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來造訪這座1232歲的唐塔了。守塔人趙波丟下手里正在收拾的快遞紙盒,開門迎客去。
1月23日下午,山西省運城市鹽湖區飄着小雨,寺北村的路上人影稀疏,一名年輕的女游客在一棵醒目的泡桐樹前停下,沿坡道走向兩扇斑駁的紅鐵門。
曾有不少游客在社交&&上寫下攻略,叮囑人們別錯過鐵門背後的世界:“雖然大門從內反鎖,但只需撥打門口的電話,大爺就會開門讓游客參觀。”門後的院子裏,矗立着國內僅存的保存較為完整的唐代單層圓形磚塔、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泛舟禪師塔。
不過,現在迎接游客的可不是大爺了。2024年9月,70歲的上一任守塔人和90後小夥兒趙波,就在這兩扇門前完成了“交接儀式”:把白墻上“來人請撥”下面原本的手機號碼刮掉,寫下一串新數字——從那時起,新一任守塔人上崗了。
建於唐貞元九年(公元793年)的泛舟禪師塔,原是當地一座報國寺的主要建築之一,但寺宇早已消失在歷史中,唯有村子的名字留下了人們關於“寺”的遙遠記憶。到今天,知曉這座孤塔往事的人已少之又少。
趙波生於、長於寺北村,在江蘇上大學、工作,後來又回到家鄉,做過設計、銷售、課程顧問、網店店主。而立之年後,他成了泛舟禪師塔的文物保護員,用他的網名來説,是一個“孤獨的守塔人”。他的工作是日常巡邏、清理雜物、接待游客、檢查安全,但他覺得,陪伴是更為重要的一項工作:守着一座千年佛塔,讓它不再孤單。
趙波與泛舟禪師塔。李家欣/攝
你這麼年輕,怎麼過來幹這個
和很多山西人的習慣一樣,趙波原本要在這個平常的中午睡一覺,但他決定去取兩件剛到的快遞:一件來自一名到此旅游的媒體人,因為覺得趙波講解得好,要送他一份紀念禮物;另一件是社交&&給他的獎盃。他從2024年9月開始做“孤獨的守塔人”新媒體賬號,但“觸網”時間要比這早得多。
來守塔以前,他的最後一份工作是在2020年開了一家網店。那時他結婚剛一年,辭掉工作回到村裏,做起“不用水電,自己一個人在家”的電商工作,每天早起、熬夜。“你睜開眼睛就得坐在電腦前,有人問你就得回復”,長期下來,他的頸椎、腰部都落下毛病。2024年年初,他病了。
“來這邊的人挺好奇,你這麼年輕過來幹這個(守塔),我直接寫一篇算了。”他在社交賬號的置頂內容裏,解釋為何在“當打之年”選擇做文保員。起初,他在一個下午突然感覺渾身“撕裂”般地疼,像有電流經過身體,“腿和胳膊換着疼”,以為睡一覺就能好,躺了兩個星期也不見緩和。
趁着狀態好的時候,趙波跑醫院檢查,身體各項指標卻都正常。醫生説,好好休息多鍛煉,不要給自己壓力,精神放鬆一點,他就沒再去更大的醫院。在休養的日子裏,電腦一天也沒再打開。時間長了,家人有意見:“你怎麼‘躺平’了?”
趙波説,在過去的30多年裏,自己“天資平平”但也算“勤勤懇懇”,想成為父母眼中“別人家的孩子”,畢業以後的工作“看別人幹什麼掙錢咱就幹什麼”……總之,他沒閒着,一直折騰。
“躺着”的日子,讓趙波有機會審視自己的過往人生。他想:“我能不能去做一個稍微有點意思的工作,最起碼讓我不覺得是在浪費生命,或者説是我喜歡的一份工作。”
當年6月,新的工作機會來了。一個朋友問他:“泛舟禪師塔缺個人,你正好是本地人,要不來試試?”最初,趙波拒絕了,他不了解這工作是做什麼的,以為是“看大門”。“讓你30歲看大門,你願意嗎?”他甚至擔心這事萬一傳到村裏,自己名聲就“爛完了”。
但他是個喜歡琢磨的人,一回家就開始搜索,發現文保員其實不是“看大門”的。在山西,有這麼一群人在做這麼一件事,甚至一做幾十年,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他答應下來,這份職業在他眼中有了很多魅力:守得住一方清靜、耐得住寂寞、義無反顧、內心豐盈。
運城市鹽湖區文物保護中心主任趙雲翔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泛舟禪師塔原本的老文保員要更換,當時他們認為“年輕同志能沉下心來幹這個工作,對我們來説確實是比較欣喜的”。
就這樣,游客們再來泛舟禪師塔時,拉開門的是一個鼻梁挺直、精神幹練的小夥子,他們經常讚嘆:“這個文保員好年輕!”
