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新唱“敬河神”-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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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09/13 10:34:55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東平新唱“敬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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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參演通知前不久,丁立新剛收了徒弟,30多年來頭一次——一位是自己同事,一位是自己兒子。

  唱了半輩子端鼓腔,又是傳承人,他不是不想當師父,可是“讓誰學都不學”。那是2017年,端鼓腔被評為國家級非遺已經6年了,眼看傳不下去,兩人都是他拉來的。

  電話那頭告訴他,“國家叫咱上天津,有個全國曲藝展演,端鼓腔要準備個節目,國家很重視。”

  隊伍青黃不接,丁立新想到了唱梆子的老票友。有人説,聽説上次展演還是1958年,咱得參加啊。戲曲愛好者井立心也接到邀請,心裏泛起的卻是一個問號,“敬河神的東西,搬到現在的舞&上,能行嗎?”

  丁立新(右一)、權立柱(左一)等在表演端鼓腔。(受訪者供圖)

  走在山東東平縣的街上,鼻腔都是潤的。東平湖的前身,就是《水滸傳》中的八&&水泊。自古水鄉澤國,留下了世代打魚的活計,還有祭河神的傳統。相傳,古老的儺戲沿運河漂流到此,演變出祭祀時唱的端鼓腔,起源於唐、盛行於清,當地人都叫它“敬河神”。

  一面羊皮鼓,鼓柄末端套着小鐵環,竹篾敲打鼓面,鐵環丁零作響,就是全部配樂了。幾人圍成一圈,端鼓在手,邊敲邊唱,因此被稱作“端鼓腔”。因為承載眾多原始記憶,極富民俗研究價值,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性項目。

  演出就在臨時搭的戲棚裏,兩進那種。裏間供神,外間鋪張葦蓆子就是舞&。來聽的人抱一捆草,權當凳子,鑽空就坐。他們甚至算不上觀眾。

  神才是觀眾。

  “鼓響一棒,鬥發陳財五百年。壇前神位,驚天所貴。”

  風浪裏討生活的人信命。東平大運河非物質文化遺産傳習中心非遺主播孫蘭蘭的老家東平老湖鎮就是端鼓腔的發源地,她家世代捕魚,爺爺是村裏唱端鼓腔的老把勢。每逢春節、開湖、封湖、祭祖、續家譜,家家戶戶都要敲響羊皮鼓,幾天幾夜不休。

  回想起來,爺爺嘴裏迸出來的有時是敬神的唱詞,有時就是最樸素直白的願望。“跟神仙説,讓他們自己拿着自己的供品,保祐收成好,保祐咱們來年發財、風調雨順。”她開玩笑,“就像找關係辦事。”

  一切都跟神有關。唱腔叫“請神調”和“送神調”。除了敬神的唱段,也有《魏徵夢斬小白龍》這樣的故事,丁立新捋過,“所有的男主角都是神,死了都封神了。”

  “以前的端鼓腔不會單純為給觀眾看而表演。”當地有名的戲曲專家權立柱説,“端鼓腔老藝人沒有舞&意識,很隨意,不朝觀眾,不知道觀眾,沒有面對觀眾這種概念。”

  這次展演,是端鼓腔第一次被邀請邁上專業舞&。演出限時12分鐘,丁立新找到權立柱,想從傳統曲目裏拎個唱段出來,可琢磨來琢磨去,沒有一個合適的。香爐燒香,三拜九叩,實在搬不上&,傳統故事又情節繁冗,“十幾分鐘結不了果,拉不住觀眾。”

  兩人商量,寫個新戲。

  這算不上一個臨時的決定。從1986年拜師到現在,丁立新知道學傳統端鼓腔有多難——沒有文字記錄,都是口傳心授,用老方言唱,很難聽懂,有些詞老藝人自己都不知什麼意思。

  祭祀也越來越少,“100分的話,爺爺奶奶他們那一代如果信100或者99,到我爸爸媽媽這一輩就是五六十,到我們這一代也就還剩二三十。”孫蘭蘭説,即使祭祀,很多人也因為“麻煩”不再唱端鼓腔。

