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數字激活鄉土,用實幹握緊機遇,用生態滋養未來……在秦嶺群峰深處的小城佛坪,這裡的每片綠葉、每尾游魚都在訴説“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的生動故事
◇當幹部的腳步貼着土地行走,當小縣城的智慧對接大市場的場景,那些看似微小的堅持,終將長成漫山遍野的希望
位於秦嶺深處的佛坪縣(2025年7月15日攝) 張斌攝/本刊
地處秦嶺深處的陜西省佛坪縣常因“袖珍”引發關注:全縣僅3.5萬人,縣城跑着9輛出租車,一條主街道逛一圈僅需1個多小時,甚至曾有“要不要被合併”的網絡討論。
仔細打量就會發現,這個森林覆蓋率超90%的秦嶺小城還有“另一面”:不少互聯網企業扎堆在這裡安家落戶;高鐵站旁的小山村常常涌入四五千人,小轎車順着村道從裏排到外;知名藥企點名採購這裡的中藥材,蜂蜜等土特産借助網絡銷量持續走高……
蹲點採訪的數天裏,記者愈發深刻感受到,佛坪的發展歷程是一個關於“價值重估”的故事——在中央網信辦的幫扶下,在基層幹部的實幹中,在百姓的勤勞裏,佛坪把曾經的“偏遠”變成“特色”,把“生態優勢”轉化成“發展勝勢”,最終證明:縣域經濟的競爭力,不在於人口多少、規模大小,而在於能否找到自身的獨特價值,並將這種價值轉化為可持續的發展動能。
今年上半年,佛坪旅游人次已突破百萬。當3.5萬常住人口與百萬游客碰撞,這背後蘊藏着一場生態守護與發展突圍的生動實踐:從數字活力、産業動能到民生溫度,“靜美佛坪”的綠色答卷愈發厚重。
數字浪潮漫秦嶺
佛坪縣椒溪河畔,一座六層高的灰白小樓上,幾乎都是年輕的面孔。在某互聯網數字企業佛坪客戶體驗中心,26歲的李文康正在電腦前進行一項名為“標注”的業務。
“從學校畢業後,我就應聘來這裡上班,工作內容比較輕鬆,大家都是年輕人,我們相處得也很融洽。”佛坪本地人李文康説,這幾年,縣城互聯網企業入駐比較多,適合年輕人的崗位也多。
該體驗中心項目經理熊國棋説,中心目前有108人,大多是返鄉就業的年輕人,平均年齡26歲。“我們提供六險一金,保證按時休假,待遇也不錯,年輕人對互聯網也比較感興趣。”
一座秦嶺小城“牽手”互聯網大廠背後,與對口幫扶單位中央網信辦密切相關。自2016年3月以來,中央網信辦先後派出12名年富力強、創新進取的優秀幹部到佛坪縣挂職,並在數字鄉村建設、生態旅游發展等方面給予當地諸多支持和幫助。
盛夏七月,剛剛到任的中央網信辦第六批挂職幹部已經開始走村入戶、熟悉工作。佛坪縣政府的一間辦公室裏,挂職副縣長正和縣裏的幹部們商討如何進一步為縣裏引入資源、籌謀發展;銀廠溝村,名為貝殼山居的民宿裏,駐村第一書記在跟民宿主理人傅愉討論如何進一步提升民宿人氣。
“鄉村振興的接力棒交到我們手上,我們就有責任幫助當地引入更多資源,讓當地的發展再上一層樓。功成不必在我,但功成必定有我。”挂職幹部説。
據了解,以首批國家數字鄉村試點地區建設為契機,中央網信辦指導佛坪制定了“321+N”數字化發展計劃;幫助當地搭建起數字智慧物流管理系統,使當地配送效率提高了50%,實現縣到村快遞當天送達,打通農村物流“最後一公里”;協調多家頭部企業引進16個知名品牌入駐&&電商陜西(佛坪)特産館,帶動當地電商企業實現從無到有、從弱到強的突破……
