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裏的詩意與傳承-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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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11/01 10:11:07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光陰裏的詩意與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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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詩會”40年:記錄時代腳步,見證數代青年詩人成長

  “‘青春詩會’因為代代懷抱青春之心的人而永遠年輕。”近日,在河南鄭州舉辦的“青春回眸·青春詩會四十屆慶典”上,63歲的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主任吉狄馬加滿懷深情地説。“青春詩會”不僅是一場詩歌的盛會,更是一段關於青春的雋永書寫。

  由《詩刊》社主辦的“青春詩會”始於1980年,舒婷、顧城、江河、西川、於堅等一大批詩人從這裡走出,“青春詩會”因此被稱為中國詩壇的“黃埔軍校”。

  從第一屆到第40屆,詩會見證了數代青年詩人的成長,記錄了故鄉的變遷、時代的腳步,在他們的詩歌裏,有淳樸的百姓、有山川田野的鄉土景象、有家國情懷的使命擔當……

  青春的詩意永不褪色,這份詩意,穿越時光,始終鮮活。

  初見“青春詩會”

  1980年夏天,第一屆“青春詩會”在北京拉開帷幕。

  一座簡樸的院子,四週是低矮的灰色平房,小路上鋪滿灰磚,夏蟬在吱吱鳴叫,院中的槐樹開着白花。儘管場地簡單,卻處處充滿了青春與詩意的氛圍。

  20世紀80年代初,改革開放帶來的思想解放影響着社會各個領域。詩歌,作為自由精神的先鋒載體,成為一代人抒發內心情感的重要方式,當時的年輕人對詩歌有着強烈的熱情。

  楊牧、顧城、舒婷、葉延濱等17位優秀的青年詩人匯聚在此,共同探討詩歌創作方向,切磋技藝,因為對詩歌的熱愛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在首屆詩會上,除了青年詩人外,還有許多熱愛並支持詩歌創作的老一輩詩人和評論家。他們主動為年輕人講授詩歌理論和技巧,分享如何將個人情感融入詩中、如何把握詩句的節奏與韻律等寶貴經驗,這些建議也對青年詩人産生了深遠影響。

  “參加首屆‘青春詩會’的人,在會前我一個也沒見過。但通過那次詩會,我有了許多良師益友,艾青、黃永玉、蔡其矯、袁可嘉等當面授課,讓我終身受益。”參加首屆“青春詩會”的詩人葉延濱回憶説。

  “她沒有死/她就站在我的身後/笑着 張開豁了牙的嘴巴/我不敢轉過臉去/那只是冰冷的墻上的一張照片/她會合上乾癟的嘴/我會流下苦澀的淚/十年前 我衝着這豁牙的嘴/喊過 乾媽……”

  這是葉延濱組詩《乾媽》中的一段,也是他在首屆“青春詩會”上的代表作。

  葉延濱中學畢業後到延安當知青,詩中的“乾媽”正是他在延安與當地百姓結下深厚情感的真實寫照。他與老農民同住在窯洞中,彼此關懷、相依相伴。這種濃郁的生活氣息,以“乾媽”和“我”為中心的人物形象,展現了延安鄉親們對他的無微不至的關懷,也流露出百姓之間相互關愛的可貴。

  “在時代和社會中找到自己的坐標點,在紛繁複雜的情感世界裏找到與人民群眾的相通點,在源遠流長的藝術長河中找到自己的探索點。”葉延濱在首屆“青春詩會”上曾這樣介紹自己的創作思路。44年後,葉延濱再提及當年的“三個點”時,他笑着説:“當時給自己定下的目標算是基本及格了,‘青春詩會’陪我走過了44年,文字是青春最好的見證,青春永遠年輕。”

  首屆“青春詩會”最初名為“青年詩作者創作學習會”,詩會結束後,《詩刊》社為參與的青年詩人發了一期專號,總題用的是“青春詩會”。從此,“青春詩會”成為中國詩壇的重要活動。

  “那一年的青春詩會,不僅僅是一場文學聚會,更像是一次思想的交鋒與情感的釋放。”參加第7屆“青春詩會”的詩人代表楊克回憶1987年那個充滿激情的秋天。他和西川、歐陽江河、陳東東、簡寧等人,作為第7屆“青春詩會”的詩人代表相聚在秦皇島。