  這都預示着一件事——衰亡。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中心的介紹這樣寫道:“20世紀末期以來,端鼓腔的表演十分少見,傳承狀況堪憂。”

  “不能為現實社會大眾服務,挂墻上就完了。”權立柱他們不認這個命,想把快挂上墻的老夥計搬上舞&,吸引更多的人看。

  幾人在排練《一文錢》,從左到右依次為:馬文廣,權立柱,丁立新,井立心。(受訪者供圖)

  當地一個守財奴的故事,在權立柱腦海裏蹦了出來,“有意思,能吸引人。”用十來天,他改成了劇本,起名《一文錢》:

  吝嗇的老財主在街上撿到一文錢,放口袋怕掉,便含在了嘴裏。扭頭碰見兩隻狗打架,他去勸架,一沒留神,錢被咽了下去。老財主想起《紅樓夢》裏尤二姐吞金而死,感覺自己也時日無多,就把三個兒子叫到跟前説,我要死了,咱們怎麼發喪?大兒子回答,我給你辦得體體面面,衣褥齊備,管叫你在陰間也過三伏天,老爹説不行,太浪費,我攢這家業不容易。老二説,我給你弄一口金絲楠木的大棺材,老爹更生氣了,敗家子!輪到老三,他説這簡單,你死了以後咱們不請客也不發喪,把你刷洗得乾乾淨淨,架到鍋上煮成肉,當驢肉賣了!老頭一聽,這話好,不賠錢還掙錢,就這樣辦。不過,他交代,賣肉時千萬別去你姥娘莊上。為什麼?你大舅好賒東西,不給錢。還有一個事兒,我的“下水”心肝肚肺千萬不能賣。又為什麼?這裡邊有一文錢吶。

  大大小小的包袱裏面埋了十幾個,笑料不斷,可拿到本子,幾人心裏都咯噔了一下。

  金龍林是丁立新的大徒弟,被叫來打鼓穿花,“當時覺得這和祭祀不靠譜不挂鉤不沾邊,演小品似的,能跟咱們端鼓腔融合嗎?”馬文廣原本唱山東梆子,因為“特別有戲”,被請來演老三,他記得唱腔挺複雜,不知道現代人能不能接受。丁立新也有壓力,內容反差這麼大,“怕老百姓、老藝人不認可。”他寬慰大家,更像寬慰自己,“萬事開頭難嘛。”

  站位都要從頭設計,不能再自顧自地原地轉,大家面向觀眾,誰説話誰要站中間。動作花哨、鼓點也密了,綜合山東梆子的打擊樂,每句&詞和包袱都要結合鼓點塞進&步裏。“費老勁了。”

  幾個退休的比上班的人還忙,劇本改了幾道,編排用了一個多月。“別管敬河神,還是敬觀眾,都要有敬畏心。”井立心説。

  戲排好了,心裏還是沒底,幾人決定先試試水,“聽觀眾的”。他們在戲社、廣場演了幾場,又上了縣裏“創衛”的慰問演出。

  台下坐的是幾十年的老戲迷、“文藝骨幹”,很多人卻第一次正經八百看端鼓腔表演。眼看4人在&上一字排開,“鬧不清怎麼回事了。”

  有人猜這是四口相聲,有人以為皮鼓是個蒲扇。鼓點響起,井立心聽見台下有個聲音説,“呦,還打響了咧。”

  對演員來説,一切也很新鮮。他們第一次站成一排,朝向了台下觀眾。情節緊湊,一句挨一句,沒有了糊弄的機會,可也不像以前那樣容易忘詞了,“故事連着呢。”

  井立心記得,有幾次謝幕後掌聲很“激烈”,“絕對全部都是發自肺腑的”。“平時表演笑話,觀眾就是笑笑,不鼓掌。咱們就是鼓掌,咱們演的是藝術,是吧?”

