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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05/ 12 10:32:43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廊橋傳人:匠心堅守與文化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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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閩浙交界,山高水急,林木繁盛。

  綿延的群山和湍急的溪流之間,橫跨著110余座木拱廊橋。橋通路,路通村,在這片“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山區,廊橋方便了交通,也孕育出獨特的“廊橋文化”。

  木拱廊橋,俗稱“厝橋”,以梁木穿插別壓形成拱橋,形似彩虹,橋上建有廊屋。“河上架橋,橋上建廊,以廊護橋,橋廊一體”,木拱廊橋不僅聯通了山路,更承擔了鄉民集聚、民俗活動、休憩娛樂等功能。

  寒來暑往,一代代匠人們因地制宜,不斷用精巧的技藝造出樣態各異的廊橋。是傳統,也是匠心。集資建橋、通力造橋、用心護橋,一座座廊橋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造橋世家技藝九代傳承

  在宋代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一座拱形橋梁宛如飛虹橫跨汴水河,這座濃縮北宋市井繁華的橋梁便是著名的“汴水虹橋”。

  把長度有限的木材通過搭接方式構成支架,不用鐵釘,而是用榫卯連接,這樣的造橋技法充分利用自然材料,橋梁結構精巧、受力勻稱,體現了古人無窮的智慧。然而,這樣的編木拱橋在宋室南遷後在中原似乎逐漸失傳。直到20世紀80年代,學界驚喜地在閩浙一帶找到了眾多具有和汴水虹橋類似編木拱架結構的木拱橋,而且造橋工藝有所創新,這就是閩浙木拱廊橋。

  近年來,閩浙木拱廊橋頗受建築界、文物界專家學者的青睞,被譽為“古老概念的現代遺存”,具有“活化石的價值”。

  剛屆不惑之年的鄭輝明是福建寧德壽寧縣坑底鄉徐、鄭造橋世家技藝傳承人。據鄭輝明介紹,家族的造橋技藝已經傳到第九代,傳承歷程長達200余年。

  據史料記載,清嘉慶六年(1801年),小東村造橋工匠徐兆裕造小東上橋,這是徐、鄭造橋世家關于造橋的最早記載。徐家的造橋技藝傳至第五代徐澤長之後,已無後人從事造橋行當,于是將技藝傳給表弟鄭惠福。鄭惠福傳給兒子鄭多金,鄭多金傳藝胞弟鄭多雄,鄭多雄傳給兒子鄭輝明。

  在這200余年中,徐、鄭世家造橋無數,其中包括十余座跨度超過30米的木拱廊橋。這一世家的歷代匠人中,留下最多歷史痕跡的當數鄭惠福和鄭多金父子,在1939年到1967年,父子兩人足跡遍布閩浙交界。壽寧縣的紅軍橋、單橋、溪南橋、劉坪橋、鸞峰橋,浙江泰順的雙神橋等廊橋,都留下了關于鄭氏父子的記載。福建寧德福安市潭頭鎮潭溪橋橋梁上,至今還存有墨書“壽邑東山樓村木匠鄭惠福、鄭多金”。

  鄭多金19歲開始跟父親一起造橋,父子兩人一起修建了11座廊橋。然而,隨著時代發展,木拱廊橋的交通功能逐漸被更加結實耐用、成本更低的其他橋梁取代,無橋可做的鄭多金也在1967年以後封墨,直到本世紀初閩浙木拱廊橋的保護與研究“大熱”之後,他才再度出山,與鄭多雄一起拾起了老本行。

  2021年,鄭家的遭遇令人痛心。那年5月,92歲的鄭多金老人去世。同年8月,正在工地參與施工的鄭多雄遭遇意外,受傷去世。一年之內連續失去大伯和父親,鄭輝明陷入悲痛。徐、鄭世家造橋技藝的傳承責任,也交到了他的手上。

