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風漸緊,洞庭湖畔的蘆葦蕩褪去了盛夏的青綠,暈染出一層蒼黃。晨霧如紗,漫過粼粼水面,將洲灘、飛鳥都籠進一片朦朧的詩意裏——又到了候鳥赴約的時節。
霧氣漸散,往日靜謐的湖面驟然熱鬧起來。蒼鷺靜立洲灘,尖喙輕點水面,啄食着淺水中的魚蝦;斑嘴鴨成雙成對,蹼掌輕撥,漾開一圈圈細碎的漣漪;小天鵝伸直脖頸,翅尖掠過水面劃出優雅弧線,偶爾一個側踢,濺起的水珠在晨光中閃爍;灰鶴舒展雙翼,在天際追逐嬉戲,清脆的鳴唳劃破長空。忽然,數十隻豆雁從草叢中“嘩啦啦”振翅躍起,驚得鄰近的一群反嘴鷸瞬間騰空,翅尖掃過蘆葦梢,帶起簌簌細響。

2024年12月1日,一群豆雁與白琵鷺在湖南南洞庭湖自然保護區南縣舵桿洲濕地休憩、覓食。新華社記者 陳思汗 攝
遠處的長堤上,幾抹身影靜立如樁。觀鳥愛好者們裹着厚實的外套,帽檐壓得略低,長焦鏡頭對準天際,清脆的“咔咔”聲在風裏輕響,不似尋常的喧鬧,反倒與蘆葦叢裏的簌簌聲、候鳥的輕鳴交織在一起,將人與自然相融的靈動瞬間定格在鏡頭中。
我偏愛洞庭湖的冬日。一湖碧水映着藍天白雲,天高地闊,岸邊葦叢泛着蒼黃的絨光,洲灘上苔草茂盛,清冽的空氣裏浸着晨霜的寒涼,又裹着枯黃草木的醇厚。這群遠方來客的翅尖振響與葦叢絮語,驅散了冬日的沉悶,滿湖滿岸都透着盎然生機。
作為“東亞-澳大利西亞”候鳥遷徙線路上的重要停歇地、越冬地,洞庭湖濕地廣袤,水草豐茂,魚類繁多,是越冬候鳥的理想家園。每年秋冬,360多種候鳥如約而至,其中不乏東方白鸛、黑鸛、白鶴、中華秋沙鴨等珍稀瀕危物種。
洞庭湖區近年被譽為“候鳥天堂”。要知道,這份人鳥和諧的圖景,得來何其不易!
南洞庭湖自然保護區南縣管理局副局長陳新的家族故事,恰似一部濃縮的洞庭生態變遷史。1962年,南洞庭湖舵桿洲蘆葦場成立,陳新的爺爺因槍法精湛被招為打鳥隊隊長。冬日的蘆葦叢裏,5米多長的抬銃埋伏在草叢中,一聲巨響過後,有時能打下數十隻飛鳥。鳥肉可食,有些羽毛還能換外匯。

2024年12月1日,在湖南南洞庭湖自然保護區南縣舵桿洲濕地,一隻蒼鷺在休憩。新華社記者 陳思汗 攝
彼時的候鳥,飛過洞庭湖,望見成片蘆葦叢時,大抵要心頭一緊——那些熟悉的葦稈間,隨時可能竄出火藥的巨響與致命的鉛彈,每一次盤旋降落都藏着未知的凶險。
時光流轉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洞庭湖候鳥受到的威脅越來越大。一些地方形成的“吃鳥市場”,催生了規模化的非法捕獵産業鏈。相較於過去抬銃捕獵的有限影響,新型捕獵手段更具破壞性:劇毒的鉀銨磷、喃丹拌着谷粒或魚蝦撒向灘塗,8元一包的20公斤裝喃丹,能撒2萬多平方米;一張張細密的捕鳥網橫亙蘆葦叢,成為候鳥難以逾越的死亡陷阱。
2000年冬天,新華社湖南分社的兩位前輩在保護區暗訪半月。凌晨4點,他們踩着灘塗爛泥,跟隨保護站工作人員追捕毒鳥者,眼前的景象令人痛心:“一片留着新鮮雁糞、羽毛和夜宿溫暖氣息的淺水草灘上,隔三五步就倒着一、兩隻雁鴨,兩腿後蹬,嘴流唾液,眼睛圓睜,僵硬的姿勢還保留着臨死掙扎的痛苦”“有一隻雛鴨還未咽氣,在泥濘裏絕望地撲着翅膀,小張他們還想搶救,但剛灌幾口水,小鴨就斷了氣”。
他們走訪岳陽市區的“魚巷子”,發現綠翅鴨、赤麻鴨、斑嘴鴨等野味被公然叫賣,“一隻普通野鴨可賣30多元,一隻大雁可賣到60多元”,部分野味還被遠銷廣東牟利。兩位前輩寫下《尋鳥日記》,字字泣血,希望喚醒人們保護環境的良知。
除了直接獵殺,農業面源污染、掠奪性捕撈、歐美黑楊種植、濕地圍垸等人類活動,也在不斷侵蝕着候鳥的棲息地與食物來源。
保護與破壞的鬥爭從未停止。
東洞庭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黨支部副書記高大立,20多歲便投身湖區保護工作。他見證過“萬鳥翔集”的盛景,也親歷過毒鳥獵鳥多發、候鳥數量銳減的低谷。為追捕毒鳥者,他曾脫去雨靴,赤腳在冰碴遍佈的泥灘上奔跑數百米,雙腳留下十幾個傷口;為抓捕跨省獵鳥團夥,他曾在蘆葦叢中凍得全身發抖,仍堅持埋伏。

