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之格律化的形成與發展
葉嘉瑩講詩歌之六:齊梁之間,詩人們反省並發展出一套詩歌理論
▲1989年,葉嘉瑩在退休會上由施吉瑞致送紀念品。施教授是葉嘉瑩在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亞洲係指導的第一位博士生。南開大學供圖
葉嘉瑩講授
於家慧、李曉楠整理 張海濤審校
上次課我們講到謝靈運這個詩人,他心裏是不得意的。據説他離開中央朝廷政府到永嘉之後就生病了,病了很久,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身體才比較好,就是這個時候寫的《登池上樓》。春天來了,他登在下面有水池的一個樓上。
謝靈運的“有心安排”
他説“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我們現在還是要講形式上的對偶。《古詩十九首》裏的對偶,《行行重行行》一首詩只有兩句對偶。曹子建的詩,一首詩有三四聯是對偶。而謝靈運這首詩,幾乎每一句都對起來了,所以你很明顯地看到對偶在形式上和重要性的增加。
他説“潛虬媚幽姿”,“潛虬”是藏在深淵之中的龍。龍藏在深淵之中,自然有它隱藏在其中的美麗姿態,所以藏在下面未始不是一件好事,它的“幽姿”是可愛的,“媚”,是可愛的。你看他的句法複雜了,他是很多的意思而用這麼簡單的幾個字來&&的。隱藏的龍有它幽隱的美麗的姿態,那是可愛的。所以隱藏有隱藏的好處,有隱藏的美麗。“飛鴻響遠音”,高飛的鴻雁傳到遠方的叫聲,是這樣響亮,也是美好的。所以能藏有能藏的美麗和好處,能飛也未始不有能飛的魅力和好處!
這首詩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對偶的雙起,就是對句雙雙起來。而這個雙起,正反映了謝靈運內心的矛盾——仕還是隱?仕有仕的好處,隱也有隱的好處。所以“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而且他的對偶是多麼工整:“姿”“音”都是名詞,“幽”“遠”都是形容詞,“媚”“響”在這裡都作為動詞用,“虬”“鴻”都是動物,“潛”“飛”都是動詞作為形容詞用。
我們舉謝靈運這首詩做例證,是要説明從曹子建以來,詩人就有心安排對偶了。而謝靈運這首詩更有代表性的緣故,使我們看到了他在對偶時句法的繁複,一定要注意到這個層次的不一樣。曹子建的詩雖然有對偶了,可是他的句法是簡單的,是比較直接的敘述。
可是謝靈運的句法開始繁複了,而且章法的承接,即上下之間是怎樣承接,也是比較繁複的。“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開頭兩句就對起來了。回想我們開頭所講的寫詩的方法有賦、比、興三種,那麼我們就知道,“潛虬”和“飛鴻”是比,主要表現他內心的矛盾——既沒有機會得到一個高仕,就是做官做到很高的地位,又不甘心去潛隱,就是做一個隱士。用“潛虬”跟“飛鴻”兩個形象作比喻,這是由心及物。先有了內心矛盾的感情,然後用外物來作比喻,不是興的自然感發,而是屬於比的,有心安排,這是謝靈運作詩的一個特色。
再看章法的承接。曹子建説“仰手接飛猱”,我舉起手來就抓住一隻在天上騰躍的、像在飛一樣的猴子。從仰手的動作,到接的動詞,到受事的賓詞,都是順的。可謝靈運這裡不是。“潛虬媚幽姿”,“潛虬”的“幽姿”是“媚”,是好的;“飛鴻響遠音”是説“飛鴻”有“遠音”,“響”字的作用其實很複雜,“響”字是説飛鴻以遠音為響。要倒過來解釋才可以,“潛虬”以它隱藏的姿態為美麗,“飛鴻”以它響亮的叫聲傳得廣遠。“媚”和“響”本來都是形容詞,可是現在當動詞用了。中國文字有一個特色,就是句法可以顛倒,而且詞性可以變化。當然西方有時候也是如此,不過中國文字這種變化更加自由一點,這是説句法的繁複。