  “80後”橋匠繼承衣缽

  1982年出生的鄭輝明一直被人喚作“小鄭師傅”。木拱廊橋造橋師傅群體年齡偏大,50歲以下的橋匠都不常見,鄭輝明算得上是最年輕的橋匠之一。

  2023年上半年,鄭輝明最重要的任務是帶著匠人們一起,完成浙江泰順的泗溪橫坑德賢橋的建造。這座橋對于鄭輝明來説具有特殊意義,因為這是他作為“主墨師傅”所建造的第一座廊橋。

  “主墨”又稱“繩墨”“正墨”“墨匠”等,是造橋師傅團隊中的負責人,掌握著最重要的拱架核心技術。在造橋團隊中,還有“副墨”“鋸匠”“木料師”“拱亭師”等輔助崗位。

  造橋工作辛苦,鄭輝明也並非從小開始就造橋。年輕時,他開過塔吊,辦過超市,也到外地打過工。隨著木拱廊橋重新受到重視,造橋工程也多了起來。25歲那年,鄭輝明開始跟大伯和父親學習造橋技藝,自此成為一名橋匠。

  鄭輝明中等身材,穿著樸素,因為常年的造橋工作,皮膚已經曬得黝黑,右臂上三道長長的疤痕是因為劈木頭不慎留下的。木工學藝很苦,需要磨煉扎實的基本功,在大伯和父親的指導下,鄭輝明從削樹皮、劈木頭、刨木頭這些基本功練起,逐漸掌握了木拱廊橋建造的整套技藝。

  鄭輝明的家在坑底鄉小東村,房子並不起眼。雖説是木匠,但家裏的陳設很簡單,院子裏堆著木料和木匠工具,還擺放著他親手做的廊橋模型。

  木拱廊橋構造獨特,工藝精巧,整個工程不用鐵釘,完全靠榫卯結構穿插搭建而成,結構簡單而堅固,其中建橋臺、造拱架、架橋屋等工序都十分考究。鄭輝明介紹,因為木工的特殊性,現在大量的造橋工序依然需要手工完成。

  造橋考驗的是技術,也是人心。鄭輝明説:“大伯跟父親曾對我説,做橋一定要心好,不能為了盡快完工就糊弄。人家建一座橋不容易,自己苦一點沒有事,首先要保證的就是品質。”

  造橋需要東奔西走,吃住都在施工現場,所以鄭輝明一年當中有10個月都不在家。上高中的女兒和上小學的兒子,一年也見不了父親幾次面。

  木拱廊橋建造和使用的地域性很強,專職于建造木拱廊橋的橋匠群體十分有限。在當地,造橋也並不屬于高收入行業。鄭輝明介紹,家族技藝傳承的幾代人,生活都是緊巴巴的,如今的橋匠們也強不了多少。鄭輝明想過改行,換個行當很可能可以掙更多工錢。可是,真到了做決定的時候,他又猶豫了。

  廊橋于他,有著太特殊的意義。

  來到位于坑底鄉水繞洋村的秀水橋,鄭輝明感慨萬千,因為這是他與父親合作修建的最後一座橋。

  “每當來這座橋的時候,我還能回想起父親的身影,回想起跟他一起幹活時的一幕幕,每個細節都很清晰,好像就在昨天。”鄭輝明非常懷念跟父親一同在造橋工地上忙碌的日子。

  “走到橋上就能想起很多往事,看見我們摸過的每塊木板、每根柱子,裏面有我們的汗水,有我們的心血。從山上的木頭,到成品,到安裝,每個環節都歷歷在目。”鄭輝明説,“造橋已經變成了人生的一部分。”

  從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到不惑之年的中年匠人,鄭輝明在造橋中獲得了很多人生感悟。有時候村民看造橋辛苦,會給師傅們買飲料、西瓜,有時候買菜不方便,村民就把自己種的菜拿給師傅們吃。村民們誇橋建得好,他的心裏也有一種安慰。