  有老戲迷告訴他們,“鬧得不孬。”

  幾個月後,這個“不孬”的節目登上了去天津的火車,參加全國展演。

  直到站上後&,權立柱心裏還在打鼓。“端鼓腔這個東西,傳統都是敬神的,你弄了新詞兒出來,又是這麼一個詼諧的故事,我就怕專家説這不是端鼓腔。”

  他等來的是12分鐘裏的4次掌聲。

  這個用山東方言唱的曲藝,把“哏兒都”逗樂了。老財主囑咐別去姥娘家附近賣、大舅買肉不給錢那段,是全劇高潮,底下陣陣爆笑。

  演出結束,不少觀眾跑到後&摸羊皮鼓,圍着他們問,“為嘛叫端鼓腔?”“介(這)鼓什麼做的?”

  有專家跟權立柱説:“這改革好,接地氣了,從神壇上拉下來了,拉到群眾中間來了。有點意思。”

  權立柱將這出小戲稱作“里程碑”,“從這個戲開始,端鼓腔告別了專門用來敬神。”

  名聲傳開,沒看過的老鄉都要點。“喜得沒法弄。”權立柱找不到合適的詞,他猛拍大腿,前仰後合,模仿大傢伙兒笑岔氣的樣子。

  丁立新體味到另一種快樂,“演老戲的時候,你想在那個舞&上發揮你的才能,你沒法發揮。”《一文錢》裏,丁立新第一次“發揮了一下”——學了幾聲狗叫。

  不過,擔心許久的質疑還是出現了。

  從天津回來後的一次漁鼓展演上,剛下&,丁立新就被一位來自安徽、70多歲的端鼓腔老藝人堵住,對方“很兇”,問他,剛才報幕説是端鼓腔,可你們唱的這叫端鼓腔嗎?

  “這麼一個嚴肅祭祀的曲目,你哈哈大笑起來了,他感覺到不適應。”

  這次,丁立新自信了一些。他告訴對方,我唱的曲調是端鼓腔的,內容是新編的。端鼓腔要發展就得創新,不然等我們這一代人下去以後,後人不會再傳承,“電視上都不一定能播你這個東西。”老先生聽完,沒有吭聲。

  這幾年,《一文錢》演得反不如以前頻繁了——大家要聽更新的。現在,每年都有端鼓腔的新戲登&,抗戰時用西瓜送情報、現下老人不會用微信付款,都被寫成故事唱了出來。商演邀請越來越多,一些地方還希望量身定制劇本,幾個人編創、演出一個節目,一場能掙三五千塊。

  徒弟終於多了。丁立新門下已經有二三十人,無一例外的是,每人都要從傳統端鼓腔學起。“不是説有新的就不要老的了,精華要保留,老戲還在唱。新的和老的要兩條腿走路,新戲離開了老戲,原汁原味的東西就沒了,老戲離開新戲也傳承不好。”

  “就像你用13種香料煮這個滷味,”孫蘭蘭做了個比喻,“咱把豬蹄換成雞腿了,但你一吃13種料,你就知道是他家做的。”

  至於“香料”裏有什麼,權立柱覺得,是端鼓腔七字韻、十字韻的唱腔,還有鼓點等一整套東西。金龍林覺得,少不了教人向善,老戲唱“張口別罵年尊老,抬手別打少年人”,《一文錢》讓人喜歡,離不開關於人生的反思。

  還有一些更重要的,大家沒説出來,又好像就在嘴邊。“觀眾”兩個字,在所有採訪裏出現了133次。信仰重要,笑也重要,祈禱和包袱,目的都是人。

  9月1日,東平湖開湖捕魚,他們帶着新戲《游東平》登上了開湖節的舞&。

  也是這天,孫蘭蘭家撒下了今秋的第一網。他們剛焊了一條新船,最大的尼龍網接近100米,哪有魚聽雷達的。這次,不祭祀。

  “我就是再好的命,不出去打魚,那個魚也不往我家裏蹦。”爸爸跟她説,“我信啥?我信我自己。”(記者徐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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