至於説章法的承接,他説“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他後面説“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我現在之所以要講這些的緣故,因為這種句法章法的繁複,是影響後來唐詩的發展的。 “薄”是近的意思,“雲浮”是飛翔在空中,你如果靠近雲霄,就可以在雲中飛翔。“愧”,但是我很慚愧,我不能做到如此。“棲川”,棲止在川谷之中,“淵沉”,沉藏在深淵裏面,可是“怍”,我很慚愧,我也做不到。所以你看這個句法,也是顛倒繁複的。他把很多複雜的意思都省去了,只是抓住了重點來對偶。因為要做對偶,所以不得不用這種句法的顛倒和詞性的變化。就是説你掌握了一些重點,不是把一句話説得很複雜,説如果是靠近雲霄在雲中飛翔,我很慚愧不能在雲中飛翔,如果是棲止在川谷之中,我也很慚愧我不能夠沉藏在淵谷之中。不用這麼很複雜的説明,不用把它講成白話文來説明,把它掌握幾個重點,就對偶起來了。這是對偶的作用。
另外在章法上説起來,第三句“薄霄”承接第二句“飛鴻”而來,第四句“棲川”是接第一句“潛虬”來説的。前面這四句還是他所比喻的意象。下面他説“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進”跟“薄”字意思相同,也是接近、追求。“德”指德業。“所拙”,我在這方面是愚拙的。如果要接近、追求德業,去建功立業,做很大的官,我才智、能力是笨的,我做不好,我不會做官,那麼我就退隱,回到老家去種田。“力不任”,“力”是體力,“任”是擔任,我不能夠勞動。“徇祿及窮海,臥疴對空林”,這裡有不同版本。《古詩今選》是“徇祿及窮海”,可是戴君仁的《詩選》上是“徇祿反窮海”。“徇”也是追求,不是普通的追求,是有徇身精神的追求,就是寧可犧牲身體來追求,一種更強烈的追求。“徇祿及窮海”,他説我不能夠完全不做官,我是回去種田,靠着種田來維持生活。一個人品德修養當然是很重要的,但是你要穿衣吃飯,所以陶淵明説我有高遠的理想,我不願意做貪官污吏,可是我也要吃飯,我自己去種地。謝靈運就沒有這種決心,所以他説沒有辦法,要追求官祿,所以現在朝廷讓我到永嘉來做地方官。永嘉在海邊,我犧牲了自己的理想來追求官祿,所以我就“及”,來到了海邊。我覺得“及”字比較好,因為他本來的家不在永嘉海邊,不應該説“反”。“窮海”就是極遠的海邊。“臥疴”,他到海邊就臥床生病了,住的地方四面看出去都是“空”,沒有什麼人煙,沒有什麼街市,每天面對的都是空寂的林野。“徇”“臥”是動詞,“祿”“疴”是名詞,“及”“對”是動詞,“窮”“空”是形容詞,“海”“林”是名詞,對句對得很工整。開頭這四句,第三句是接着第二句説的,第四句是接着第一句説的。“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的“進德”是從“飛鴻”的比喻來説,由心及物,他先説了物的意象,“飛鴻”指的是“進德”,“潛虬”是説“退耕”。這兩句是從所比的意象回到自己內心要説的情意,他的結合是很密切的。現在他是把自己的內心説出來了,説我既然不能夠在朝廷做官,我又不能夠歸耕,我就落到這樣的結果和下場,我就落到荒涼的海邊的下場。“徇祿及窮海,臥疴對空林”,是“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的結果。所以他章法的層次非常緊密。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這兩句不十分對偶。他説我臥病之後怎麼樣呢?我每天睡在床上,跟我做伴侶的就是“衾”——所蓋的被,“枕”是枕頭。“昧”就是糊裏糊塗的,沒有注意。“昧節候”,對於季節、氣候的變化都不知道。我整天臥病在床,所以對於大自然節氣的改變不知道。“褰開”,用手拉開窗帷,“暫窺臨”,短時間地向外邊看一看。“臨”是臨望,從高處下望。我在病床上很久了,今天氣候很好,我身體精神也比較好,所以就拉開了窗帷,暫時從樓上向下看一看。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這兩句就對起來了,他説當我向下看的時候,我就側耳,“傾”是側耳。有的人年歲大了,一個耳朵不太好,另一個耳朵比較好,他跟你説話老把耳朵轉過來。側耳聽什麼?“聆波瀾”,聽到底下有波濤的聲音。“舉目眺嶇嵚”,抬眼向遠處看一看,“眺”就是遠望,“嶇嵚”,我們常常説山路崎嶇,“嵚”是崇高的樣子,就是山勢起伏和崇高的樣子。所以你看,“傾”“舉”相對,“耳”“目”相對,“聆”“眺”相對,“波瀾”“嶇嵚”相對。