  秋天的火車站,凌晨四五點的微光,楊克首先見到歐陽江河,這是他在詩會上的第一位同伴,他們一同坐公交車去報到,又被分到同一間宿舍,詩歌的青春之旅從那時開始。

  楊克記得,有一天晚上醒來時,他看到歐陽江河仍在伏案寫詩,便走近去讀他的詩:

  “從看見到看見/中間只有玻璃/從臉到臉/隔開是看不見的/在玻璃中/物質並不透明……”

  “從他的詩中,我仿佛看到工業化進程的冷峻現實,而詩歌則在連綿不斷的思辨中,試圖揭示其間的溫暖。”楊克説,每個人在詩歌中走的路各不相同,但他們在“青春詩會”中找到了深沉的共鳴,這份“詩之愛”一直陪伴着他們。

  回想起與才華橫溢的詩人們在詩會共度的時光,楊克不禁感慨:西川的冷峻與深沉,歐陽江河的壯闊與雄渾,陳東東的內斂與精緻……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正如海德格爾所言,“詩意地棲居於大地。”這種追尋,從未停止。

  鄉土與山野的吟唱

  在雲南省昭通市南郊的布嘎鄉,有一個叫作花鹿坪的村莊。2018年3月,青年詩人王單單帶着鄉土深情來到這裡進行為期兩年的扶貧工作。

  初到花鹿坪的王單單有些不適應。“這裡偏僻、荒涼、貧瘠,像是一處被遺忘的角落。”他回憶道,“這裡沒人與我談詩,我甚至不知道一個詩人在這裡能有什麼用。”

  他每天奔走於農戶之間,細緻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況,從房屋修建到子女教育,大事小事他都詳盡記錄。各種數據統計、表格填寫,他和其他扶貧隊員努力做到事無巨細,熬夜加班早已成了日常。

  然而,正是這段看似與詩歌無關的經歷,卻激發了王單單的創作靈感。他逐漸融入村民的生活,“這裡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扶貧的經歷不僅讓他對鄉土有了更深的認識,也讓他意識到這些生活細節的寶貴。

  “這不正是詩人應該記錄的嗎?”王單單説。

  有一次,需要村民在幫扶政策上簽字按手印,其中一位語言障礙村民按了好幾次,卻始終沒有顯出清晰的手印,因為他的十指上滿滿的全是泥巴。這一畫面深深觸動了王單單,他將這一細節寫成了詩:

  “我把他拇指拿起來看/泥巴敷了一層/我沒有讓他洗掉/我默認 這泥斑 就是他的指紋/這裡面藏着他的命”

  除了細節的捕捉,在《易遷戶》中,王單單通過一段父子間的簡單對話,將脫貧戶搬遷到城裏的美好生活生動地展現出來:

  “最遠的那個村就是我們曾經的家/你看那裏的雲/就挂在樹頂”

  “爸爸 從老家那邊看過來/我們現在像不像天上的星星”

  從村民的喜怒哀樂到鄉村的日新月異,王單單筆下的花鹿坪村堅韌而充滿生機。

  對於王單單來説,花鹿坪不僅是他扶貧的地方,更是一片滋養他詩歌創作的沃土。“我的心靈也在淳樸、善良的民風中得到了凈化。”王單單説。在這裡,他完成了詩集《花鹿坪手記》,他找到了自己作為詩人的責任——用詩歌記錄時代,用文字溫暖人心。

  “王單單以一個駐村扶貧幹部的情感,將個人經驗和整個社會發展的歷史進程深刻地融合在了一起。”吉狄馬加這樣評價第28屆“青年詩會”詩人代表王單單。

  與王單單同樣是被看作寫底層生活的還有詩人張二棍,大概在2010年,幹了10年地質鑽探工作後,他突然寫起了詩。

  張二棍,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於山西的一個偏遠小村莊,“二棍”原本是他的外號,後來成了他的筆名。年輕時他是一名地質隊員,常年在荒郊野外奔波,因此他的詩歌中多有對底層生活深切的同情與關懷。

  “我試圖在詩歌中捕捉那些被忽視的聲音和故事。”張二棍説。在他的作品《有間小屋》中,“要一群好客的麻雀/領回一個臘月趕路的窮人/要他暖一暖 再上路”,字裏行間蘊含着他對弱勢者的關懷,給人溫暖與希望。