1月25日,趙波在大雪中望向泛舟禪師塔。常奇/攝
“孤獨的守塔人”為游客拉滿情緒價值
沒人來的時候,趙波就守在塔邊8平方米的小屋裏,床和取暖器挨着辦公桌,其他物件擁擠地圍繞一週。游客來時,都要掀開棉門簾進來登記。這天來的女生轉了一圈,又進來問:“想看碑文應該去哪?”趙波回答,市博物館裏有拓片,但最近不一定開放,“你可以去我的賬號裏看拓片,搜‘孤獨的守塔人’”。女生離開時問:“您是一直在這邊是吧?”“對。”他説。
趙波向記者解釋,塔上刻有《安邑縣報國寺故開法大德泛舟禪師塔銘》的這塊碑,文物價值較高,“有了它,才有塔的歷史和緣由”。
關於泛舟禪師塔的故事,趙波口述的版本比碑文記載更生動有趣,他常給游客們講解,塔的故事和構造都講,也不單講這一座塔。“古代的寺廟很多都採用這種破子欞窗,這個重點就體現在‘破’字上面。‘破’就是把方形斷面的木料沿對角線斜破成三角形欞條。”這些古建築知識,都是他零散地從視頻網站裏學來的。有時,他向游客坦陳,自己對回答“塔檐為什麼是13層”沒有十足把握,但的確是查閱了海量資料才得出的一個結論。游客誇他:“新一屆的‘掃地僧’很健談,有知識儲備。”
“其實我本來沒有想要到去科普。有游客問我塔上的一處是什麼,我知道名字,但不知道它具體是做什麼的,我就會記錄下來,等他走了之後再上網去好好查一查。”他介紹,看塔的人基本都是帶着明確目標來的,“不是説來運城逛一逛,發現這塊還有一座塔才來的”,其中不乏古建愛好者。
這裡離市區僅有20分鐘車程,22路公交車就能到村口,不過來的人還是以自駕、包車居多。有人匆匆來、匆匆去,掃開門口二維碼、看完介紹視頻需要5分鐘,在裏面再待十幾分鐘就走了。但也有人能待一兩個小時,“拍照之後,坐著再看一會兒塔,我也不懂他在幹什麼,但是他確實坐那邊看20分鐘都不動,有時候甚至把零食帶上,坐那邊吃邊看”。
趙波在這裡長大,沒覺得塔很特殊。但他發現,游客“真的是被塔的美感給吸引了”,他們好奇塔是怎麼被保存下來的,感嘆最多的是,“實在太精美了,在別的地方看不到”。於是,他想,不如把泛舟禪師塔推廣出去,讓更多人知道,也算給家鄉作貢獻。
開始時,他在一個視頻&&發布作品,但發現很多游客是被一些圖文攻略吸引來打卡的。一名廣東游客帶着幾個朋友來看塔,給他支招:光發視頻&&不行。趙波下載了新軟體後,他們一起商量用什麼網名,達成的共識是用“守塔人”3個字。趙波回憶,他那時候剛接班半個月,多少還是有點不太適應工作環境,“沒有同事,什麼都沒有,我一個人在這”。游客們覺得,那個狀態裏的我很孤獨,就把這個詞也加上了。
“在數字技術快速發展的當下,我們年輕人有義務通過有意思的方式,來展示古建築的藝術美,以及它所蘊含的諸多價值。”趙波説。
後來,趙波的賬號慢慢熱鬧起來,他用AI給泛舟禪師塔“穿上毛衣”,剪輯“腳不沾地巡邏”“分身”成3個守塔人的視頻,還記錄那些有特殊客人到訪的日子:來拍攝的劇組、來寫生的北京小學生、一隻恰巧落在塔頂寶珠上的棕眉山岩鷚。
游客的照片也是他更新的素材,他向到訪的專業攝影師學習好的角度和拍攝方式,再給以後的游客拍,要做“情緒價值拉滿的守塔人”。
“下雪天的時候,拍起來會更有意境。”趙波特別想在冬天給粉絲們分享塔的雪景,“但是可能年前如願不了了,非常遺憾”,雨滴落在傘上,他説,山西的這場雪怎麼偏偏避開了運城。
山西省運城市鹽湖區寺北村的泛舟禪師塔,資料圖片。視覺中國供圖
“我在守護着你,雖然僅有數十載”
工作的幾個月裏,趙波“切切實實感受到塔的孤獨”。他總覺得,這座1200多年的唐塔,不應該繼續落寞下去。
