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靜如鳶丨王潮歌:對未知永葆好奇-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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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08/14 10:51:56
來源:《瞭望東方周刊》

動靜如鳶丨王潮歌:對未知永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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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創作都不能算作對過往的延續,我一直在顛覆自己。”

王潮歌

  從“印象”系列、“又見”系列、到“只有”系列,導演王潮歌的作品幾乎覆蓋了大半個中國,一直在顛覆着人們對戲劇的認知、重塑着戲劇與在地文化的關係。

  蓬鬆的長卷髮,爽利的北京腔,一雙眼睛格外專注,對話時王潮歌給人幹練颯爽的印象。她的頭腦總在高速運轉,創作腳步也停不下來,未曾一刻留在舒適區。

  “每次創作都不能算作對過往的延續,我一直在顛覆自己。”王潮歌對《瞭望東方周刊》説,“我對未知永葆好奇,哪怕會面臨失敗的危險,我也對新鮮的事葆有興趣。”

  在作品裏,王潮歌打破舞&的邊界,在這之前,她最先要打破自身的邊界。顛覆與創新需要充沛而強大的力量,遇到痛苦時她從未想過依靠別人:“我覺得我挺配‘獨立女性’這個稱呼的,獨立女性最重要的是意識獨立。遇到麻煩了,我需要自己去解決它,遇到困難了我要克服它,遇到喜悅了我也能夠承擔它。”

  “正邪兩賦”

  走進一座20世紀80年代的中學,人們正四處張望,老師和值周生走過來催促:“要上課了還不回教室?”走進教室,一場關於《紅樓夢》的語文課開始了。窗外,校園中的大樹在變幻的日光中投下影子。

  108個情境空間、21場沉浸式演出、超800分鐘的戲劇總時長,王潮歌用8年時間在河北廊坊打造了“只有”系列的第四個作品《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

2024年6月,王潮歌在《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對園區場景進行檢查

  其中的“第三十五中學劇場”對王潮歌有特殊意義。她將20世紀80年代北京第三十五中學的校園生活和《紅樓夢》大觀園中的青春生活在這個空間中糅合,想給人們提供一個“青春安放之所”。

  小時候王潮歌在北京西單附近住過,母校就是北京第三十五中學的,她出身書香門第,卻自認是個“正邪兩賦”的孩子。

  《紅樓夢》第二回裏曾提出“正邪兩賦”之説,即世上有一種人兼具正氣邪氣兩種特質,既“聰俊靈秀”又“乖僻邪謬”。

  王潮歌有“乖僻邪謬”的地方,幼年時便有“撒謊的天賦”。三歲時有一天,她對母親説自己從幼兒園出來在大街上逛了很久,母親嚇得去問老師,老師卻説她明明在幼兒園待了一天。“那是分不清現實和想象,把想象當真,自己都相信了。”王潮歌説。

  中學時她的數理化成績一塌糊塗,老師查功課,見她課本都是新的,翻都沒翻過,父母對此無可奈何。

  王潮歌的“聰俊靈秀”體現在文學上,從小到大作文都是第一名。學生時代,讀《收穫》《人民文學》對她而言是神聖無比的事,要洗了手、打扮乾淨,將攢了一週的小零食擺出來,再捧着雜誌看。

  13歲那年,王潮歌從父母的書架上“偷”來《紅樓夢》,讀了一個多星期後如癡如醉,吃飯時思緒還沉溺其中。“瞪着大眼睛吧嗒吧嗒掉眼淚,爸媽惶恐又緊張,説‘這孩子怎麼了?’”王潮歌説。

  那時王潮歌也愛寫詩。在全國青年文學期刊《醜小鴨》上第一次發表作品,還有兩首詩登上了《人民文學》,其中一首是王潮歌在北戴河看海後寫的,描述少女來到海邊看月亮,感嘆潮水為何不將月亮送入自己懷中。

  一個懵懂少女,第一次看見海上的月亮,夜色裏感到一種抽離。“我到現在也會有這樣的時刻,思緒從肉身抽離,不知道去了哪。”王潮歌不願用邏輯去分析這種時刻,“那會讓這一切了然無趣。”

“將整個性命押上去”