  而在《聽,羊群咀嚼的聲音》中,“草啊 那些尚在生長的草/聽 你們一寸寸爬高/又一寸寸斷裂”,則寫出底層人民的生存實景,“生命雖然脆弱,但正是這份脆弱讓我們更加珍惜每一次成長的機會,勇敢地面對困境。”張二棍説。

  寫母親,在《集結》裏,“一個二十多歲……到一個六十多歲……”,他描繪母親從青春到年邁的歷程,飽含對母親的愛與敬意,同時也透露出對生命無常和歲月流逝的感慨。而《探親》中,母親的遺照成了一張沉默的照片,“我只好 一邊盯着她/一邊捂緊自己的嘴巴/生怕流露出 一絲絲/我活在人間的壞消息”,此時“活在人間”,在張二棍筆下是“壞消息”,簡樸的言語中傳遞出對母親的無盡思念。

  無論是廣袤的土地、辛勤勞作的百姓,還是細微的生命瞬間、深沉的人間情感,他總能直抵生活與心靈的最底層,用質樸無華的文字,刻畫出真實而動人的故事。

  10多年來,詩歌已經成為張二棍生命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用詩歌記錄對生活的理解。“我不是什麼天賦出眾的人,也沒有掌握詩歌寫作的秘訣,我只是藉&自己的一點點意念和信念,去追逐每一句詩歌。”第31屆“青春詩會”詩人代表張二棍説。

  時代與記憶的迴響

  “‘祖國’ 當你輕輕説出這個詞/等於説出你的命運 親人 家鄉/而當你用目光説到‘秋天’/那就是歲月 人生啊 遠方”——這是曹宇翔筆下的《祖國之秋》。

  曹宇翔是一位軍旅詩人。但在入伍之前,他生活在山東兗州的一個農村,自幼家庭並不富裕,父親早逝,母親患病,奶奶癱瘓在床,祖孫三代相依為命。艱苦的生活與田間地頭的勞作磨礪了他的意志,也讓他的詩意悄然生長。

  “我在故鄉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鄉村的童謠、民間的歌唱、四季分明的大自然,給了我許多創作靈感。”曹宇翔説。

  曹宇翔的母親雖然不識字,卻有着豐沛的想象力。她會在刨紅薯的田地裏,指着天邊變幻的雲彩説:“兒啊,你看,天上有一群羊……”這簡單的話語,像摁開了曹宇翔腦海裏的某個開關,啟蒙了他文學創作中的許多想象力。

  後來,他在詩中寫道:“常常是寒冬的夜晚/病中的母親燈下編草帽/你在一旁唸書/母親讓念出聲來/你就念出聲來/母親 一字不識的母親/常常停下手中的活兒/聽兒子唸書的聲音……”這溫暖的畫面,不僅是母親無聲陪伴的剪影,也是他對家鄉的深深眷戀。

  高中畢業後,曹宇翔當了鄉村教師,工作之餘,天天着迷寫詩,許多作品在家鄉報刊上發表。

  1976年2月,曹宇翔開啟了他的軍旅生涯。

  他在軍營裏生活、訓練、奔波,數次前往偏遠哨所,與基層官兵結下深厚情誼。高亢的軍號聲與遼闊的山河成為他創作的源泉。作為一名軍人出身的詩人,曹宇翔身上獨特的軍人氣質使他與眾不同。他柔軟而又剛強的性格,讓他在面對坎坷和困境時,總能勇於擔當,毫無畏懼。

  “我寫詩,詩也在寫我,我要把忘不了的人和事通過詩歌記錄下來。寫詩增加了我生命的厚度與寬度,寫詩就是反復的活。”第八屆“青春詩會”詩人代表曹宇翔説。

  曹宇翔的詩歌帶着廣袤大地的氣息,在《黃河詩篇》《祖國之秋》《我愛你,遠方》等詩中,他用充滿激情的文字描繪山河,以獨特的視角和深沉的家國情懷,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詩歌,讓青年詩人找回屬於自己的時代印記,把生活的美和人性的溫暖化為創作的動力。

  “90後”青年詩人馬文秀是第39屆“青春詩會”的詩人代表,她曾五次探訪青海的百年藏莊——塔加村,歷時兩年創作了長詩《老街口》。她通過詩歌表達對這片土地的敬意與追尋,寄託對藏族文化的深厚情感。

