三個讀音,分入三個不同的韻部。如果是念yá,押的是“麻”韻,如果是念ái,押的是“佳”韻,如果是念yí,押的是“支”韻。“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離”“涯”“知”“枝”,都押的“支”韻,都是平聲。“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游子不顧返”,“遠”“緩”“返”,都是第三聲,是仄聲。這中間換韻了,所以古詩可以換韻。前面幾句押的是平聲韻,中間還可以換成押仄聲韻。

  我們講的溫庭筠的詞,“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滅”“雪”都是入聲。“懶起畫蛾眉,弄粧梳洗遲”,是平聲韻。“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換韻了。“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他這首詞一共八句,換了四個韻,每兩句押一個韻。“滅”“雪”是一個韻,“眉”“遲”是一個韻,“鏡”“映”是一個韻,“襦”“鴣”是一個韻。“滅”“雪”這個入聲是仄聲韻,“眉”“遲”是平聲韻,“鏡”“映”是仄聲韻,“襦”“鴣”是平聲韻。平仄可以換韻。詞有時候也換韻。

  曲的平仄不是換韻,是通押。什麼叫通押呢?我們舉一個例證。曲裏面有一首很有名的小令。短的曲子跟詞的短調一樣,都叫小令。曲調不是指題目,而是音樂的調子的名字。這首很有名的小令就是《天凈沙》,作者是元朝人,叫馬致遠。“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枯藤老樹昏鴉”是押a的韻,是平聲,“小橋流水人家”,a的韻,平聲“家”,“古道西風瘦馬”,還是a的韻,卻是第三聲了。“鴉”第一聲,平聲,“家”第一聲,平聲,“馬”第三聲,仄聲。“夕陽西下”,“下”還是a的韻母,卻是第四聲了。“斷腸人在天涯”,“涯”是第二聲。裏面有第一聲的字、第二聲的字、第三聲的字、第四聲的字,可韻母都是a。這就叫做平仄通押,就是同一個韻母,不同的聲調。

  從《詩經》開始,從本來沒有嚴格的聲律,到有嚴格的聲律,到律詩絕句的出現,到注重平仄和對偶。在這一段時間裏,追求形式上的藝術,古詩開始格律化,注重平仄、對偶,把重點放在藝術形式這方面。我們以前講謝靈運的時候也注意到,那時雖然平仄不是很嚴格,但是有對偶。他的對偶大半都是描寫的景物,也是景物的形象,外表的形式的形象。所以詩開始注重文字上的、外表的藝術形式,內容就缺乏了。

  而中國古代認為,詩本來應該是言情寫志。詩不但要言情寫志,還要使你的感情發生感動。什麼使你感情發生感動?是外在的物象。這個物象包括大自然的現象,跟人事界的現象。是外在的物象,使你內心感動,或者是由外物引起內心的感動,或者是內心有了感動,用外物來作比喻。這是心跟物之間的關係,使你引起作詩感動的一個起源。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來這是很自然的。由外物引起內心的感動,這是興,內心有了感動,用外物做比喻,這是比,本來很單純,就是內心跟外物之間的感動而已。《詩經》是周朝的詩,可是漢朝學者講《詩經》比興的意思時,就給它增加了解釋。

  他們説“興”是因為“見今之美,嫌於媚諛”,認為興跟比都是反映當時的政治。現在的時代有美好的政治,一天到晚歌功頌德就覺得沒有意思,所以“嫌”,就避免。看到當今政治的美好,他們要避嫌疑,不願意直接歌頌,就用一個外物來起興。所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來很單純,看到鳥成雙作對,有美好的伴侶,人不也應該有成雙作對的美好伴侶嗎?這本來是很自然的,可是中國古代一向以為談愛情是不應該的,漢朝學者解釋説這不是愛情的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他説寫的是“后妃之德”,是皇后跟王妃的美德。而且還不是説那窈窕的淑女可以做皇后跟后妃,而是皇帝後宮佳麗三千人,皇后要不妒忌,還要替皇帝選擇妃嬪,如此云云。所以漢朝不説《關雎》是愛情詩篇,説寫的是后妃的美德,是“見今之美,嫌於媚諛”,所以就用興,用一個形象來做比喻。

  “比”呢?他們説是“見今之失,不敢斥言”。漢朝學者的意思是,現在有好的政治,每天歌功頌德不好意思;現在的政治不好,直接就批評它,你也不敢,因為批評它,你馬上就獲罪了,所以看到現在的壞處也不敢直説,就用比。像我們所講的《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他本來寫的是剝削者,可是不敢直接説,就用一隻大老鼠來做比喻。

