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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5版

先生猶是老孩提

2021-09-24 19:02:00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5版

  汪曾祺畫作《楝實苦澀》。 (作者供圖)

  南翔

  南國的中秋,依然暑氣逼人。我邀了幾位有閒的老友趕去深圳福田美術館,觀賞汪曾祺書畫藝術作品展,事先約好的畫家張闖館長幾乎同時到了展廳二樓。這個地處梅林的區美術館,還是原來冠名雅昌藝術館之時來過,一晃,好些年過去了。

  之所以在開展不久就趕過來看畫,乃因汪老在世時,我與他有數面之緣。

  最早是1989年11月在合肥召開的《清明》創刊10周年活動上得見汪老,那時他的短篇小説已頗為風靡,如《受戒》《大淖記事》《歲寒三友》《故裏三陳》等。當年我看到一位評論家談論他的《陳小手》,認為民國年間,民間的男産科醫生陳小手“活人多矣”,最後卻死在這個“活人多矣”的手藝——接生上,這才是小説最沉痛的地方。我問汪老這是不是他最滿意的一種評論?他笑而未答。懸想作家寫出一篇蜂議四起的作品,任憑讀者與評者的恣意發掘,本人保持一種緘默的姿態或是最佳;如果下一定論,無疑將堵塞作品蓬勃釋義的生機。猶記得,那會兒我十分迷戀一位海外華人作家的短篇小説,可這位作家僅有的一部長篇我卻沒有讀下去。遂問汪老,以你寫短篇的手法寫長篇行嗎?他斷然道,我到現在連中篇都沒寫過,林斤瀾還寫過中篇的。那次活動兩位老作家住一個房間,平時交往亦多,以至于幾年後我去北京打汪老家的電話,卻是林斤瀾接的——汪老錯把林家的電話給了我。

  活動結束之後,汪老返京,很快給我寄來兩本簽名本,一本是《汪曾祺自選集》,另一本是《蒲橋集》。這本1987年10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自選集,雖已泛黃,仍在我的案頭;另一本《蒲橋集》被學生借去,杳然不知所終。

  因不是公休日,美術館偌大的一個折角連房展廳,觀者並不多。此次共展出了130多幅汪曾祺的書畫作品,畫作遠多于書法。年輕帥氣的張闖告訴我,這大概是汪曾祺書畫作品最多的一次異地展示了。小幅、紙本水墨、36釐米左右見方的作品居多;也有一些小長軸,高不過70多釐米。汪老筆下,花果喜菊、喜荷、喜石榴、喜葡萄、喜紫藤;動物則愛貓、愛鳥、愛松鼠;時令蔬鮮則苦瓜莧菜、蓮藕荸薺、大蔥鱖魚。逸筆率性,不拘成法,其趣味自現。張闖説得好,汪老的畫,不在于他的技法如何,而在于其筆墨間處處可以感受到的文人趣味。

  面對汪老林林總總的小幅畫作,我想起一個作家寫作的成功得失,頗相關是否有一種自覺的文體意識,即自己能夠駕馭什麼樣的文體或題材,須得有自知之明。作家如此,畫家亦然,畫高山大川還是小橋流水,城郭市井還是花鳥蟲魚,蓋在于性情——柔婉謙抑,還是豪邁鏗鏘。汪老有一篇《泰山很大》(《泰山片石》),堪稱性情與創作關聯的自訴狀:

  寫風景,是和個人氣質有關的。徐志摩寫泰山日出,用了那麼多華麗鮮明的顏色,真是“濃得化不開”。但我有點懷疑,這是寫泰山日出,還是寫徐志摩?我想周作人就不會這樣寫。周作人大概就不會去寫日出。

  我是寫不了泰山的,因為泰山太大,我對泰山不能認同……我十年間兩登泰山,但彼此可謂了不相幹。泰山既不能進入我的內部,我也不能外化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不能達到物我合一,使山即是我,我即是山。泰山是強者之山——我自以為這個提法很合適,我不是強者,不論是登山還是處世。我是生長在水邊的人,一個平常的、平和的人。我已經過了七十歲,對于高山,只好仰止。我是個安于竹籬茅舍、小橋流水的人,以慣寫小橋流水之筆而寫高大雄奇之山,殆矣。人貴有自知之明,不要“小雞吃綠豆——強努”。

  汪老的書畫內容與他的短篇小説,是一脈相承的。

  以往我看過的畫展,右下標注,僅僅是標題、作者、尺寸及種類。汪老的書畫展與眾不同,除以上標注,更有從他小説或散文中抽出來的片段。譬如一幅老樹新枝圖,題曰《七十七年前此刻,我正在生出來》。右下的文章摘錄(源自《旅食與文化》題記):

  舍伍德·安德生的《小城畸人》記一老作家,“他的軀體是老了,不再有多大用處了,但他身體內有些東西卻是全然年輕的”。我希望我能像這位老作家,童心常綠。我還寫一點東西,還能陸陸續續地寫更多的東西。這本《旅食與文化》會逐年加進一點東西。

  活著多好呀。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

  他寫這篇題記是在1997年2月20日。5月16日,不到三個月之後,汪老溘然長逝。睹畫思人,品咂再三,低回不已。

  前面説到,汪老的畫作無論花鳥貓鼠,還是時令蔬鮮,都歸不到大題材之內。他的作品瞄準的也是人心、人情和人性之常。有人將他歸于悠閒文學一類裏,且認為他是其中一個代表人物,對此他很不認同,在《老年的愛憎》一文裏有很強勁的反駁:

  我是寫過一些談風俗,記食物,寫草木蟲魚的文章,説是“悠閒”,並不冤枉。但我也寫過一些並不悠閒的作品。我寫的《陳小手》,是很沉痛的……

  中國人有一種哲學,叫做“忍”。我小時候聽過“百忍堂”張家的故事,就非常討厭。現在一些名勝古跡賣碑帖的文物商店賣的書法拓本最多的一是鄭板橋的“難得糊涂”,二是一個大字:“忍”。這是一種非常庸俗的人生哲學。

  周作人很欣賞杜牧的一句詩:“忍過事堪喜”,以為這不像杜牧説的話。杜牧是凡事都忍麼?請看《阿房宮賦》:“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一篇短文,到此戛然而止。卻感覺蟄伏著千鈞之力!

  汪老逝世前的一年,我曾介紹外省電視臺的一位學生去拍關于汪老的紀錄片。當時我正應邀在北京撰稿,忙過白天,晚飯後去見學生。才知她們在汪老家拍了一整天,汪老不僅親手給做了一桌飯菜,還畫了四張畫,給她們每人一張。她們未必都知曉汪曾祺的名聲,幾張畫四處散放。我佯稱全拿走,她們才趕緊收起。聽我講起這件舊事,張闖笑道,汪老是很隨和的一個人,當年你也是可以問他要畫的。

  面對寂靜展廳裏汪老琳瑯而淡雅的畫作,恍然覺得他的音容如此切近。他有一首詩題《紫藤》:“紫雲拂地影參差,何處鶯聲時一啼。彈指七十年間事,先生猶是老孩提。”

  “先生猶是老孩提”——觀畫賞文,這恰是汪曾祺的自畫像。

責任編輯: 張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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