  “塔加村的山水、神秘的傳説,從小就印刻在我的記憶中。”在青海出生的馬文秀,對這一方民族記憶有着天然的親近。

  她回憶自己初次進入塔加村的情景,“穿行在古村落獨有的寧靜中,讓我放下雜念,專注於對歷史的探尋。”她探訪古跡,採訪當地人,泉水溪流、雪山古墻、牧草青稞……她在古村落中尋找和挖掘着塔加村悠久的故事。

  “在高原之上——仰望一個充滿神性的古村落/早已為我指明了方向/作為高原的孩子/順着腳掌的溫度向前/便能找尋百年藏莊的蹤跡……”

  詩中,她通過細膩的筆觸展現百年藏莊的原始性與神秘性,描繪了藏族人民的生活場景和情感世界。

  “我希望通過這首長詩,讓更多人了解藏文化,感受藏族人民的堅韌與智慧,從詩中走進塔加,從塔加走進詩中,激發我們對於文化的認同和民族的自豪感。”馬文秀説。

  在塔加寺的鐘聲中,她的詩句仿佛在迴響,激勵着後人繼續守護這一方水土和精神家園。

  “《老街口》的寫作是回到內心、回到當下的寫作,將時代與自我融合起來,用文字‘拯救’了一個將要消失的百年藏莊。”吉狄馬加評價説。

  詩意永恒 青春不老

  從《詩經》的古老吟唱到唐詩宋詞的絢爛多姿,從古典的溫婉雅致到現代的先鋒探索,從鄉土的淳樸氣息到時代的多元風貌。詩歌自古以來就是抒發情感的重要載體,承載着厚重的文化使命,詩的創作始終是人與天地、社會、歷史之間的對話方式。

  “青春詩會”自1980年創辦以來,已成功舉辦40屆,40餘年間共推出590多位青年詩人,一代又一代的青年詩人從這裡走出,成為中國詩壇的代表人物。

  吉狄馬加在《古里拉達的岩羊》中,以岩羊象徵彝族的堅韌性格,表達對民族文化的深情與自豪;李元勝在《雲上村莊仰望蒼山》中,仰望蒼山之巔,寄託對未知與更高境界的嚮往;安琪在《極地之境》中,以極地暗指漂泊者的心境,既是出走也是回歸;年微漾在《在風陵渡泅泳黃河》中,在奔騰的黃河裏探尋生命的無限可能……

  詩歌,不僅記錄了詩人們的成長印記,更成為中國社會變遷的生動寫照。他們用文字書寫青春的斑斕故事,用詩句勾勒出一個又一個鮮明的時代畫卷,讓人在品味中感受歲月的流轉與時代的脈動。

  今年,第40屆“青春詩會”加入了20位新面孔,他們中,有在雞鴨狗鵝的鳴唱中捕捉生活的智啊威,有以細膩筆觸描繪生活的藍格子,有記錄凡人微光的“00後”青年詩人吳越,還有首次加入的外籍詩人伊娃·達·曼德拉戈爾……他們為詩歌的多元化發展增添了新的色彩。

  “詩歌是多樣的,它有無限的可能性。”這是許多參與者對“青春詩會”的共同感受。作為一個容納不同聲音的廣闊舞&,不同地域、不同背景的詩人們帶着各自的生活體驗在詩會相聚,儘管他們的創作風格千差萬別,卻都以青春為名,將自己的獨特感悟化作一行行跳躍的文字,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青春和詩歌之間存在着密切的&&,青春,是洋溢激情和充滿創造力的時期,而詩歌,是表達這種情感最直接的方式。”《詩刊》社主編李少君説,“希望代代青年詩人通過‘青春詩會’這個&&,揮灑才華,探索詩歌的多樣性,創作出既有深厚文化底蘊,又充滿時代氣息的詩歌作品,推動中國詩歌的現代化建設。”

  此外,在今年7月,“首屆國際青春詩會——金磚國家專場”在杭州和北京兩地成功舉辦,來自巴西、俄羅斯、中國等國家的70余名青年詩人圍繞詩歌的價值功能、傳承創新等話題進行深入交流。以詩為媒、以文通心,推動文明交流互鑒。

  未來的“青春詩會”,將以更開放、更包容的姿態,激發青年詩人的靈感與創造,讓那抹永不褪色的詩意青春愈加璀璨。

  我們是見證者,也是參與者,更是這份詩意的傳承者。(記者 雙瑞 高松齡)

【糾錯】 【責任編輯:薛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