我在講馮延巳詞的時候引了很多李商隱的詩,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馮詞所寫的,不是現實的情事,不是明確的事件。他所寫的是一種感情的境界,感情的情形誰看見了?所以我不得不用很多別人的詩,把這種境界傳達出來。感情的境界,看不見摸不到,又不能像謝靈運的詩一個字一個字地講,而且引別人的詩篇來表現一種境界的做法,在西方的接受美學、符號學裏面,叫“詩篇聯想軸”。這是西方現代文學理論的發明,叫intertext(互文文本)。瑞士語言學家Saussure(索緒爾)説,語言有一個語序軸,一個聯想軸。我現在所講的謝靈運的詩,都是從他的語序軸來講的。什麼叫語序?就是語言排列的次序,他怎麼説的?他説“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而且我説第三句跟第二句是接着的,第四句跟第一句是接着的,這是它句子的排列次序,是它的句法跟章法,是在句子的排列次序的這一條軸線上産生的作用。可是我講馮延巳的詞所用的,是聯想軸上的作用,我講溫庭筠的詞,也是聯想軸上的作用,説“蛾眉”就想到楚辭的蛾眉,“畫眉”就想到李商隱的畫眉、秦韜玉的畫眉。所以欣賞詞的方法,尤其是早期這些詞,聯想軸的作用更多。
而且你還可以發現,單句的一句,説“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動詞、賓語等次序的顛倒,這是一句之中語序的顛倒。説它第三句跟第二句相接,第四句跟第一句相接,這是全篇章法上語序的軸線。至於説聯想軸,“蛾眉”有什麼聯想,“畫眉”有什麼聯想,這是詞彙的聯想。可是馮延巳的詞,“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是它整篇讓你聯想到,李商隱的“颯颯東風細雨來”,杜甫的“且看欲盡花經眼”,這是整個詩的境界給你的聯想。中國古代沒有這些理論做基礎,現在用西方的理論回頭來反省地看一看,中國舊詩的欣賞完全可以説出一個道理來,這樣講才真的能夠把詩的好處講出來。
對偶的幾種對法
回到謝靈運這首詩。“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景”是陽光,&&一種和暖的陽光。為什麼説“初景”?因為冬天陰暗的天氣剛剛過去,春天和暖的陽光剛剛回來,所以叫“初景”。“革”是改變,“緒”是余留,才轉過來的和暖的春天的陽光,改變了余留下來的冬天的寒風。“新陽改故陰”,新的陽光,跟“初景”完全相對。
你會發現,對偶有幾種對法。“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在底下藏的是潛虬,在天上飛的是飛鴻,意思相反,句法平行,可現在呢,句法還是對偶,可是意思相近。所以對對子可以用相反的意思來對,也可以用相近的意思來對。“初景”跟“新陽”意思差不多,“革”跟“改”意思完全一樣,“緒風”是留下來的寒風,“故陰”是過去的寒冷。謝靈運的詩有很多對偶的方法,在語序軸上有這麼多花樣的變化,你就知道中國的詩是怎樣演變的,中國的詩如何從很簡單的自然的寫作,演進到這麼繁複的。所以謝靈運這首詩是代表作品。我現在之所以要舉謝靈運這首詩,就是要借這首詩,把中國古典詩歌在句子結構、對偶上的很多藝術方式,讓大家有個認識,為講唐詩做準備。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池塘裏面,因為春天來了,長了一片青草,園中的柳樹上面有黃鶯鳥、燕子,各種鳥飛來飛去,“變”是改變,隨着氣候的轉變,鳥的叫聲每天都不一樣。