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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2/23 08:5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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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燈”接力——張桂梅和她的學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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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華社北京12月22日電  12月22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燃燈”接力——張桂梅和她的學生們》的報道。

  歲末的雲南麗江市華坪縣,山還是綠的。“中國共産黨萬歲”幾個大字立在獅子山頭,靜靜俯瞰着山腳下的縣城。獅子山腳下,華坪女高傳來陣陣讀書聲。

  回望即將過去的這一年,張桂梅依然在平凡中堅守。她照舊在清晨催促學生起床,高考時守在考點外,夜裏和老師們琢磨教案,一個環節也不敢松勁兒。

  在日復一日的耕耘中,有幾束特別的光在歲月裏留下印記。今年5月,張桂梅日常使用的小喇叭等5件(套)實物被國家博物館正式收藏。國博收藏小喇叭,也意味着張桂梅、華坪女高,進入了國家記憶殿堂。

  對每一位學生而言,在女高的三年,一千多個日夜,真是一場漫長又寂寞的遠征,小喇叭一直陪伴着她們。“跑起來,都跑起來!”“還有一分鐘,還有三十秒……”從督促起床到深夜巡寢,它日復一日穿透大山的寧靜。

  她們有共同的奮鬥記憶。凌晨五點半起床,六點晨讀,雷打不動的課間操,張桂梅拿着小喇叭“快一點,再快一點”的督促。

  自2008年建校以來,華坪女高已幫助2000多名山區女孩走進大學。

  當高考結束,告別小喇叭,讀完大學,山外的世界敞開大門,改變命運的契機來臨時,是扎根故鄉?還是走向遠方?

  華坪女高不少畢業生做出了堅定的選擇。張桂梅小喇叭播撒的星光,被她們帶回大山,化作一盞盞溫暖的燈,照亮更多山路。

  這或許就是教育最完整的意義——它不僅讓光走出去,更讓光照回來,接力“燃燈”,最終讓整個山鄉都亮起來。

從星光到星光

  在華坪女高,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又仿佛被壓縮了。

  在校園裏,清晨五點半的星星和月亮還挂在天空,山裏的霧氣還沒散盡,宿舍樓已經亮起燈。學生們穿衣洗漱的動作很快,從宿舍到教室,腳步聲回蕩在校園裏。

  七點早自習結束,孩子們如紅色溪流般衝出教學樓,快步跑向食堂。張桂梅的小喇叭聲不時響起:“快一點,再快一點!”食堂裏沒有喧嘩,十分鐘內,許多人已收拾碗筷返回教室。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於群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我生來就是人傑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每個清晨,一身紅色校服的女孩們高聲誦讀誓言的聲音都會響徹校園,人人朝氣蓬勃。

  華坪女高的一節課比其他學校都長:白天一個小時,晚自習一個半小時,每一分鐘都塞得滿滿當當。老師講課聲音洪亮,內容紮實;學生低頭記筆記時,能聽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從清晨天沒亮透,到晚上十一點下自習,女高的時間像一條繃緊的弓弦。匆匆步履、瑯瑯書聲,你能感受到它在積蓄力量,等待某個時刻的釋放。

  女高的作息表由張桂梅制定,把可以用的時間“擠乾”。而制定者本人也是執行者——她住在學生宿舍,比其他人更早到教室。天還沒亮,她到走廊巡看,在樓道裏給老師“打卡”。午休時她到宿舍查寢,吃飯間隙拿着小喇叭催促,學生做“紅色課間操”時,她站在隊列裏挨個糾正動作。

  由於胃病,張桂梅經常只喝點粥、吃一塊餅。她翻開辦公桌抽屜,把瓶瓶罐罐裏的藥片抓一大把塞進嘴裏。因為關節痛,她的手上貼滿膏藥。

  最近,得流感的學生多了,張桂梅憂心忡忡:“一生病就是七八天、十來天上不了課,這都高三了,太影響學習!”