人們太不了解這座塔了。趙波小時候聽大人們講起這座塔,都是喚作“皇姑塔”,背後的故事口口相傳,但難辨真偽:一個唐朝皇帝的姑姑未婚有孕,到山西産子,返回路上在此地病逝。但碑文證明,這個故事,不是關於這座塔的。
梁思成竟也不知道有這座圓塔的存在,他在《中國建築史》中寫道:“除天寶間之凈藏禪師塔外,唐代佛塔平面一律均為正方形。如有內室亦正方形。”
泛舟禪師塔儘管被選入《中國古代建築史》《中國名塔》等教材,它的修建時間也總被混淆,塔銘記錄的立碑時間是822年,卻常被誤認為是建塔時間,被一些網絡詞條、學術論文誤用。
實際上,早在20世紀60年代,著名考古學家、曾任文化部(現文化和旅游部——記者注)文物局業務秘書的顧鐵符,就撰寫論文,對泛舟禪師塔的身世作了“澄清”——“唐代的單層塔在各地保存下來的數量不算很少,大多是四方形的。而這座圓形的泛舟禪師塔,據現在知道的,還是唯一的孤例。”“泛舟禪師塔的建築年代,是唐貞元九年(公元793年),基本上是可以肯定的。”
關於這座塔的真實由來,趙波現在會向游客一遍遍講起,一定要提到兩個人。
首先,泛舟禪師是誰?他是唐高宗李治的曾孫,20歲出家。顧鐵符推測,泛舟所處這一支李氏後人當時已經十分沒落,“在衰微陰暗的大家庭裏,感到消極無聊,斷然出家,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寺北村原名寺北曲村,這一姓氏與故事的另一位主角有關。唐朝中期,一個名叫曲環的將軍戰功赫赫,官至節度使,在回運城老家省親時,為了積攢功德,購買土地建造了一座1.5萬多平方米的報國寺,請泛舟當住持。兩人是知己,一起吟詩誦經、下棋品茶,但泛舟幾年後就病故了,曲環非常悲痛,招來能工巧匠修建了一座端莊穩重的墓塔來紀念,他的子孫後來在這裡生息繁衍,形成了寺北曲村。
這是文字記載下來的歷史,但時間留給後世很多謎團。趙波很想知道:泛舟從20歲出家到50歲來這裡,他中間的30年去了哪,發生了什麼故事?而顧鐵符的疑惑是為什麼建塔和刻塔銘隔了29年。他只能考據到,唐代人在葬後數年甚至數十年之後才立碑,是常有的事。
這些都是趙波長大後才知道的。“小時候我沒有把它當作古建築,那時的人家裏也窮,沒那個概念。”他記得,塔周圍原先是一片麥田,孩子們在那裏追逐、玩“木頭人”游戲、放風箏,有時候還會踩着磚爬到塔身的木門裏去玩。
趙雲翔介紹,泛舟禪師塔在1960年就被當時的運城縣公布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5年後被確定為省級文保單位。2001年,它被列為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由村裏負責看護,但當時文物保護工作相對薄弱。後來,鹽湖區文物局對塔周圍進行了環境整治,圍起圍墻,有了工作人員進駐辦公,又不斷對塔進行養護修繕。
“墻砌上之後,它門口立了一個文物保護單位的碑,有了那個之後,大家才會把它當作文物看待。”趙波説。但在那時,人們又覺得塔變得“生疏”了,“它不是像以前那種(可以)隨便進來的。我們基本也就在門口看一看,因為外面也是能看到塔的”。
趙波現在不捨得讓游客們像他小時候那樣和塔“親密接觸”,尤其塔基的磚塊更是碰不得,水汽在其中很難散去,産生了肉眼可見的侵蝕。
但他希望能讓更多人走進那扇鐵門來看看,“如果塔變得越來越好、來的人越來越多、影響力越來越大,對村子未來的發展肯定有不可估量的作用”。他希望看到家鄉變得不一樣,尤其是靠發展文旅來增加村民的收入,“最好都不用外出打工了,在家門口就能賺到生活費”。
這份工作,他想一直幹到讓古建築愛好者都知道:這裡有座國內罕見的唐代佛塔,塔的名字叫泛舟禪師塔。“你庇祐一方的同時,我在守護着你,雖然僅有數十載。”他對着塔説。