本來“池”跟“塘”是兩個名詞的結合,“園”跟“柳”也是兩個名詞的結合,可是“池”跟“塘”是平行的,“園柳”的“園”已經作為形容詞用了,是園中的柳樹。結合的情況並不是完全相同,可是既然結合在一起了,我們就把它當做一個名詞來對。所以“池塘”跟“園柳”就對了。對偶有很多變化,平行地對可以,相反地對可以,中間有一點變化地對也可以。“池塘”跟“園柳”在對之中不是十分整齊,“春草”跟“鳴禽”也一樣。“春”形容“草”,名詞作形容詞。“鳴”形容“禽”,可是“鳴”本來是動詞,所以不完全一樣,可是結合在一起,是“春草”,是“鳴禽”。“生”是動詞,“變”是動詞。這是謝靈運的詩,你看他的對偶之中,都是語序軸上有很多的變化。從“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一直講下來,你會發現,這些句子很多意思縮成這麼短,句法這麼複雜,可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兩句忽然一下子放鬆了,就是池塘之中長了一片碧綠的青草,園中的柳樹每一天有不同的鳴禽叫聲,這兩句就比較自然。這都是寫詩的藝術,不能老這麼緊,也不能老這麼松,緊了很久忽然間一放鬆,大家覺得舒了一口氣,這兩句就變成謝靈運的名句。金元時代的元好問説“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就讚美“池塘生春草”寫得非常好。元好問寫過《論詩絕句》,是評論詩的,用絕句的形式來評論。
這兩句之所以成為名句,還有一個很妙的故事。謝家不只是高門士族,而且出了一大堆詩人,謝靈運、謝惠連、謝朓,都是有名的詩人。謝靈運有個族弟叫謝惠連,詩寫得也很好,謝惠連的父親不大懂得詩歌,不喜歡謝惠連。可是謝靈運欣賞謝惠連,説“每對惠連,輒得佳句”。每當我遇到謝惠連,就會作出好詩。因為談話要有對手,作詩也要有對手,所以莊子和惠子就可以談話談得很高妙,莊子要碰到一個普通人,他再談得高妙,那人跟他對答不上來啊。據説謝靈運作這首詩的時候,能夠寫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因為他作詩前睡覺夢見謝惠連了。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現在他用典故了,用典故有什麼好處?典故里面有豐富的意思,所以可以用典故來表現很多的情意。“祁祁傷豳歌”,“祁祁”二字出自《詩經》的《豳風》,豳念bīn,《豳風》是豳國的歌謠。《豳風·七月》,“春日遲遲,採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春日遲遲”,冬天的時候是晝短夜長,春天來了白天就長了,所以你覺得春天的一天很長很長,慢慢地天還沒有黑,所以“春日遲遲”。女孩子出去採蘩,“蘩”是一種植物,“祁祁”是長得很茂盛的樣子。已經許嫁的女子預想到要離開父母,和丈夫一同到夫家去,所以“女心傷悲”。“萋萋感楚吟”也有出處。楚辭《招隱士》説:“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孫”就是貴族子弟,去遠游了,一直沒有回來,第二年春天,春草長起來,“萋萋”也是茂盛的樣子。“祁祁傷豳歌”,讀到《豳風》裏面“祁祁”這樣的句子,我的心就悲傷。“萋萋感楚吟”,讀到楚辭裏面“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這樣的詩歌,內心就感動了。“傷豳歌”跟“感楚吟”都&&離別的悲傷,或者是懷念的感情。謝靈運離開首都,被貶到遙遠的海邊,所以他説當我念這兩句詩,就“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索”是孤獨的樣子,我孤獨地居住,離開了朝廷裏那些同事朋友。當一個人孤獨地居住生活的時候,就容易感到日子太長了,怎麼老也過不完呢。“索居”就容易使人感覺到時間的長久。