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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4版

探抗聯密營,在“生死場”體味“荒野抗敵”

2021-09-17 23:50:24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4版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韓宇、陳聰、管建濤、侯鳴、何山

  中國版圖的東北端,人跡罕至的密林深處隱藏著一處處廢棄的壕溝和坑洞,顯示著過去曾有人生活過的痕跡。這就是東北抗日聯軍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在敵後建立的秘密宿營地——抗聯密營。

  2021年盛夏,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翻山越嶺,進入這片秘境。在茂林和遠山襯托下,一處處密營的殘垣既像是剛從山林間“發掘”出來,又像是即將被叢莽沼澤吞噬。

  一路跋涉,狂風被茂林絆住了腳,踉蹌地穿過枝杈。枝葉在風中絮語,倣佛向我們講述久遠的故事……

穿越歷史:鐵絲網中的遺跡

  北緯49°0′,東經126°24′,中國東北,朝陽山。

  這片千百年來沉寂于大小興安嶺過渡帶上的森林荒原,80多年前燃起抗日烽火。

  記者在山間坑坑洼洼的道路上穿梭,來到朝陽山密營,遇見當地的“守營人”、黑龍江省五大連池市朝陽山鎮文化站站長徐洪雨。

  從山腳沿著不斷分岔的小路往上攀登,一個岔道口往右大約幾百米,有一處被鐵絲網圍起來的地方,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密營裏的一個個“大坑”是徐洪雨守護的“寶”。他介紹,根據抗聯歷史研究和專家佐證,此處的大坑是20世紀30年代密營在此建立後,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路軍戰士住宿用的“地窨子”。如今的遺址只剩下木炭灰和獸骨,當年抗聯戰士曾在這裏燒火做飯取暖。

  再往山上走,是抗聯第三路軍的大本營。在這裏,一棵枯樹上,就有可能殘留著當年戰鬥的痕跡。1940年7月19日,日偽軍騎兵“討伐隊”襲擊朝陽山密營,第三支隊政委趙敬夫率領教導隊奮勇抗擊。趙敬夫和曾任中共北滿臨時省委書記的張蘭生等壯烈犧牲,密營也遭破壞。

  孤懸敵後、孤軍奮戰。追溯這段歷史,記者倣佛聽到了歲月的沉重嘆息——從大約1936年開始,日偽軍對東北抗日聯軍進行大范圍軍事“圍剿”,為阻斷抗聯與群眾聯繫,日偽軍建立“集團部落”,強力推行歸屯並戶,制造“無人區”,用“篦梳山林”“鐵壁合圍”的方法,對抗聯部隊進行拉網式搜捕,抗日遊擊根據地及遊擊區遭到嚴重破壞。

  為保存實力,抗日武裝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裏建立秘密營地,與敵人進行英勇頑強的抗爭。抗聯部隊在密營中創建了簡易的被服廠、修械所、小醫院、倉庫等,密營也成為抗聯對敵作戰及掩護部隊、後勤補給、安置傷員、培訓幹部等的後方基地。

  1939年入冬,抗聯將領周保中的妻子王一知,和被服廠的三名女同志,在寶石河子密營突然遭遇敵人搜山,當時她們每人找了一個大樹坑,利用一米多厚的落葉隱蔽下來,躲過搜捕。

  黑龍江省湯原縣委史志研究室主任鄒志光向我們介紹了密營的作用:“這些密營規模大小不一,條件簡陋,但因地處深山密林,點多分散、隱蔽性好,為東北抗日聯軍提供了集結屯兵、休整訓練、出戰入守的基本條件,使抗日聯軍得以在敵後長期堅持作戰和不斷發展。”

  類似朝陽山密營這樣的大坑,在哈爾濱市木蘭縣雞冠山密營遺址群也有不少。

  盛夏8月,大大小小的坑洞大多有積水,深近一米。據當地向導嚴曉峰介紹,這些坑洞是抗聯部隊用于儲存食物的儲藏窖,可儲藏100多人的食物。當時的儲藏窖挖到三四米深,經過80多年的風化及自然侵蝕,現在看到的坑洞已經變淺。