  父親這輩的造橋師傅群體給鄭輝明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們的“工匠精神”。“雖然他們年紀很大,但是很賣力,每個師傅的責任心都很強,有稍微不滿意的細微之處,他們都覺得不放心,都要第二次去重新把它做好。”鄭輝明説。

  現如今,經濟條件好了,為了發展旅遊,延續傳統文化,附近的村落也開始陸續建起新的廊橋,對鄭輝明來説,這也意味著工程訂單慢慢多了起來。目前,有幾位師傅正在跟鄭輝明學習造橋技藝,他也很想把祖傳的技藝繼續傳下去。

  從家族“單傳”到開枝散葉

  作為一門謀生手藝,木拱廊橋的核心造橋技術過去往往只在家族內部傳承,而在鄭多金、鄭多雄之後,徐、鄭造橋世家技藝的傳承已不再限于內部,而是通過各種方式開枝散葉,傳給了更多的工匠。

  作為壽寧人,“90後”李振從小就對廊橋感興趣。2017年,他從福建工程學院研究生畢業,回到家鄉的住建部門工作。

  李振的專業是土木工程,研究方向是橋梁與結構工程。2018年,壽寧縣首次舉辦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傳承人與志願者培訓班,李振報名參加。在那之後,他結識了鄭多雄,經常到鄭多雄的工地上,從最基礎的技藝開始學起。

  李振觀摩學習的廊橋位于壽寧縣犀溪鎮,這座橋的施工耗時半年,在與造橋師傅們同吃同住同工作之後,李振對于造橋這門手藝和橋匠這個群體也有了更多的認識。近年來,李振也跟多位木拱廊橋建造的老手藝人學藝,最終成了寧德市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

  李振介紹,閩地多山,廊橋往往建在交通的咽喉要道上,當地又多雨,因此木拱廊橋的另一個功能就是為來來往往的行人或客商提供休息和臨時住宿的場所。此外,廊屋還可以保護橋架不受風雨侵蝕,讓橋更加耐用。

  李振認為,木拱廊橋在千百年的實踐中形成了非常完備的架構體係,裏面不僅有科學的受力係統,而且每座廊橋上都打著中華傳統文化的烙印,裏麵包含著“天人合一”“相生相克”等中國傳統哲學思維,也包含著來自民間的生活智慧。“木拱廊橋結構裏有‘三節苗’‘五節苗’‘剪刀苗’‘青蛙腿’等説法,很形象也很貼切,就是造橋師傅們用簡單易懂的生活經驗來命名的。”李振説。

  李振介紹,造橋師傅的工作生活依然是傳統模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早上五點多就起床,吃完早飯就上工,晚上七點多就睡了。

  隨著時代變遷,能夠通行車輛、更為便宜結實的現代橋梁逐漸取代了木拱廊橋的交通功能。相應的,廊橋的觀賞功能、公共服務功能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愈發凸顯。

  2021年,李振在自己老家楊柳秀村設計並主持修建了一座新的廊橋,取名永禎橋。與以往的廊橋相比,這座橋的設計更加突出美感,廊屋、臺階等構件的設計也都考慮到了當地居民休憩與社交的需求。如今,建廊橋已不單為解決村裏的交通問題,更多是一種文化和技藝的延續,一種精神寄托。

  “現在做橋,橋上的雕刻多了,防護材料用得也更講究了,一些村落還把村裏的名人和歷史等展示在橋上,景觀功能變成了比較主要的功能,橋梁結構和建築風格也相應會發生一定改變。”李振説。

  通過多年的研究和實踐,李振對閩浙地區木拱橋技藝的傳承有了相對全面的了解。他透露,目前橋匠的整體年齡偏大,“80後”“90後”甚至“70後”的橋匠都不常見。作為業內人,李振正在做係列口述訪談,採訪老工匠們,把相關技藝通過各種方式整理和記錄下來,以備未來的傳承。