  “多穿點唄!都感冒了!”課間休息時,她看到戴口罩的學生就會大聲叮囑。晚自習後,她檢查最後離開的學生是否鎖好了門。深夜十一點後,她辦公室的燈還亮着,整理一天的情況,準備第二天的工作。

  很多時候,張桂梅的操心不是絮絮叨叨的叮囑,而是一種沉靜的陪伴。她站在教學樓門口,看學生們小跑着經過,眼神裏有催促,也有心疼。

  小喇叭一直是她身邊最忠實的“夥伴”。校園裏空間開闊,張桂梅嗓子沙啞、肺活量不足,生病時的喊話孩子們更是聽不見,常常吼到發不出聲、説不出話來。“沒辦法,我才去菜市場買到了第一個小喇叭。從那以後,總算有了能傳遞聲音的工具。”張桂梅説。

  後來,張桂梅請人每年去昆明一家批發市場,成箱地批發小喇叭。教室、走廊、宿舍裏都放着,隨手就能拿到。這麼多年來,她已記不清用壞了多少個。

  從“快點快點”的聲聲督促,到歌曲《萬疆》的豪邁,從小喇叭裏傳出的話語,幾乎每天都在華坪女高重復着,陪伴着孩子們從起床、晨讀、吃飯、上課到就寢,讓每個人都知道時間的珍貴。

  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這裡的節奏快,像山裏人在大雨來臨前搶收晾曬的玉米,又像候鳥在季節變換前日夜兼程地振翅南飛。從老師到學生,都朝着同一個方向努力,緊張中透着默契。

  嚴厲的另一面,是細心的慈愛。冬日的華坪,早晚溫差大。“天氣冷,孩子們學習很辛苦。昨晚我讓食堂給孩子們加餐,買了490多個漢堡,一人一個。”張桂梅笑着説。

  星光是最忠實的見證者——清晨的星光看著她們走向教室,夜晚的星光陪着她們走回宿舍。星光還記錄着每一道被攻克的數學題,每一篇被背誦的課文,每一句激昂的誓言,每一個關於“高山”與“人傑”的執念。

  這日復一日的奔跑與堅持,要到高考那一刻。

  而當三年苦讀結束,當大學的日子成為過去,當改變命運的機會真正擺在面前——

  她們,會怎麼選?

故鄉,歸去來兮

  在一些偏遠閉塞的地方,“故鄉”二字常常意味着跨越的起點,而非歸處。

  但在華坪女高很多學生的心裏,故鄉卻是另一番模樣——看得見,也回得來。

  2008年,全國第一所公辦免費女子高中——華坪女高成立。自建校那天起,校長張桂梅就定下規矩:學費、住宿費全免,只收少許伙食費。家庭困難、基礎薄弱的女孩,都被一一接進了校門。

  十七年來,這所學校送出去2000多名學生,幫助她們走出大山,圓了大學夢。畢業後,多數人回到雲南各地工作——永善、馬關、寧蒗……衛健系統、鄉鎮機關、派出所、三尺講&,都能看見她們的身影,而且大多數人仍堅守在邊疆山區。

  那一份歸來的名錄上,寫着教師、醫生、護士、警察、基層公務員、農業技術員……對很多人而言,故鄉是“回不去的遠方”,但對她們來説,卻是可以用雙腳重新走過、用雙手一起建設的土地。

  “她們出來見了世面,看了外面,再回來,就不一樣了。”張桂梅説,“這和不出來,是兩回事。”

  12月13日,華坪女高第一屆畢業生、華坪女高數學教師周雲麗正在為學生講解題目。本組照片攝影: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彭奕凱

  高三數學老師周雲麗,就是那個“不一樣”的人。

  在華坪女高高三62班的教室裏,門上貼着高考倒計時牌,課桌上堆滿書本。周雲麗站在講&上——她是女高第一屆學生,也曾是命運軌跡裏一個不肯認命的“叛逆者”。

  1993年,周雲麗出生在華坪縣石龍壩鎮的一個小山村。她和大兩歲的姐姐周雲翠,與患有小兒麻痹症的父親、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家庭貧困、母親早逝、自己右眼失明……生活像大山一樣壓過來。

  2008年,姐妹倆因家境困難面臨輟學。剛剛成立的華坪女高,為她們撐開了一把傘,讓姐妹倆有了學習的機會。“遇見張老師,是我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周雲麗説。