銀廠溝村的夜晚,某&&電商陜西(佛坪)特産館的直播間依舊亮着燈。39歲的李鑫舉着手機,向屏幕裏的觀眾展示當地的土特産:“家人們看過來,這是秦嶺深處的‘紅寶石’山茱萸,泡出來的酒酸甜回甘……”鏡頭裏,她身後的貨架擺滿了山茱萸蜜餞、蜂蜜、天麻等特産,屏幕上訂單提示音此起彼伏。
這個佔地1000余平方米的特産館,是2021年在中央網信辦幫扶下建成的。作為推進數字鄉村建設的重點項目,特産館裏有6間直播間,40人的團隊不僅賣本地貨,還承接了六個核桃、海天味業等品牌的直播業務。
“以前在外省電子廠打工,現在在家門口做直播,月收入比打工時還多3000元。”李鑫説,特産館裏像她這樣的返鄉青年有12人,都是被村裏蓬勃發展的電商氛圍吸引回來的。
在大古坪村,智慧養蜂産業園裏,每個蜂箱都裝着溫度濕度傳感器,村民用手機就能查看蜜蜂活動情況。46歲的吳彥君身兼三職:養蜂人、電商主播、生態導游。他的蜂蜜網店挂着“熊貓村”商標。
“我們的蜜蜂採的是山茱萸花,飛的是大熊貓出沒的林子。”去年,吳彥君通過電商銷售了8000多斤蜂蜜,再加上山茱萸、天麻等中藥材,銷售額累計超過百萬元。
數字生態讓曾經藏在深山的土特産出路越來越廣。佛坪縣電子商務公共服務中心,工作人員點開智慧物流管理系統,屏幕上實時顯示着配送車輛的位置:“以前從縣城到村要兩天,現在當天就能到,快遞費每單還降了不少。”
2024年,佛坪月均上行發件數首次超過下行派件數,這意味着更多的佛坪特産走出了大山。全新打造的“佛坪臻品”區域公共品牌,讓菌湯包、老樹核桃、秦嶺蜂蜜等成為網銷爆款,年銷售額超200萬元,農産品網絡零售額從2016年的2800萬元增長至去年的4700萬元。
生態保護也因數字賦能煥發新生。某&&推出的“佛坪大古坪保護地”,有超4600萬人次在線參與生態保護;發起的“佛坪野生動物數字化保護活動”,發行了3.6萬份生態數字藏品,讓佛坪成為陜西省首個擁有NFT自主IP數字藏品的縣域。
數字技術的穿透力,打破了秦嶺的地理阻隔,更重構了城鄉要素流動的邏輯——當山裏的特産能一鍵觸達全國消費者,當生態保護可通過雲端凝聚千萬人之力,這個曾被視為“邊緣”的小城,便在數字浪潮中找到了自己的“中心價值”。
中央網信辦動員社會力量播撒的數字種子,在佛坪的土壤裏生根發芽,既培育出電商、智慧農業等新産業,更喚醒了當地人對家鄉價值的重新認知,為後續的産業升級埋下關鍵伏筆。
“要想辦法握緊這些機遇”
長角壩鎮沙窩村的暮色裏,攜程度假農莊的20間民宿又一次挂出“客滿”的木牌。店長蔣輝握着電話,耐心向來電者解釋房源告罄的緣由。
今年上半年,農莊營業額已悄然攀升至112萬元,在攜程旗下30余家同類型民宿中穩居中上游。
這份興旺背後,是佛坪人對機遇的執着追求。“中央網信辦牽來的線,若抓不住,便是對這片土地的辜負。”佛坪縣委書記王晴望著農莊裏穿梭的游客,總會想起與攜程對接時的挫折與欣喜。
初次談判,團隊帶着精心打磨的方案赴約,卻遭遇互聯網企業犀利的否定。“那種斬釘截鐵的拒絕,像冰錐刺破所有預設。”王晴説,“我們能感覺到,我們的思維跟互聯網企業的思維不在一條線上,讓對話很難進行。”
這次與互聯網企業“不甚順利的對接”,卻激發出基層幹部們的韌勁兒。