  年逾七十的吳宗善老人也是木拱橋技藝市級傳承人之一。記者見到他時,他正在主持建造壽寧縣大安鄉泮洋村的龜湖橋。吳宗善幹了一輩子木工,2012年開始跟鄭多雄學習造廊橋,到現在已經主墨了7座廊橋。

  吳宗善介紹,目前造廊橋,選日子、選地址等程式基本上還遵循著原來的老規矩,但在橋的構造上有了一些改進,比如廊屋,原來比較注重實用性,只要能遮風擋雨即可,現在需要建得更加美觀。

  新時代,廊橋文化的保護與發揚

  壽寧縣現存木拱廊橋19座,均已列入各級文物保護序列當中。

  在廊橋文化的保護和傳承方面,壽寧縣博物館兩任館長龔迪發和龔健發揮了關鍵作用。1995年起,龔迪發開始對壽寧境內的木拱廊橋進行實地考察。他與致力于廊橋保護的學者們一起,對閩浙交界地區的木拱廊橋進行了係統研究。2013年,他編撰的《福建木拱橋調查報告》出版,通過大量史料,從技藝傳承、文化習俗、保護管理、人文內涵等維度對福建省木拱廊橋概況進行了較為全面的介紹。

  龔健則把精力主要放在壽寧縣內,他拍攝了數萬張壽寧境內不同季節、不同氣候條件的廊橋風姿。

  壽寧地區山陡水急,客觀上造成了地方閉塞,廊橋為當地人打通了與外界的通路。廊橋的建造和使用過程也體現了中華民族文化中的堅韌、豁達和創造性。龔健介紹,自己從小就在廊橋邊長大,印象中橋就跟房子一樣,在廊橋上,人們可以休息、喝茶、打牌,有的橋上甚至還有集市。

  雖然已經退休,龔健依然活躍在壽寧的山水之間,用鏡頭繼續探索和記錄廊橋文化。“可以想像一下,五六十年前,行人們挑著擔,走過艱險的山路,又渴又餓的時候,看見廊橋,會是怎樣的心情?我是壽寧人,又從事這方面工作,所以對廊橋有著特殊的感情。”龔健説。

  壽寧縣傳統文化研究會會長盧彩娛同樣成長在廊橋邊,對于縣城裏的4座廊橋,她有著特別的感情。盧彩娛的父親是一名篆刻家,縣城仙宮橋旁邊的碑文就是她父親刻的。在盧彩娛看來,木拱廊橋的美不僅體現在外觀,更體現在其中所蘊含的文化精神。

  盧彩娛説:“廊橋不僅有外觀的美,還有力學架構的美。廊橋架在山水之間,經年累月為行人提供方便,這是一種守望的精神。另外,大部分廊橋都是村民集資修建的,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在建橋過程中,體現出一種至善的情感和精神。從《清明上河圖》上的木拱橋,到我們現實生活中的廊橋,裏面都蘊含著博大的文化內涵。”

  近年來,盧彩娛和同事們一直致力于廊橋文化進校園、進社區。壽寧縣編制了相關教材,以廊橋為載體,融入科學、美術、數學、語文等學科知識,在學生中普及和推廣木拱廊橋相關知識。

  為了提高社會對木拱廊橋及其營造技藝的認知度,近年來,閩浙兩省多個市縣開展了內容廣泛、形式多樣的宣傳教育活動。壽寧縣舉辦了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傳承人與志願者培訓班,建立了壽寧廊橋博物館,用多種方式對廊橋文化進行傳承和保護。古老廊橋的造橋技藝和文化,在各界人士的努力下重新煥發了青春。

  架通山河,飛虹如畫。廊橋靜臥山水之間,融通了傳統與現代,展現了厚重的文化和珍貴的匠心。鄭輝明説:“我的祖祖輩輩都造橋,我自己對廊橋的感情也特別深,希望能夠把造橋師傅們的工匠精神以及造橋技藝傳承下去。”(記者林德韌、陳旺、李昊澤)

【糾錯】 【責任編輯:王萌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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