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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03/ 24 08:14:52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閩江:連山接海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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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閩江,福建的母親河。在中華大地奔騰的大江大河中,閩江河流的長、流域的廣都算不得出類拔萃,閩江之名也難以望長江、黃河的項背。

  但作為全國少有的獨流入海的大河,閩江從閩贛交界的山區一路向東匯入大海。連山接海的地理環境,孕育了特色鮮明的福建江海文明,為悠久、多元、燦爛的中華文化增添了濃厚的一筆。

  近代以來,福建人在閩江出海口興辦船政,率先開眼看世界。新中國成立後,閩江成為共和國水利建設的一方試驗田。近年來,福建人治河護河用河,滔滔閩江水,愈見奔騰。

  臨江傍海

  孕育5000年福建文明

  曇石山,閩江之畔一個海拔僅26米的小土丘,在多山的福建,顯得毫不起眼。這裏地處福州閩侯人流密集的縣城近郊曇石村,但在距今5000年前,卻是閩江匯入大海的入海口。

  1954年初,曇石村村民在修築閩江防洪堤壩時,挖出了許多樣式古舊奇特的瓦罐、石器、骨器以及堆積很厚的貝殼。一時,村裏挖到“寶”的消息不脛而走。經專家多次考古認證,這是距今5000到43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遺存。

  走進福建省曇石山遺址博物館,可以看到豐富而鮮明的江海特色。遺址廳展示的探方剖面,中間一層不是土,而是密密麻麻的各類貝殼。在大部分的墓葬坑裏,也都發現了貝類的身影,連陪葬品的陶器上都有清晰的貝紋。

  遺址還出土了一些骨器、貝器等物品。“陶釜是曇石山文化最典型、出土最多的陶器,從它的材質以及顯露出的火燒痕跡來看,揭示了曇石山人分煮分食海鮮、河鮮的飲食習慣。”曇石山博物館工作人員何麗艷説。

  歷史“碎片”可以復原出曇石山人的生活:以閩江下遊為中心,先民們制陶織網、捕魚撈蝦、撿拾海貝。為了生存,他們投擲石塊、張弓射箭、追捕野獸,學會了生火熟食、陶釜煲湯、馴養豬狗。

  隨著考古研究的不斷深入,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這個臨江傍海之地,就是先秦閩族的發源地,是孕育和誕生福建古文明的搖籃。

  福建,在地理上備受多山之困。武夷山脈、鷲峰山脈、仙霞山、戴雲山、博平嶺等大小山脈將八閩大地切割,成為文明發展的巨大阻礙。好在地處東南沿海,氣候濕潤多雨,豐沛的降水沿著山間谷地匯聚,蜿蜒成河,給人類繁衍聚居提供了滋養。

  發源于贛閩交界山區,奔騰500多公里後匯入東海的閩江,更是成為福建的母親河。她的幹支流流經福建38個縣市,流域面積佔全省陸域面積的一半,武夷山、延平、建甌、尤溪、福州等諸多歷史名城皆受惠于閩江。福建之名,便是由福州、建州(今南平建甌)兩座閩江畔的城市首字合並而來。

  以閩江為紐帶,福建人穿梭山海,孕育出農耕與海洋文明交織融合的區域文化,成為璀璨中華文化星河中極具特色的一顆明星。

  連接山與海

  塔影江聲的“黃金水道”

  走進福州市閩清縣大箬村,村外江天一色。十幾艘木船停在閩江岸邊“吱呀”搖晃,船上的紅漆早已斑駁。奔騰向東的閩江水,被兩岸的山巒擠壓,在大箬村輕輕轉了一個彎,造就了這裏以船為生的傳統。

  “高峰時村裏曾有一兩百艘船,既渡人又載貨,名副其實靠江吃飯。”大箬村村支書范書增説。

  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山路延綿起伏,陸路難行,水道成為山區快速抵達沿海的不二之選。在曾經舟舸如梭的閩江上,鏗鏘的號子聲在樵村漁浦間此起彼伏。

  大箬村民劉友品是一名閩江老船工,在江上“闖蕩”了40多年。黝黑的皮膚和手上的厚繭是閩江為他留下的特有印記。

  時光倒流回上世紀80年代,20多歲的劉友品帶著妻子,把家搬到了船上。此時的閩江航道上帆檣如雲,往返于福州與閩江上游南平、三明地區的商船浩浩蕩蕩。

  “當時福州並不産米,全靠閩北山區的産糧區供給。我做船工那會兒,閩江航道上船類繁多,其中以米船為主。鼎盛時期,每年約6000艘米船穿梭于閩江河流。”劉友品説。

  米船很小,皆為木質。劉友品既是船工,也要扛麻袋,背負起整條貨船的重擔。“從福建南平到福州,船行一趟大概要一天。上游險灘很多,有一次半夜行船,水流很急,船頭撞上了橋墩,船底直接裂開,整個船不斷下沉。我們拼命拿棉被堵漏,才化險為夷。”回憶過去水上討生活的情景,劉友品不勝感慨。