我們説“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離群”,我離開了我的伴侶,“處”是安排,我難以安排我內心的心懷、感情。“索居”跟“離群”是對的,“永久”跟“處心”不十分對,可是“易”跟“難”對得很工整。這是中國對偶的另外一種藝術,在對偶之中放寬一點,有兩個字放出去不對。以後我們要講唐朝的律詩,李白最喜歡用這樣的句子。李白有一首《夜泊牛渚懷古》,牛渚是一個山,他夜裏停船在牛渚山的山邊,懷念在牛渚山發生的一個歷史上的故事。“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這是五言律詩,律詩第三句跟第四句應該是對句,可是它不對。我在牛渚這裡,在西江江邊,晚上天氣很好,碧藍的天空沒有一片白雲。我登上船看到一輪明亮的秋月,就懷念起古代的一個姓謝的將軍。“憶”字是動詞,“舟”字是名詞,“望”字是動詞,“謝將軍”是個人,它完全不對。就是説對偶的詩中間忽然有一句不對,把它放開去了。這是另外一種規則之中的變化。
提出“四聲八病”是詩歌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
中國的詩歌的演進,從曹子建、謝靈運這些比較注重詩歌形式方面修飾的人,他們是開始注重了對偶。作品慢慢多起來,作者的反省也越來越多——詩要怎樣作,聲音才更好聽呢?他們發現中國的文字有不同的聲調,分為四聲,即平、上、去、入。平聲分陰平和陽平,本來上、去、入都應該分陰陽,所以廣東話才會有九個發音,可是普通話只有平聲分陰陽,上、去、入都沒分陰陽。比如,“煙”是陰平,“嚴”是陽平,“眼”是上聲,“硯”是去聲。我姓葉的這個“葉”是入聲。把四聲用在詩歌裏面可分成兩大類,陰平、陽平統稱平聲,上聲、去聲、入聲統稱為仄聲。普通話的一聲、二聲是平聲,三聲、四聲是仄聲,沒有入聲。中國的詩歌有一個節奏,有一個停頓的頓挫。頓是真的停下來,挫是短短地停一下。説“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二二、二二”這樣的停頓,説“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就是“二三、二三”這樣的停頓。念詩讀詞你要把它那個音節的頓挫掌握住,因為那正是中國語言文字的一個特別美的地方。除了頓挫以外,在中國文學演進的時候,當作者反省越來越多的時候,他們就發現除了頓挫以外,這個詩要有一個韻調,就是要有一個韻律跟聲調。所以除了有停頓,除了有對偶,還要有韻律跟聲調。而這種反省的産生,把中國的文字能夠分出這麼多不同的聲調來,是在齊、梁之間。
南朝宋齊梁陳四個朝代都很短,很多君主信佛,最有名的是梁武帝曾經捨身同泰寺,&&願意出家,當然不是真出家。佛教思想傳入中國後,很多知識階層都精研佛理。外國的法師也到中國來講經、譯經,而且唱經。那些梵文要唱誦的時候,必須發音正確。所以中國人研究佛經梵文發音的時候,就把學到的梵文的發聲、發音引用到中國文字上來了。
他們發現,一個字的發音由聲母跟韻母結合,現在我們當然知道c、d、h都是聲母,a、e、i、o都是韻母,可是中國古時候不是這種符號,聲母韻母都用文字來代表。比如你去查中國古老的《辭海》《辭源》,“東,德宏切”,就是上一個字取聲母d,下一個字取韻母ong,結合起來念東,這叫反切。所以就是在齊、梁之間因為佛教的傳入中國,因為他們學習梵文,學習梵唱,所以他們注重到外來文字的拼音,所以就想到中國文字也有拼音,有聲母韻母。他們有這樣反省的結果,就發現中國的韻有多少多少,比如東韻、江韻、支韻、庚韻等。總而言之,在齊梁之間他們就注意到,中國的文字可以用反切來分析和歸納有多少個韻,怎樣拼音,有平上去入幾個聲調。
就因為這樣的緣故,就反省,就發展,就有了這樣的一套理論。齊、梁之間把這個理論很明白地提倡出來的就是一個詩人,就是沈約。他提出中國文字的發音有四聲。有了四聲,如果一句詩都用平聲的韻,好不好聽?古人討論時舉例,比如這樣一句詩,“溪西雞齊啼”,小河的西邊,天亮了,雞都叫了,意思都明白,可是你一念“溪西雞齊啼”,念出來什麼聲音呢?“後牖有朽柳”,“牖”念yǒu,上聲,説後窗外有一棵半枯朽的柳樹,這個意思我們也明白。可是你念“後牖有朽柳”,不好聽。“溪西雞齊啼”,聲調都是平聲,韻都是i韻,就是同韻,所以聲調相同,押韻也相同,念起來不好聽,應該避免這種現象。