回到縣裏,幹部們圍着會議桌重新拆解需求,試着將行政思維裝進互聯網企業的邏輯框架。“就像秦嶺的溪流遇石則繞,不是妥協,是為了更穩地奔向遠方。”王晴説。此後的談判裏,合規前提下的需求落地、精準對接的方案調整,讓合作的種子在信任中發芽。
“後來我私下問過對方,為什麼同意落地這個項目,他們説,因為佛坪幹部執着的勁頭和不打折扣的落實讓他們很感動。”王晴説。
機遇的藤蔓一旦扎根,便會沿着實幹的枝幹蔓延。
袁家莊街道王家灣村,傍晚七點整,鼓聲準時撞碎山鄉的寧靜:草地音樂節的旋律漫過村道,小吃攤的煙火氣裹着香氣游走,螢火蟲基地的燈光串起長隊,“大紅椅子坐吧”的笑聲溢出木欄。荷塘邊的火爐裏,赤膊的工匠揮起木板,將滾燙的鐵汁擊向夜空,萬千火花墜落時,像把銀河揉碎在了山坳裏。
這般熱鬧,曾是村民李巧珍不敢想象的圖景。如今她的農家樂一晚上能翻好幾次&。“城裏親戚來串門,也得幫忙端盤子,手忙得像轉起來的陀螺。”
支撐這份繁華的,是基層幹部們“螞蟻啃骨頭”的勁頭。環幕飛行影院是王家灣村的招牌文旅項目,游客無需佩戴任何設備,即可隨着軌道進入虛擬空間,享受三維立體視覺盛宴。但當初採購設備時,袁家莊街道黨工委書記尚鵬卻犯了難。
“我們去深圳考察時一打聽,一整套要上百萬,那可買不起!”尚鵬有些沮喪,“回到鄉鎮上,還是不甘心,不能因為沒錢就不幹了,就躺平了,得想辦法!”
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終於找到源頭廠家,又磨破嘴皮子討價還價好一陣。“我加了對方企業的微信後,每天早上給他發早安,晚上又發晚安,總之就是軟磨硬泡,想讓對方再便宜點。”最終,企業以接近成本的“友情價”出售了這套設備。
“經費緊是現實,但辦法總比困難多,就像秦嶺的松樹,扎得深,就站得穩。”尚鵬黝黑的臉上泛起笑容。
夜色更深時,岳壩鎮政府的辦公室裏燈光依舊明亮。鎮黨委書記何應澤和村民們圍着地圖,推敲2000單研學團的接待細節。從山茱萸産業園的講解路線,到“熊貓村”的客流分流,每一個點位都細細斟酌。
“人來了是福氣,服務不好就是罪過。”他的話裏,藏着小縣城對接大市場的敬畏:不貪大求全,只在生態稟賦裏做文章,把秦嶺的靜謐、熊貓的珍稀,都釀成獨特的吸引力。
不服輸的勁頭也讓當地接連引入一批大項目。歷經三年爭取、反復修改方案,佛坪縣的群山之間,一座總裝機容量140萬千瓦的抽水蓄能電站主體工程在2024年正式開建。隧洞內,通風設備持續運轉,發出低沉而有力的嗡嗡聲;隧洞外,巨大的裝載機揮動鋼鐵巨臂,發出機械的轟鳴和土石的碰撞聲。
作為國家抽水蓄能中長期發展規劃重點項目,其98.54億元的總投資不僅創造了就業崗位,更將帶來生態與經濟雙重效益。佛坪縣發展和改革局相關負責人説,項目建設期預計貢獻稅收1.26億元,投産後年發電量達14.36億千瓦時,將承擔電力系統調峰、填谷、儲能等功能角色,推動地方經濟綠色轉型。
佛坪的故事,恰如秦嶺的草木。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只在每一次把握機遇時躬身實幹,在每一次面對難題時迂迴向前。當基層幹部的腳步貼着土地行走,當小縣城的智慧對接大市場的浪潮,那些看似微小的堅持,終將長成漫山遍野的希望。
秦嶺深處的生態幸福賬