  從風華正茂到白發老者,劉友品用一條小木船運送了不計其數的糧食與貨物,他把汗水和青春,都灑在了這條母親河上。

  連山接海的閩江像一把扇子,將支流伸展于閩西北山區。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山區順流而下的大米、茶葉、木材以及其他農副特産與沿海城市逆流而上的食鹽、日用百貨相互調劑,保障著沿線百姓千百年來的日常生活和生産。

  位于閩江出海口的福州,更是憑借其臨江面海的地理優勢,成為商貿繁榮、人文興盛的首善之區。

  “近市魚鹽千舸集,淩空樓閣萬山低。”來到位于閩江北岸的福州臺江上下杭歷史文化街區,一棟棟古色古香的大厝、洋房比鄰而居,吸引了眾多遊客打卡拍照。這裏曾經是福州的商業和航運中心,也是閩江上游貨運物資的集散地,塔影江聲下處處倒映著閩江舊時水運的繁榮。

  福州市船東協會秘書長鄭鏘告訴記者,明朝“直讀新港(直接到達新港)”開鑿後,外國貢船可從海上直通福州臺江。金銀、瑪瑙、象牙、硫磺等進口貨物,和福建土特産品、工藝品等出口貨物在此聚集,海內外商賈雲集,洋行、飯店、旅館鱗次櫛比。據統計,各地商賈在臺江設立的商會最多時達到24個。

  鴉片戰爭後

  英國人為何執意在福州開埠

  沿著閩江支流建溪一路上溯至崇陽溪,便可到世界文化與自然雙重遺産地武夷山。作為福建最知名的旅遊目的地之一,武夷山既有山水也有文化。特別是大名鼎鼎的武夷茶,甚至曾對世界歷史進程産生影響。

  自17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將武夷茶運往歐洲,這一産自閩江上游的神奇樹葉便開始風靡歐羅巴。18世紀起,武夷茶成為英國皇家飲品,王公貴族競相追逐品嘗。

  因為茶葉貿易中存在豐厚的利潤,發動鴉片戰爭的英國人,不僅想把鴉片輸入中國,還想控制中國的茶葉出口。

  1842年,在鴉片戰爭中戰敗的清政府和英國簽訂了《南京條約》,中國被迫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處為通商口岸。福建一省開兩口,有英國人的小算盤,最主要的因素就是武夷茶。《籌辦夷務始末》中,就對在廈門之外再開福州港做出過這樣的解釋:“濱海之區,販茶最便。”

  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中國古代史教授戴顯群告訴記者,當時,茶是歐洲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時尚飲品”,在英國擁有巨大市場。而福建自古就是著名的茶葉産區,茶葉種植遍及閩北地區,其中以武夷山最盛。早在鴉片戰爭之前,武夷茶就已經在世界茶葉市場中積累下較大的名聲,其中又以紅茶最為著名,深受英國消費者的喜愛。因此,在世界茶葉市場中,歐洲人通常以武夷茶代稱中國茶。

  在簽訂《南京條約》之前,清政府只實行廣州一口通商,中國所有産區的茶葉必須集中到廣州進行海外貿易,廣州茶商壟斷了茶葉市場,控制著茶葉價格。與此同時,當時武夷茶運到廣州,路途遙遠且成本較高,對于新茶的銷售和品質産生較大影響。這讓精明的英國商人無可奈何,急需尋求新的運輸路線。

  英商發現,順著閩江,茶船從武夷山星村開到福州再出海僅僅4天,即使在航運不便利的時候,也只要8到10天,相比繞道江西再南下廣州1個多月的時間,能節省大量運輸成本,因此堅持要把福州開辟為通商口岸。

  不過,在開埠的最初10年,由于清政府禁止茶葉從福州港出口,對外貿易只是零星和斷續進行,福州作為新的通商口岸,在建設初期並沒有産生預期的效果。到了1847年,英國政府在經過一係列市場考察和實踐後,已經有了改換門庭,放棄福州這一通商口岸的想法。