2022年12月14日在洞庭湖區橫嶺湖拍攝的候鳥。新華社記者 趙眾志 攝
2005年,為期14天的洞庭湖水鳥野外調查結束後,調查組向全社會發出警報:洞庭湖鳥類棲息地正在喪失。2006年,監測到的東洞庭湖候鳥數量低於10萬隻,東方白鸛、小白額雁、白琵鷺等國際瀕危物種明顯減少。
保護與破壞的拉鋸戰,在洞庭湖畔持續了數十年。真正的轉折,始於新時代的生態治理。
2017年,中央環保督察組進駐湖南,洞庭湖生態問題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專項整治攻堅戰全面打響:矮圍網圍被拆除,沙石碼頭被關停,被侵佔的洲灘濕地逐步恢復。
非法獵殺者受到嚴懲。2016年前後,多起非法捕殺洞庭湖候鳥案公開審理,有的不法分子被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高大立説,為了讓更多人知道不能傷害野生動物,他和同事與法院對接,推動一些典型的非法獵殺候鳥案在案發現場開庭,組織周邊村莊的群眾旁聽。這些案件的宣判起到了很大的震懾作用,非法狩獵行為逐步絕跡。
沿湖中小學也開設生態教育課程,“洞庭三寶”(候鳥、江豚、麋鹿)成為生態保護的鮮活教材,全民護鳥的氛圍日漸濃厚。
2020年,“十年禁漁”政策實施,漁民漁船上岸,“迷魂陣”“地籠網”被徹底清除,湖區恢復了久違的寧靜。2021年冬,我與同事探訪東洞庭湖鳥類救治避難中心,發現這裡已不復昔日的“門庭若市”,全年僅接診50余只候鳥,且多為遷徙途中體力不支者,受外傷的候鳥屈指可數。
這時候的候鳥,飛過洞庭湖時,應該終於能卸下積攢了數十年的戒備。蘆葦叢裏沒了獵槍的暗影,灘塗上沒了毒餌的引誘,它們可以安心在淺灘啄食,在天際翱翔,體會“渡盡劫波故鄉在”的踏實與滄桑。
近十年來,洞庭湖越冬候鳥數量穩步回升,雖統計方式與監測範圍仍有少許爭議,但普法宣傳的深入、護鳥氛圍的養成,其成效確實有目共睹。
然而,生態保護從來沒有終點。全球氣候變化、洞庭湖水文節律改變帶來的挑戰,近年正逐步凸顯:上游的長江等來水減少,洞庭湖漲水時間推遲,退水時間提早、速度加快,季節性乾旱頻發,枯水期延長導致部分洲灘加速旱化,沉水植被死亡,苔草提前生長,直接影響了候鳥的覓食與棲息,也讓一些不法分子有了可乘之機。
2022年,洞庭湖區遭遇有記錄以來最嚴重乾旱,東洞庭湖核心區大、小西湖湖床裸露、龜裂如戈壁,我與高大立等保護區工作人員行走其間,邊拍攝邊感嘆,生態保護又迎來了新課題。

2022年12月13日在洞庭湖區東古湖濕地拍攝的小天鵝。新華社記者 趙眾志 攝
人類可以制止非法獵殺,卻難以完全掌控氣候變化與生態演變。面對洲灘旱化的困境,一些保護區啟動修復性工程,在冬季水退時保留部分淺水區域,儘管作用有限,也努力為候鳥營造適宜的棲息環境。至於如何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人類的保護實踐仍在探索之中。
千萬年來,候鳥循着星辰與季風,在天空中劃出亙古不變的軌跡。洞庭湖於它們,是中途驛站,是越冬家園,更是人與自然相處的一面鏡子。從獵槍與毒藥,到守護與共生,這片湖的變遷,映照着人類對自然認知的覺醒。
泰戈爾曾寫下:“天空沒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候鳥飛過洞庭湖的每一次振翅,是生命對自然的眷戀,也是這片濕地生態滄桑變化的鮮活注腳。而我們所能做的,便是以永恒的堅守,守護好這片湖、這群鳥,讓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圖景,在歲月長河中永續流傳。(周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