  “種瓜不能得豆,與生俱來是誰就是誰。一個與生俱來的種子,遇到了好的土壤、好的陽光、好的水、好的養分,然後開花結果。”王潮歌説,“天賦和環境缺一不可,但排序在先的是天賦。”

  王潮歌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天賦,也很早就明白這天賦要用在何處。從1987年執導第一部電視劇《暑假裏的故事》至今,她只做過一個職業,那就是導演。

  作為導演的王潮歌是業界出名的“工作狂人”。

  2024年上半年,王潮歌大部分時間在廊坊為《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排戲,但也會出現在陽朔和敦煌對《印象•劉三姐》《又見敦煌》進行維護性排練、在河南為《只有河南·戲劇幻城》把關首發新劇目。

  排練時,王潮歌會細摳演員肢體、嘴型、&詞、走位,做示範時她全然投入、張牙舞爪。演員狀態不對、布景道具和燈光不對,她急起來會瞪着眼發火,“一米之內全是血光”。但如果創作順利,王潮歌會欣喜若狂、神采飛揚,又可以“逮誰親誰”。

  對每個項目,王潮歌都不願意把它當成一個“活兒”:“它必須是一個作品,甚至是要我命的作品,我不是投入一部分時間,而是整個身體、整個性命押上去才能夠去創作的。”

  “印象”系列開創了山水實景演出先河,讚嘆山川、河流、人民和勞作;互動沉浸式演出“又見”系列從山水實景表演形式過渡到室內演藝;“只有”系列將情景園林和沉浸式演出結合,依託劇場群落創造“戲劇幻城”。

  對未知和新鮮的東西,王潮歌有強烈好奇,對已知和既有的東西,她則容易産生厭惡。她總是顛覆自我,為此日復一日進行痛苦孤獨的跋涉,她恐懼靈感的枯竭,擔心對不起觀眾。

  “我一次次推倒自己,不滿意是常態,有了一個想法,試了不行,又再去想,總是在這種狀態中循環。”王潮歌説,“但是試了99次,我能不能贏一次?”

  有時她告訴自己“別想了,停下來”,但沒用。靈感的到來,無法推導、無法追溯,抓不到思緒,她便如身處煉獄,但當靈感乍現,她的呼吸都會變得不均、聲音也會變形。

  “我不覺得我是‘工作狂人’。任何一個藝術家在創作時,都應該達到這種癲狂,如果不癲狂才叫不正常。藝術這東西太難了,全身心地押上去,你也未見得能抓着那些靈感、那些美好的瞬間。再不努力一點,那就更沒了。”王潮歌説。

  在5月底的一場導演見面會上,一名戲劇文學專業的學生向她提問:“有時候不知道怎麼把概念性的想法轉化成戲劇衝突,該怎麼做?”

  “你弄反了。”王潮歌反對把創作理論化,它並不關乎理智,而是被點醒、被激發、被觸動,“當一個故事讓你衝動,想起它聲音都顫抖,眼睛都有淚,你自然知道如何處理它。”

  是熙鳳,也是黛玉

  5月的一天,王潮歌在《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劇組一間會議室講戲,要從現代讀者角度給“王熙鳳翻案”。她拿一張紙巾做道具,示範王熙鳳的&詞:“如果不是我,這個家早散了!”

  “用傳統婦女美德標準去衡量,王熙鳳是個令人討厭的人,但如果用現代眼光去看,我覺得她很優秀。”王潮歌説。

  對於那些刻板的性別標籤,王潮歌從不認為該去迎合。不久前有次吃飯,她伸手去夾蝦,身旁有人説:“想吃蝦讓男孩給您扒,會撒嬌的女孩命都不錯。”她説:“如果要用撒嬌的方式才能贏得我的命,那我的命也不會太好。”

  二十幾歲,王潮歌第一次做導演,劇組裏全是男性,安排早上拍外景,在車上等不來人,她去叫,看見一屋子人赤着上身,下意識就退了回來,門裏傳來哄笑。她一腳把門踹開:“1分鐘,上就上,不上車就開!”