  2015年,姐妹倆又同時大學畢業,一個學的數學,一個學的會計。當年拿到錄取通知書時,家裏根本湊不齊兩份學費,是張桂梅拿出自己的獎金,又四處奔走籌款,才把兩人都送進了大學。

  這份情,沉甸甸地壓在心底,也明燦燦地照在路上。2015年,周雲麗大學畢業,原本已考取寧蒗縣一所中學的正式教師崗位,可聽説母校缺數學老師,她幾乎沒有猶豫,放棄編制,回來當了一名代課教師,一年後才轉正。

  總有人問她:“你讀了大學,為什麼還回來?”她的理由很實在:“正好缺人。”可這份“正好”背後,是一次心照不宣的奔赴。

  “我非常希望得到張老師的認可。當她同意我回來時,我太高興了。”周雲麗説,“現在,張老師老了,我們長大了。”

  張桂梅常在假期去家訪,尤其是寒暑假,幾乎日日奔波在山路上,她見過太多艱難與無常。“從一些困難的學生家裏走出來,常常哭得説不出話。”張桂梅回憶。如今,她仍然盼望孩子們走出大山,卻也期待着一些人能學成歸來:“家鄉多一個人,老人和孩子就多一份依靠。”

  “村裏有山、有樹、有房子,還得有人。我以前總讓學生‘飛’出去,別再回來。現在想想,能回來還是回來吧。”張桂梅説。

  無論身處何地,辛勤工作都是為國家與社會添磚加瓦。然而,對於地處大山深處、經濟轉型發展處於關鍵期的華坪縣而言,從這裡走出去的女高學子在學成之後選擇歸來,其意義格外珍貴。

  歷經“一煤獨大”的發展瓶頸與産業轉型的艱難探索,如今的華坪依託生態、氣候等優勢愈加成為熱土,發展基礎與各類條件也今非昔比。

  一個孩子考上大學,一個病人重新站立,一片果園迎來豐收,一場糾紛得以化解……從華坪到更遠的地方,這些姑娘像山裏的樹,枝葉奮力伸向天空,根卻在泥土裏越扎越深。

  “不管我們在哪個行業,都要為家鄉的建設添磚加瓦,讓父老鄉親知道,有你們這一代年輕人,是他們最大的福氣。”張桂梅的話語樸素而有力。

  一年年過去了,一屆屆學生畢業了,但師生之間的情感,並未被時間沖淡。畢業多年的學生,至今仍彼此牽掛、互相打聽:“張老師身體還好嗎?”“你最近回學校了沒?”

  可張桂梅常把回來看她的學生“趕走”,“別總惦記我,好好工作!”

  嚴厲的話,藏着最深切的期望——願她們向前走,但若回頭,故鄉永遠有路可歸。

回來的路,各有各的走法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從女高畢業十多年,華坪縣中醫醫院康復醫學科主任劉琪美背出女高的誓言時,已經淚流滿面。這句話,是她人生的真實寫照。

  生於1992年的劉琪美穿着白大褂,幹練的短髮和當年從華坪女高畢業時一個樣。若非張桂梅和女高,她的求學路早因家境貧寒而中斷。弟弟久病、鄉親看不起病的經歷,讓她立志學醫。她選擇針灸推拿專業,原因是“想讓家人和鄉親看病更方便”。

  畢業時,她放棄昆明診所的工作機會,回到華坪縣中醫醫院。“離家人近,離需要我的鄉親近。”她説,“針灸能帶回家,村裏的老人行動不便,都可以到我家來做治療。”

  康復醫學科的工作瑣碎重復:問診、查房、寫病歷、調醫囑。患者多是山區老人,中風偏癱、關節疼痛、術後康復是日常主題。從臨床醫生到科室主任,從“先進工作者”的榮譽到兩個孩子的家庭教育,劉琪美在故鄉深深紮下根。

  公路通了,醫保覆蓋了,家庭醫生上門了,村民從“忍着病痛”到“主動求醫”。這變化實實在在,劉琪美也從未將返鄉視為“喪失在大城市的發展機會”。

  她的桌上,擺着幾本厚厚的住院病案表。“每天做病情記錄、查房、診療,都是很普通的工作,但這裡也是一個舞&,我們做的事對群眾很有意義。”