於是沈約就反省,他説把同聲的同韻的都用在一起不好聽。沈約説“四聲八病”,有八種毛病是你應該避免的。四聲就是平上去入,八病就是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大韻、小韻、旁紐、正紐,都是講聲母跟韻母的。什麼叫大韻、小韻?比如支韻跟微韻,如果同在這個韻裏,就是小韻,如果這兩個韻可以通用,在這兩個韻裏面就是大韻。總而言之就是有窄的韻,有寬的韻。正紐、旁紐也是,比如b的聲音、p的聲音,聲母很相似,應該避免。大韻、小韻就是韻的相似跟相同,正紐、旁紐是聲母的相似跟相同,應該避免聲母韻母的相似跟相同。像“溪西雞齊啼”“後牖有朽柳”,就叫做大韻、小韻、正紐、旁紐,都應該避免相似跟相同。
什麼是平頭、上尾、蜂腰、鶴膝?《詩品注》上説,蜂腰指每一句詩的第二個字,不能夠與第五字同聲,也有人説是第三個字,就是兩種不同的説法。也有人説,第二個字不能夠與第五個字同一個聲母,第三字不能夠與第七個字同一個韻母。作詩都這麼想太麻煩了,他舉了一個例證,“徐步金門旦,言尋上苑春”,上句五個字,下句五個字,因為當時是五個字一句的詩流行,七個字的詩還不流行。第三個字是“金”,第七個字是“尋”,都有一個n收尾的同韻的字,念起來不好聽。鶴膝,是第五個字不得與第十五個字同聲。他也舉例,比如“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這是漢朝宮中一個叫班婕妤的宮女的一首怨詩。“新”是剛才,“裂”是剪開,“紈素”是山東的一種綢子,很有名,剛剛剪裁下來的非常新的一塊齊地出産的絲綢。“皎潔如霜雪”,好像霜雪一樣潔白。“裁為合歡扇”,把這塊白色的絲綢裁成圓形的扇子。合歡扇是圓的。“團團似明月”,圓得像天上的明月一樣。她是説,當初她得到皇帝的寵愛,後來皇帝再也不到她這裡來了。古人説“秋扇見捐”,“捐”就是拋棄,因為秋風吹起來,就把扇子給拋棄了,這是一首怨詩。其實這首詩很好,可是按照他們的説法,以聲調來説,第五個字“素”是去聲,第十五個字“扇”也是去聲,這樣不好聽。
格律的兩種最基本形式
“四聲八病”你現在完全可以不管它,你只要知道怎麼樣好聽,自然就知道怎麼樣不好聽。怎麼樣才好聽?就是聲調的高低、抑揚、長短都要配合起來。怎麼樣配合?我現在開始要講唐詩了,所以現在了解的就是唐詩的一個基本格律。我只告訴大家兩個最基本的形式,一個是A型,一個是B型。
普通話裏第一聲、第二聲是陰平陽平,是平聲,上去入是仄聲。可是普通話裏沒有入聲。入聲變成上聲、去聲,這個關係不大,因為把入聲變成上聲、去聲還是仄聲。關係大的在什麼地方呢?在有一些入聲被我們變成平聲了,比如“中秋節”,“節”變成第二聲,是平聲,但是這個“節”字是入聲,所以這種情況就一定要念正確。可我是北方人,不會念正確的入聲字,所以我就盡量把它念成仄聲。凡是廣東話、閩南話裏有-p-t-k的結尾的入聲字,我都把它念成去聲,因為這樣至少它是仄聲。
現在我要把徐陵的《山齋》念一遍,請大家注意有哪幾個字,我念的跟普通話的聲調不一樣,因為它是入聲字,我要盡量把它念成仄聲。
“桃源驚往客,鶴嶠斷來賓。”等一下我把有的字入聲念成去聲時,我告訴你。
“復有風雲處,蕭條無俗人。”“俗”字在普通話中是平聲,但它在古代是入聲,我念sù,把它念成去聲,就是仄聲。
“山寒微有雪,石路本無塵。”“石”字是入聲,所以我念shì。
“竹徑蒙籠巧。”“竹”字是入聲。
“茅齋結構新。”“結”字是入聲。
“燒香披道記,懸鏡壓山神。”“壓”字是入聲。
“砌水何年溜,檐桐幾度春。”“溜”字本來就念liù。
“雲霞一已絕。”“絕”字是入聲,不能讀作平聲。
“寧辨漢將秦。”