  所以漢朝學者就把《詩經》心與物之間相互感應的這種作用加了一層意思,説這個比興有歌頌讚美或者諷刺的意思,“見今之美,嫌於媚諛”,“見今之失,不敢斥言”。所以比興的詩從漢朝開始,就要講出諷喻和美刺的意思來。如果只寫外物的形式,沒有諷喻美刺的意思,就被認為太膚淺。所以到唐朝陳子昂,他看到大家只注重形式不注重內容,變膚淺了,只是雕章琢句在文字上下功夫,在平仄對偶上下功夫,所以他主張復古,希望詩裏能夠有諷喻美刺的意思,就是説除去外表的形式,要注重內容,包括思想和感情,這是唐詩作風很重要的轉變。

七言古詩的格律化

  後來的文學批評對於陳子昂在中國詩歌演進歷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視。他們怎麼説呢?金朝詩人元好問,曾經寫過《論詩絕句》三十首。

  我們説中國的語言文字是適合作詩的,因為文法的顛倒可以有,也有對偶有平仄,作起詩來很美,可是寫理論文字就不夠清楚。中國人還有一個習慣,喜歡注重文學藝術的形式美。你論詩可以寫一篇論文來批評議論,很有邏輯,很有條理。可是要用詩歌的絕句的形式來論詩,當然也有它的好處。一篇長的論文很難懂,就算看明白了,也不能把它背下來。可是《論詩絕句》呢,它掌握幾個重點寫成詩,一下就記得了。

  元好問《論詩絕句》寫了三十首,批評中國從古代到他的時代的詩人,有一首詩就是論陳子昂的。他説“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若準平吳例,合着黃金鑄子昂”,短短四句詩包括了整個初唐詩壇上的現象。我要借這個機會,把初唐詩壇做個簡單介紹。

  初唐的詩壇,律體開始成立了,當時有作者喜歡寫新成立的律體的詩,那是很摩登的。我們講過的作者杜審言是其中一個。跟杜審言同時,作風相近的還有幾個人,蘇味道、杜審言、李嶠、崔融,這四個人在詩壇上並稱,同樣有名,所以當時管這個團體叫做“文章四友”。

  我們還講過王勃的詩,《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那麼跟王勃同樣有名的,也有一個小團體,那就是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這個小團體也有一個稱號,叫“初唐四傑”。

  “初唐四傑”除了寫五言律詩外,還有一種詩歌的形式,也是在初唐開始形成的,而且是很值得注意的一種形式。七個字一句的詩本來是古詩,不注重平仄,可是七言長篇古詩裏面開始有了格律化的現象。“初唐四傑”裏的楊炯、盧照鄰都寫這一類詩,盧照鄰寫得特別有名的一篇就是《長安古意》。另外還有一首詩屬於這一類,可是作者不在“初唐四傑”之中,就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這首詩其實很容易懂,我現在給大家念一遍,你大概有一個印象,然後你才明白我説的陳子昂的復古對這種作風是一種改革。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艷艷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這是“平”“生”“明”,平聲的韻。下面換韻了:“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這是換了仄韻。再換:“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粧鏡&。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是初唐的一種七言古詩,它的聲調非常流利婉轉,非常和諧,因為它把律詩的平仄用到七言長篇古詩裏了。這是初唐形成的另外一種形式,我只舉其中幾句做例證,分析一下它的平仄。

  比如這兩句説“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這首詩是寫春天,描寫江水,描寫岸邊開的各種花,描寫天上美麗的月光。他這首詩要寫春,寫江,寫花,寫月,這樣一個夜晚。什麼樣的感情?這樣的夜晚相思的感情。這是它的內容,我們看它的形式。“玉戶簾中卷不去”,寫相思。誰的相思?閨中的思婦。“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丈夫到外邊遠游了,所以“誰家今夜扁舟子”,這個字不念biǎn,念piān。客子到遠方去了,可能坐在船上。“何處相思明月樓”,他的妻子在明月照的樓上思念她的丈夫。“玉戶簾中卷不去”,形容環境的美麗,門都有金玉裝飾,挂有門簾。月光照在簾子上,你把簾子捲起來了,月光還在那裏。

  “搗衣砧上”,“砧”是石字邊,是一塊大石頭。水邊住的女子洗衣服,在石頭上拿棒槌打,江南常常這樣子。“搗衣砧上拂還來”,石頭上有一片月光,你把衣服鋪在上面或者拂過去,月光還在那裏,是拂不走的。看到月亮就懷念遠人。李太白説“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看到明月就使我相思,我想把月光捲起來,把它拂走,把它推開我就不相思了。可是月光是卷不起來的,也是推不開的。所以月光引起你的相思懷念的感情,怎麼也放不下。