2024年12月31日晚,趙波站在泛舟禪師塔邊回憶這一年。他對陽曆的跨年一直無感,但此刻總歸是值得紀念的,天上星漢燦爛,映照着這座塔的古樸、幽深。在古塔遵循人類曆法又要老去一歲的時候,年輕的守塔人決定舉起手機拍下那一瞬。
2001年,泛舟禪師塔被列為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視覺中國供圖
“我們會和你一起守護這座塔的”
1月25日,雪終於下起來了。趙波打開直播,觀看人數超過了500人。為了不踩到地上的積雪破壞美景,他沿着圍墻小心地轉了一圈才拍到塔的正面。這時,塔檐也積了一層雪,天地一色,塔的身後不時有飛鳥掠過,一名觀眾説,他有種“無法衝進鏡頭”的無力感。
趙雲翔也在這天上午來看這個守塔的年輕人。他説:“區內有不可移動文物364處,專職的文保員中這麼年輕的,只有趙波一個。”
“區內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我們都採取了專職人員看護的方式。”趙雲翔介紹,2017年起,經過機構改革,泛舟禪師塔開始由專職聘用的文保員看護。更多的文保單位則是依靠兼職文保員來看護的。
山西省文物局在2024年3月公開的數據顯示,第四次全國文物普查前,山西有古建築28027處。很多古建地處偏遠山野,為解決文物多而管理機構少的矛盾,山西招募了3000多名義務(兼職)文物保護員。山西省向全省未設立專門保護機構的省級以上文物保護單位文保員發放生活補助,每人每天不低於10元。
2024年6月,山西省文物局等單位出品的紀錄片《文物守護人》播出,讓包括文保員在內的文物保護從業者的故事被更多人看見。有媒體評價,這是一群“肉身孤獨卻又靈魂熱烈的人”。
有人比趙波更早成為守塔人。謝關勝從15歲就成為朔州市應縣木塔的守塔人,以塔為圓心的生活半徑延伸出他長達50年的陪伴;在平遙縣冀郭村的慈相寺,閆龍章自1981年被當地文物管理部門招聘為文物管理員,兒子閆新安六七歲就陪着父親在廟裏睡覺,16歲時也加入了“守廟人”隊伍,父親走後,他和慈相寺相伴至今。
時間在這些人的容顏、身姿、腳步上飛快地雕刻痕跡,但他們的守護,讓古建得以更緩慢地老去。得益於文保員制度,文保單位看護力量不足的問題被有效改善。但山西省文物局相關負責人也曾&&,文保員團隊面臨老齡化嚴重、文化層次偏低的問題。
趙雲翔説,趙波這樣的年輕人加入文保員行列,在文物保護工作中發揮了創造力、創新力,不局限於本職工作的看護,這讓他們非常驚喜。一名游客也説:“因為你(趙波)的宣傳,給它(泛舟禪師塔)帶來了很多變化。你的到來,讓更多的人知道了它,讓知道它的人更全方位地了解它,看到它在各種時間、各種環境下的樣子。不管你將來是不是一直都在這裡,都感謝你守着這份孤獨的每一天。”
在2024年國慶假期,泛舟禪師塔收穫空前的人氣,最多時一天有七八十撥人來訪。“那一天連軸轉,我剛到家饃饃還沒吃完,電話就又來了。”趙波覺得,在現在的崗位上,他能盡情地發揮自己的能力,“很爽很快樂”。
趙波上大學學的是平面設計專業,他賬號裏最費時的一條內容是,他把自己的粉絲頭像一張張拼起來,疊在自己和泛舟禪師塔的合影上。他説,如果大家喜歡這些塔、寺廟、古建築,那大家都可以是守塔人、守廟人,也就是“雲”守護。他相信,這個隊伍會越來越壯大的。
在這條作品的評論區,一名網友從照片裏圈出自己的頭像,寫道:“我們會和你一起守護這座塔的。”(見習記者 陳宇龍 記者 蔣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