秦嶺群峰深處,佛坪縣的林海間藏着兩本特殊的賬冊。一本寫滿對綠水青山的守護使命,另一本記着百姓口袋裏實實在在的幸福。從“熊貓村”到鱘魚“游”出國門,這裡的每片綠葉、每尾游魚都在訴説着“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的生動故事。
汽車在秦嶺蜿蜒的山路上穿行兩小時,大古坪村的輪廓終於在林海中顯現。村頭木牌上,棕色大熊貓“丹丹”的故事被風雨打磨得愈發清晰——1985年,村民與科研人員合力搶救的這只瀕危熊貓,成為世界首只被科學記錄的棕色大熊貓。如今,這個被稱為“熊貓村”的山村,仍延續着與國寶的特殊緣分。
“哪年不見個幾次,稀鬆平常得很!”村民們的語氣裏滿是熟稔。全國第四次大熊貓調查報告印證了村民們的這份“熟稔”:佛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292.4平方公里的區域內生活着67隻大熊貓(不含幼崽),核心區和緩衝區每1.5平方公里就分佈着一隻大熊貓,這裡是我國野生大熊貓種群密度最高的地區,也是野外遇見率最高的地區。
57歲的村民王小林被稱為“大熊貓教授”,給中國科學院科研人員當嚮導已有數十年。他拍着合抱粗的樹榦説:“這林子就是飯碗,護得好,才有我帶着巡山的穩當營生。”
守護與受益的共生邏輯,在77歲的康樹畢身上同樣鮮明。老人走進山茱萸園,看著綴滿枝頭的果實笑道:“藥企的車直接開到村口收,不用農藥的果子不愁賣,每年穩穩落袋5萬元。”
大古坪村黨支部書記宋建軍有兩本賬:一本生態賬,記着2700箱中蜂、2800畝山茱萸、3000畝林地;一本經濟賬,算着蜂蜜年産值100萬元、山茱萸收入120萬元、文旅收益80萬元。
“這兩本賬其實是一本,林子護得好,錢袋子才能鼓。”他笑着説,現在村民人均年收入已達1.9萬元,“同樣是靠山吃山,但是吃法早已不同”。
從“熊貓村”向東南而行,陳家壩鎮的冷水魚養殖基地裏,68個標準化微流水養殖池泛着粼粼波光。“好水才能養好魚。”秦地南生態漁業園區負責人譚娟舀起一瓢池水,陽光下清澈見底,“我們園區,是陜西首個出境水生動物養殖場。”
據了解,園區68個養殖池年産鱘魚200余噸,不僅供應國內市場,更遠渡重洋——截至2024年,累計出口東南亞395噸,創匯1126.2萬元。
基地的賬本上,生態與經濟的平衡被精準計算:嚴格按照10~14千克/立方米的密度養殖,飼料配比精確到蛋白40%、脂肪12%;廢水經4200平方米沉澱池處理後循環利用。
生態紅利還在向更多領域蔓延。大河壩鎮的陌上花開民宿,每到夏季就一房難求。“這些民宿都是村集體流轉的,生意好,老鄉分紅就多。”五四村黨支部書記張文軍説,看到民宿帶來的頗豐收益,不少村民也將自家院子加以改造,吃上了文旅飯。
佛坪縣文旅局局長蒲克提供的一組數據,展現着良好生態帶來的連鎖反應:2024年全縣新增民宿6家、酒店8家,同比增長25%。“文旅火熱,帶動老街新增餐飲28家,一位殘疾攤主的烤玉米攤,每天銷售額就能達到1000多元。”
佛坪向上生長的故事還在繼續,就像縣城裏的椒溪河水日夜不息地流淌。它或許不會成為繁華都市,但卻會在秦嶺深處長成獨特的模樣——用數字激活鄉土,用實幹握緊機遇,用生態滋養未來。(記者 張斌)(《瞭望》2025年第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