  我現在説它的平仄。“玉”是仄聲,“戶”是仄聲,“簾”是平聲,“中”是平聲,“卷”是仄聲,“不”是仄聲,“去”是仄聲。本來應該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可是我説過如果是平平平仄仄,就是第三字可以通用,如果變成七個字的句子,就是第五個字可以通用。“搗”是仄聲,“衣”是平聲,“砧”是平聲,“上”是仄聲,“拂”是入聲,是仄聲,“還”是平聲,“來”是平聲,仄平平仄仄平平。我們講過七言的基本形式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第一個字、第三個字、第五個字是可以通用的,所以它換了。它是把平仄的格律放到古詩裏邊了。

  不止它的平仄合乎格律,它也對偶,只是對得不太工整罷了。“玉戶”的“戶”是名詞,“搗衣”的“衣”也是名詞,可“搗”是動詞,所以只有第一個字不大對。“簾”是名詞,“砧”是名詞,“中”是一個部位,“上”是一個部位,“卷”是一個動詞,“拂”是一個動詞,“不去”“還來”是助動詞跟動詞。“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不但平仄合乎格律,也用了對偶的形式。

  這是初唐形成的一種新的古體詩,是“初唐四傑”楊炯跟盧照鄰的詩形成了這樣的一種體式。“沈宋橫馳翰墨場”,除了“文章四友”和“初唐四傑”,還有沈佺期、宋之問沒有講。沈、宋是寫律詩的,寫得非常工整,非常美麗,非常貼切。可是除了形式工麗貼切以外,在內容上缺少很深刻的意思。

  我是為了講“沈宋橫馳翰墨場”,所以講了整個的初唐的背景,你才知道陳子昂在整個初唐這麼多作者之中,是與眾不同的。那麼沈、宋的詩又如何?我們很快做一個介紹。

  我們看一首宋之問的代表詩作《度大庾嶺》。宋之問被貶官了,為什麼被貶官?因為唐朝政壇上發生了一些大事。唐朝本來是姓李,武后武則天非常精明,非常能幹,掌握了政權。唐高宗死了,武后就淫亂後宮。當時中國認為男子可以有後宮佳麗三千人,女子不可以,所以她就是後宮淫亂。有一些男子因而得寵,而沈佺期、宋之問這樣的詩人,就勾結被武后寵愛的那些男子而做官。等武后勢力倒下去了,這些人都相繼被攆出去。宋之問就是因為這種不光彩的罪名而被貶。被貶也可以以光彩的罪名,像屈原被放逐,大家都尊敬,可是宋之問以這種罪名被貶是很不光彩的。總而言之他被貶了,貶到南方去,就度過大庾嶺。大庾嶺是一座山,在廣東南雄北邊。

  我們看這首《度大庾嶺》。“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但令……”,這個令字,你要注意不讀lìng,讀平聲líng。做名詞的時候,命令,是lìng。如果是動詞,就念líng。“但令歸有日,不敢怨長沙。”平仄都是很嚴格的,都合格律。像前四句,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都合格律。

  “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寫得真的是美,真的是好。他説我是“魂隨南翥鳥”,我現在要到南方去,我的魂魄就隨着南飛的鳥一樣向南方去,可是我的感情是懷念北方的,所以我看到花開就流下淚來。我不是看南面的樹枝的花,我是看北面的樹枝的花。我懷念北方,我永遠是向北望的,所以我是“淚盡北枝花”,看到向北開的花,我的眼淚就流下來。我今天在旅途上,“山雨初含霽”,山上剛剛下過雨,“含”是説迷蒙的細雨裏面,已經透露了一點點要晴的樣子。“江雲欲變霞”,那水面上的雲彩已經要變成傍晚滿天的紅色殘霞。本來是白雲,太陽快要落的時候,雨快要停了,西天透露的那一點日光,把江上要散還沒有散開的陰雲映出一片紅色。寫得真是美。

  “但令歸有日”,只要使得我有一天回去,“不敢怨長沙”。漢朝賈誼被貶到長沙。他説我不敢像賈誼被貶到長沙那樣怨恨。這個詩寫得很美,景色秀美,感情也很貼切。可是,我們以後要講李白、杜甫這些大家,現在就要説小詩人跟大詩人的分別。小詩人,也許他文學的技巧很好。中國有一項爭論,文學詩歌要不要以道德來衡量。以道德來衡量當然是錯誤的,有道德的人不一定能寫出好詩,可是同樣可以寫出美麗的詩。(未完待續)

  本文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託項目“‘中華詩教’與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項目編號:18@ZH026)的成果之一。

責任編輯: 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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