  這是個“很王熙鳳”的時刻。工作人員後來上了車,卻並不知王潮歌那時身體麻了,手也涼了。

  王潮歌知道外界認為她是個“厲害女人”。在男性導演佔據多數的業界,她殺出了自己的一片天,至今仍活躍在一線。

  “你首先是個導演,然後才是女導演或男導演。做人的價值觀和職業操守是最先出現的,進而才是性別、性格。”王潮歌希望每個作品都尊敬觀眾,對得住投資人也對得住時間,接項目時先考慮能不能駕馭住。

  每個人對《紅樓夢》都有不同的理解。有一天她忽然明白,要做那個讀這本書的“我”,而不是做《紅樓夢》:“成書270年,讀者千千萬萬,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人讀。它參與了你的一段歲月,使你的生命因它而發生某種變化——讀《紅樓夢》本身,就是無窮無盡的大書。”

  決定接下邀約時,上海迪士尼剛開業不久,業績輝煌。王潮歌想,為什麼中國人不能創造能夠容納自身情感和文化的另一形態空間?“我應該把自己豁出去,將名譽、面子、個人得失拋諸腦後,勇敢向前踏一步。”這就有了《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

  從內心本質上看,王潮歌覺得自己像林黛玉,易感、詩性、純粹,不會彎腰低頭。她私下裏愛“宅”在房間,不太擅長與人交往,把能量放在工作中。這時,她又像王熙鳳,精幹強悍、有膽識,也甘願操勞大事小情。

  在劇組,每天都有人排着隊找她,置景細節、燈光調整、音響設計……“一個劇組幾百號人,一切仰仗導演的口令,你不是自己的,是大家的。”王潮歌説,“有關於戲的一切我都得知道,任何人出錯,都算我的錯。”

  “希望作品能撫平焦慮”

  《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開放已經整整一年,演出1萬餘場次。

  王潮歌希望通過《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讓每個進入其中的人親臨“夢”中,同時能在瞬間回到此時此刻,讓人們對生命有一種好奇,在精神層面産生反觀,然後在沉思中慢慢抽絲剝繭,體悟一些道理:“這些道理會讓你慢慢變平靜。”

  在王潮歌看來,作品是否撫慰了人心比自己是否獲得認同更加重要。她感到人們在現代生活中總是焦慮,獲取生活來源的手段更豐富了、物質生活水平更高了,不再擔心吃不飽、穿不暖,但心理上卻常感無助和擔憂:“藝術作品可以讓心平靜下來,讓你沒那麼焦慮。要做出這樣的作品,藝術家首先得是一個特有能量、內心穩定又堅定的人。”

  2017年的一次演講中,她曾寄語女性:首先愛上自己,然後聚集強大的能力去愛別人。王潮歌知道自己有這種能力:“我不願意獨善其身茍活着,我願意因我的存在讓更多的人獲益。”

  王潮歌的助理曾在《只有河南·戲劇幻城》劇場門口遇到一名出租車司機,對方説:“自從拉了‘戲劇幻城’的客人以後,別的地方我都不太拉了,因為每個看過戲的人素質都高,尊敬河南的文化,尊敬我是一個河南人。”

  王潮歌聽了,驕傲至極。

  “《只有河南·戲劇幻城》一年接納1200萬觀眾,70%是‘85後’‘90後’年輕觀眾,70%是來自於河南省外的觀眾。”她會關注這些以往作品的“喜報”,並將此視為勳章,“經常挂在身上,想起來就特別榮耀。”

  在王潮歌看來,“戲劇幻城”不是一個旅游地或主題公園,它是另外的物種,是值得專門為它而來、而不是順道看一眼的地方。

  “印象”系列之後,中國各地開始做實景演出,“又見”系列之後,互動沉浸式演出開始遍地開花,“戲劇幻城”出現了,也有人逐漸嘗試做小劇場組合群落。

  王潮歌覺得高興:“能帶大家又走到一個新地方去。”她並不害怕被人超越,甚至期待別人也創造出一些“怪物”:“藝術途徑是越來越寬闊的,在上面可以開的花是越來越豐富的,幹嘛就那幾種?”

  目前,《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已開放的只是第一期,王潮歌還在為更多內容勤懇努力。

  “還有兩個大劇場裏的戲沒弄完,我會盡快完成,讓您再來到這裡時,看得更周全。”在導演見面會上,王潮歌向觀眾們深深鞠躬,“我在這裡迎候諸位。”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劉佳璇,實習生趙雯雅 編輯覃柳笛 實習生余婧對本文亦有貢獻)

【糾錯】 【責任編輯: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