  歷史的轉折出現在1853年。由于太平天國運動波及江西、廣州等地,武夷茶無法運往廣州、上海,清政府不得不開放福州港茶禁。數量龐大的茶葉裝袋封箱,順著閩江航道下抵福州,開始行銷世界各地。據統計,1856年,福州港茶葉出口量超過廣州,1859年又超過上海。從此,著名的福州茶港應運而生,閩江一時成為支撐全球茶市的“黃金水道”。

  開眼看世界

  救國圖存自閩江口

  福州位于閩江下遊,江水進入福州城前便一分為二,北支稱白龍江,南支為烏龍江,兩江中間的陸地叫南臺島。

  一江春水,造就四岸繁華。滔滔閩江水,也成為近代以來福建領風氣之先、救亡圖存的見證。

  “惟有少時騰擲處,夢中突兀見南臺。”這是嚴復的一首感懷之作。嚴復生于閩江畔的蒼霞洲,與南臺島一水之隔。

  嚴復14歲時,他行醫為生的父親染病去世,只留下孤兒寡母,生活難以為繼。就在那年,位于閩江口,福建船政學堂的前身“求是堂藝局”對外招生:入學衣食住全包,每月還發4兩紋銀的津貼。條件如此誘人,嚴復知道後立馬報名。

  當時,考題是《大孝終生慕父母論》,新喪父親的嚴復面對此題,不禁悲傷滿懷,真情涌筆,好文章一氣呵成,並以第一名的成績入學,也打開了此後波瀾壯闊一生的大門。

  嚴復學的是航海駕駛,經過5年的學習考核後,以最優等之列的成績畢業,後被選派赴英國留學。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國難當頭。嚴復感于時事彌艱,激奮譯著,帶頭“開眼看世界”,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為論點的《天演論》橫空出世,一時轟動全國。

  嚴復成為第一個傳播西方進化論的中國人,對當時思想界有很大影響。胡適曾説:“‘天演’‘物競’‘淘汰’‘天擇’等術語漸漸成了報紙文章的術語,成了一班愛國志士的‘口頭禪’。”嚴復還提出“信、達、雅”三條翻譯準則,至今仍被翻譯界所尊崇。

  辛亥革命後,嚴復出任京師大學堂總監督兼文科學長,後又被推舉為北京大學首任校長。他以畢生精力傾注于教育、救國、開民智,成為近代中國著名的思想家、翻譯家和教育家。

  如今,在閩江口旁的福建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內,第一屆船政學堂學子的畢業照挂在醒目之處。“我們耳熟能詳的鄧世昌、劉步蟾、嚴復、詹天佑、陳季同等軍事、思想、科技、外交人才就在這裏面。”馬尾船政文化研究會會長陳悅説。

  水口水電站

  書寫大國基建的序言

  奔騰的閩江,養育了沿岸百姓,卻也不時泛濫,成為災害。新中國成立後,如何綜合治水,讓閩江趨利避害,被擺上議事日程。

  從1950年代開始,就有人提出要在閩江上建設水電站,一方面可蓄水調洪,同時可便于發電,提升航運能力。但受制于當時的財力、技術以及論證時期“利大還是弊大”的爭議,這一想法被擱置了下來。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國家提出要開發“十大水電基地”,閩江水口水電站項目在“閩浙贛水電基地”中列為第一,這項大國基建才拉開序幕。

  這座改變閩江流域格局的超級工程引發世界關注。資金哪裏來?誰來建設?如何管理?在中國基礎設施建設能力尚十分薄弱的當時,每一項都是頭疼的難題。

  經過反覆論證,最終,水口水電站工程成為我國首次部分利用世界銀行貸款作為建設資金來源的工程項目。福建水口發電集團有限公司黨委書記鄭志忠向記者介紹,水口水電站肩負我國首批水電建設體制改革和施工管理改革試點的重任,是國內首次將大型水電站土建工程實行國際競爭性招標的項目。水電站的土建工程也由中國和日本共同組建的聯營工程公司承建。

  1987年3月,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破聲,水口水電站主體工程施工開始。日方企業組織施工車輛進場填方,現代化的施工場面給當時還依靠肩挑手扛作業的中國工程建設者帶來巨大震撼。

  但中日聯營工程公司由于地緣和文化差異等因素,雙方在施工理念上産生分歧,項目推進緩慢。最終,經過協商談判,改由中方擔任總經理,日方移交現場指揮權。為了給中國建設者爭口氣,中方施工人員夜以繼日,工程進度突飛猛進,即便遭遇洪水衝擊,依然順利完成建設。