我現在不是教學作詩,可是你要明白中國詩格式的演進。我告訴你們一個最簡單的記憶的方法,也就是記住聲調的兩個基本形式——A式和B式。“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是A式,因為從平聲開始,所以叫平起。“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是B式,仄起。
它沒有什麼高深的道理,就是聲調要好聽,“溪西雞齊啼”這個不好聽,你要平仄間隔着來使用,而且上一句跟下一句要在相反之間互相呼應,就是保持一個平衡。“平平平仄仄,平平平平平”,這樣不好聽,所以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一首詩如果是四句,我們管它叫做絕句,如果是絕句的詩,形式就是AB,“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這就是平起的五言絕句。還可以是BA排列,“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這就是仄起的五言絕句。所以你只記AB兩個形式就都掌握了,不用管其他的。
基本的形式裏面還可以有變化。有什麼變化?第一個字可以通用。“平平平仄仄”,將平換成仄,變成“仄平平仄仄”,這種變化是允許的。“平仄仄平仄”,沒有關係,“仄平平仄平”,也沒有關係。但一定要注意:在結尾的地方要避免三個平或者三個仄接連。
你會發現,第一個字是完全可以通用的,而第三個字有時可以通用,有時不能通用。為什麼?因為五個字一句詩的停頓,是二三的停頓,第二個字是一個停頓,所以第二個字的平仄是重要的,它是一個重點。第一個字不停頓,所以第一個字不是重點。古人説“一三五不論”,也不是都不論,它可以不論的緣故,是它不是一個押韻或者節奏的重點,所以你可以通用。第三個字有時通用,有時不可以,就是要避免三個仄聲、三個平聲在結尾相連。如果它不連在一起,那就可以換。這就是五言絕句的基本形式。
如果不是絕句,要做一首八句的律詩,那又該怎樣?你可以作成ABAB模式:“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後面四句把它重復一下——“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所以,如果是平起,就是ABAB;如果是仄起,就是BABA。
那每句七個字的詩又怎麼辦呢?五個字我們已經掌握,七個字,非常簡單——加兩個字。加兩個字,可是不要加在每句的後面,而是加在前面。平平前面你就加仄仄,變成“仄仄平平平仄仄”。這裡加了仄仄,下一句就要加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依此類推,後面詩句可變成“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總之,平仄總是要間隔地使用,你把A式五言的平起前面加上仄仄,就變成七言的仄起。反過來,B式五言的仄起,你前面加平平,就變成七言的平起。
所以基本上你只要記得A式、B式,所有的中國詩的變化就都在其中了,你可以運用無窮。
下面我們看一下徐陵《山齋》這首詩的平仄:
“桃源驚往客,鶴嶠斷來賓。復有風雲處,蕭條無俗人。山寒微有雪,石路本無塵。竹徑蒙籠巧,茅齋結構新。燒香披道記,懸鏡壓山神。砌水何年溜,檐桐幾度春。雲霞一已絕,寧辨漢將秦。”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所以你看,這首詩的平仄跟我説的A式、B式完全相合,不管它重復了幾個AB,都完全相合。像“無”“懸”是在第一跟第三個字的位置,可以通用。凡是跟這個基本的格式不合的,那都是它可以通用的地方。(未完待續)
本文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託項目“‘中華詩教’與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項目編號:18@ZH026)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