  在雞冠山密營的戰壕區,可以看到蛇形或之字形的戰壕及交通壕。

  這些戰壕和交通壕看上去不到一米深,由于歲月侵蝕,它們在幾十年的時間裏“變淺”了,蹲在裏面已無法將人完全遮擋住。

向死而生:戰歌中嘶吼的青春

  “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團結起,奪回我河山!”這首抗聯歌曲《露營之歌》,是抗聯老戰士李敏最刻骨銘心的回憶。

  12歲那年,李敏加入東北抗日聯軍第六軍,當過戰士、炊事員。在日偽軍封鎖之下,抗聯戰士的生存環境異常艱苦。“戰士們只有前線,沒有後方。”李敏生前曾説,“難啊,戰死、餓死、凍死、病死的太多了!我們這些能活下來的,是幸運的極少數人。”

  饑餓對于抗聯部隊的危害,較之敵人的槍林彈雨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要用戰鬥才能換來一頓飽飯。除了下山襲擾敵軍獲取物資以及老百姓的一點捐糧外,抗聯戰士只能寄希望于大自然的恩賜。

  開荒種地,有時等不到收獲,就被敵人破壞。十幾歲的少年,二三十歲的青壯年,正是餓不了肚子的時候,但為了趕跑侵略者,他們的青春以極盡艱苦而絢爛的姿態怒放著——

  夏天,沒有糧食時,他們只能靠獵殺野獸、採集蘑菇和野果充饑;

  冬天,大雪封山,野獸也不見蹤跡,他們用橡樹籽磨成面,做成大餅和橡子面糊;

  在極端缺乏食物時,樹皮、草根也成為常用食物,乃至鼠肉都是他們活下去的希望。

  記者探訪密營過程中的遭遇,印證了李敏的感受。

  8月初的東北密林裏空氣濕熱,各種蚊蟲驅趕不盡。跋涉在一個個密營之間,裸露在外的皮膚不知不覺就被咬了幾個大包,高高地腫了起來。走一段路下來,手上、腳脖子上已被枝杈劃出了口子。

  這還不算最意外的事。突如其來一場大雨,讓迷失在密營中的不速之客感受到大自然的無情。如果沒有地圖指引,進了林子根本無法辨別方向,更找不到通往密營的路。濕滑的陡坡讓腳底不停打滑。

  “我們被日偽軍圍困了三天三夜,彈盡糧絕,幾個剛剛突圍的同志忍不住趴在沼澤裏喝泥水,沒喝幾口就被追來的敵人打死了。”

  李敏生前曾多次接受採訪,她回憶當年的鬥爭時總是噙著淚水:因為缺少子彈,每一顆槍彈都要從敵人手中繳獲,戰鬥時要同時背幾條不同的槍;為防止暴露,密營常常不能生火,許多戰士在寒冬裏生生凍掉了手腳……

  記者不由得想起鄒志光提到的“貫通傷”療法:如果在打仗中被敵人的子彈貫穿身體,就只能用一根槍探子裹上浸泡鹽水的紗布,照著子彈打入的位置往傷口裏戳,等鹽水消毒完畢後,再在傷口處撒上藥。但大多數時候,密營裏藥物奇缺,醫護人員只能用草藥敷在患處,以此治傷。

舍生赴死:密營裏的生死場

  隨著日偽軍對抗日武裝的“圍剿”越來越殘酷,抗日鬥爭進入更為艱難的階段,抗聯戰士的身體和意志每一天都要經受極限考驗。

  據鄒志光介紹,湯原縣開明地主黃有不畏日偽軍威逼,以“毀家紓難”的決心加入抗日隊伍,先後任東北抗日聯軍第六軍司令部副官、稽查處處長,並負責後方密營工作。

  1937年冬季的一天,由于敵人圍剿,住在湯原縣西北溝丁大幹屯的抗聯戰士緊急向山裏轉移。黃有因為要留下檢查戰士執行群眾紀律的情況,不幸被捕。

  敵人強令他帶路去找抗聯密營,黃有假意答應。他帶著300多名日偽軍,避開遊擊隊設在湯原北山亮子河的後方密營,東繞西轉,誘敵進入小興安嶺東麓的原始森林。一天晚上,趁日偽軍睡著,黃有半夜悄悄爬起來,擺脫敵人,直奔密營而去。