  1993年8月8日,水口水電站按下第一臺機組發電的按鈕,福建人民渴望在滔滔東流的閩江上建設大型水電站的夢想成為現實。1996年底,電站7臺機組全部投産發電,總裝機容量達到140萬千瓦,成為華東地區最大的常規水電站,總進度比國家下達工期提前了18個月。

  1996年12月,世行官員來閩到水口電站實地考察評估。世行官員摩爾頓説:“我所看到的水口水電站,是世界銀行貸款工程項目中最成功的創舉。”

  從掀開閩江河床覆蓋層的基岩算起,高達101米、長870米的大壩橫扼閩江,氣魄恢弘,碧波蕩漾的水面和宏偉壯觀的大壩交相輝映,猶如一顆“閩江明珠”照亮了八閩大地……

  “那時的中國,還沒有被稱作‘基建狂魔’。水口電站通過現代化裝備和現代管理理念的成功應用,可以説書寫了大國基建的序言。”鄭志忠説。

  依舊青山綠樹多

  守護“中國萊茵河”

  “我覺得我的生命的風帆,已從蔚藍的海,駛進了碧綠的江。”1911年冬,冰心從嚴冷枯黃的北方,回到故土福州,望見閩江口的碧水藍天,欣喜萬分。這是她打記事起第一次回到家鄉,把所見所感隨筆寫進了《我的父母之鄉》。

  翻開歷史可以發現,民國時期,遊歷閩江的大文豪們總會不惜筆墨,盡情抒寫著自然之美。鬱達夫也曾在《閩遊滴瀝之二》中,將其比作“中國萊茵河”:“揚子江沒有她的綠,富春江不及她的曲,珠江比不上她的靜。”

  多年後的今天,文人墨客筆下的閩江,蘆葦搖曳,萬鳥翔集,綠意更勝往昔。

  然而世紀之交,這裏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福州觀鳥愛好者楊金對閩江河口濕地的“蹉跎歲月”唏噓不已:填海造地頻發、污水肆意排放、垃圾遍布灘涂、外來入侵物種互花米草瘋狂蔓延……生態係統日益退化。

  江流奔騰的閩江,從武夷山脈磅薄而出,一路裹挾著泥沙,經過500多公里跋涉和沉淀,在閩江河口與大海交匯處,形成了福建面積最大的原生態河口三角洲濕地——閩江河口濕地。

  為讓“失地”重回“濕地”,福建積極探索閩江河口濕地生態係統保護與發展的科學路徑。閩江河口濕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處主任鄭航介紹,20多年來,福建大力實施濕地生態保護和修復工程,累計完成退養還濕3197畝,治理互花米草4590畝,恢復鄉土植被2605畝。目前,保護區共發現鳥類313種,比10年前增加近60種。

  閩江河口濕地的生態故事,是福建持續推進閩江保護的一個縮影。作為福建的母親河,閩江流域面積6萬多平方公里,保障著福建40%經濟總量的用水需求和三分之一人口的飲水安全。

  2018年,福建啟動實施總投資121億元的閩江流域山水林田湖草生態保護修復項目;2021年,福建印發工作方案,統籌推進閩江流域的安全保障、污染防控、生態修復等工作……數據顯示,2021年,閩江流域優良水質比例達99.2%,其中Ⅰ類至Ⅱ類水質的比例超74%。

  因水而美,因水而興,碧波蕩漾的閩江水給八閩大地帶來良好的發展機遇。

  2022年的冬日,悠遠的汽笛聲劃破拂曉的長空,在平靜的江面上久久回蕩……在幾乎斷航20年後,閩江迎來復航。

  “喚醒沉睡的閩江航道,乃民之所盼,對企業物流降本增效,服務打造沿江工業産業帶,推動山海協作,促進周邊地區經濟社會發展具有重要意義。”福建省港航事業發展中心副總工程師李時援説。

  船,伴閩江而生。閩江,也因船,迎來一次次的新生。如今,在福州臺江碼頭乘著遊輪一路向東,可在水上夜遊領略兩岸風光旖旎,“水、島、橋、岸”融為一體,遊客可近距離觀賞大型3D燈光秀,油紙傘、牛角梳、壽山石等福州代表性元素,變成一幅幅美麗畫卷映入眼簾。

  “閩江航道打開了山門、打開了視野,開辟了出海通道、開辟了發展新路。”福建省交通運輸廳黨組成員、總工程師寇軍説。(記者邰曉安、周義)

【糾錯】 【責任編輯:劉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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