  雖然日偽軍凍死凍傷損失慘重,但黃有也遭遇大難。當戰友找到他時,黃有的四肢已凍傷,傷口逐日惡化而潰爛,最後幾乎只剩下軀幹。但在敵人嚴密封鎖下,藥品根本無法上山。當部隊離開營地時,組織上留下兩名同志照顧他,並把不多的糧食留給他。兩位同志在斷糧之後出去籌糧,均慘遭敵人殺害。

  1938年3月,抗聯六軍參謀長馮治綱帶領戰士返回營地時,只見黃有的遺體靜靜臥在窩棚外邊的一個塔頭墩子上,已去世多日。而他的目光,仍望著戰友遠去的方向……

  黑龍江省雙鴨山市集賢縣革命老區建設促進會會長樸永鶴,也向記者講述了當地七星砬子密營的悲壯故事。

  1937年,東北抗日聯軍在七星砬子山裏建立了兵工廠、被服廠、軍政幹校、醫院等密營後方基地。敵人發現七星砬子山裏有抗聯密營,便加緊進行破壞。由于叛徒告密,當年秋天,駐守集賢鎮的日偽軍400余人向七星砬子兵工廠進犯。抗聯獨立師守衛部隊與敵人展開激烈戰鬥。抗聯第八軍一師政治部主任金根不幸被叛徒殘害于七星砬子山中。

  1939年初,日寇為摧毀七星砬子兵工廠,又調集了1000多名日偽軍向七星砬子發起猛烈進攻。守衛兵工廠的60多名戰士、工人同日軍進行了頑強戰鬥。戰鬥進行了一晝夜,兵工廠山崖下敵人屍橫遍野,第二天一早,敵人又發起了進攻,戰士們的子彈打光了,就用石頭砸,殘暴的敵人向山上施放毒氣。60多人全部壯烈犧牲,兵工廠慘遭破壞。

  山河為證。七星砬子山上的紀念碑,書寫不盡抗聯英烈的光輝事跡,烈士們用鮮血澆灌的抗聯精神之花逆風怒放。

  據不完全統計,自1933年黨領導的反日遊擊隊陸續改編為東北人民革命軍起,到1945年8月抗日戰爭勝利,東北抗聯共犧牲師級以上指揮員100余人,其中軍級30余人。

  黑龍江省委史志研究室研究員張洪興介紹説,抗聯將士們在極端艱苦的環境下與數十萬敵人殊死搏鬥、傷亡慘重,這在世界戰爭史上是罕見的。

你若記得,他們便永遠活著

  密營之行的最後一站,記者來到湯原縣,這個被侵華日軍稱為“紅透三尺”的地方。

  從湯原縣城的柏油路到山裏的碎石路,再到雜草叢中的土路,汽車再也無法前進。下車來到曾經的東北抗日聯軍第六軍軍部所在地亮子河密營,可供憑吊的,是用鐵絲網圈起來的一段約半米高的密營殘墻,以及在原址旁復建的營地。

  在這裏,第六軍軍長夏雲傑曾組織實施了一次次襲擊日偽軍的戰鬥,最終在湯原縣丁大幹屯遭敵襲擊,33歲的生命永遠定格。

  2021年中元節這天,77歲高齡的李惠文老人來到湯原縣革命烈士陵園,祭奠她的外祖父夏雲傑。

  和夏雲傑的名字一起被鐫刻在這裏的,還有馮治綱、黃有、劉翠花,以及數百位抗擊日本侵略的革命志士。

  細雨之中,李惠文顫巍巍地走到一個個烈士的墓碑前,講述著他們的故事。老人心中牽念的是,隨著抗聯烈士的後代慢慢老去,這些悲壯的歷史故事會不會湮沒在記憶的荒草中?

  近些年,黑龍江省多地已通過發展紅色旅遊帶動抗聯密營等遺跡開發保護。在湯原縣,“抗聯六軍軍部遺址”“中共湯原中心縣委遺址”“抗聯公園”“抗聯六軍授旗地”等景區已初具規模。

  帶著孫子前來亮子河密營參觀的本地居民高瑞華説,他小時候隨父親來北大荒墾荒時,住的就是類似的“地窨子”。“這次帶著孫子一起來,就是要讓他知道,沒有當年抗聯戰士們的苦日子,就不會有今天的甜日子!”

  細雨中,記者在湯原縣革命烈士陵園久久佇立,凝視一個個年輕生命定格的碑墻。

  只要人們銘記著、熱望著、賡續著,他們就永遠活著。

責任編輯: 李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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