  12月13日,華坪女高第一屆畢業生、華坪縣中醫醫院主治醫師劉琪美正在為患者理療。

  這些返鄉的女高畢業生,在普通的崗位上,幹着平凡的事。在講&上,她們創新方法給孩子們講解知識;在診室裏,她們用醫術為患者解除病痛。

  從華坪縣城出發,沿着蜿蜒的公路行駛一個多小時,便到了永興鄉。這段路程,彝族姑娘周光芳再熟悉不過。作為永興鄉中心衞生院中醫科醫生,她每日往返於此。

  這位華坪女高第一屆畢業生,2014年從醫專畢業時,曾面臨選擇:留在廈門實習,月薪近五千;回到家鄉,基層醫療崗位月薪僅千元。

  一次回母校看望張桂梅老師的經歷,讓她做出了決定。“張老師和我們聊起家鄉人才緊缺,她建議我們,如果家鄉有招考機會,不妨試試,為家鄉做點貢獻。”這句話觸動了周光芳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於是,她參加了事業單位考試,成為永興鄉中心衞生院的一名醫生。

  最初的適應期並不輕鬆。鄉鎮衞生院條件簡陋,值班室狹小得僅能容下一張80厘米寬的上下鋪。冬日寒夜,氣溫常降至零下,急診的敲門聲時常將她從睡夢中喚醒。這樣的日子,讓她偶爾會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

  但很快,一件小事堅定了她的信念。一位年輕媽媽帶着孩子來看病,自己身體不適卻捨不得就醫。“家裏覺得是小毛病,沒必要花錢。”周光芳為她開了不到十塊錢的藥。幾天后,這位媽媽特意前來道謝,説藥很管用。

  “那一刻突然明白,在這裡,我的價值是這麼具體。很多農村女性,甚至連為自己看病的意識都很微弱。”周光芳説,這種被需要的感覺,抵消了物質上的清貧。

  十年光陰荏苒,華坪的醫療衞生體系愈加健全,周光芳也從臨床醫生成長為副院長。在鄉村,醫療共同體建設讓縣鄉醫療衞生資源有效下沉,送醫上門惠及偏遠群眾。每月她帶隊下鄉義診,深入大山裏的村寨,用醫術緩解鄉親們的病痛,也一點點普及現代健康觀念。“能回來服務一些人,點亮一小片地方,就夠了。”她説。

  教育不是孤立的燈塔,而是與這片土地的脈動緊密相連。女高畢業生們的故事,如同山間清泉,靜靜流淌。在這條回歸鄉土的道路上,她們的職業不同,但都讓改變在平凡中悄然發生。

  已經68歲的張桂梅説:“過去我總盼著更多孩子走出大山,如今我也希望有些孩子大學畢業後回到大山。”

  從“走出去”到“返回來”,華坪女高畢業生和許許多多年輕人一道,和金沙江畔這座小城走出了一條同頻共振的路。這條路上,有她們在田間地頭、課堂講&的踏實腳印,更有教育的力量在時代變遷中沉澱出的真實迴響。

星星匯成星河

  人們常説,教育改變命運。這種改變,往往被想象成一條從鄉村通往城市的單行線。但在華坪,有一群姑娘走了一條不太一樣的路——她們從大山深處走出去,看過世界的廣闊,又在青春正好的年紀,主動回到了大山。

  一個人回來,光或許微弱。但當她們彼此看見、互相攙扶時,點點星光便連成了片,足以照亮一片山坳。

  何先慧至今記得那個下午。家裏實在拿不出錢,她已經決定放棄讀高中。直到班主任匆匆趕來告訴她:“縣裏新辦了一所女子高中,公辦的,不收學費。”她愣在原地,淚珠毫無徵兆地滾了下來。

  在女高的三年,許多細節已經模糊,但一次猝不及防的家訪,烙在了她心裏。那天,張桂梅沒打招呼,突然出現在中心鎮河東村她的家裏。正是冬天,母親穿着單薄的衣衫,蹲在寒風中侍弄菜地。回到學校,張老師把她叫到身邊,沒有多説什麼,只是叮囑她要好好讀書。

  “後來我才聽村裏人説,”何先慧的聲音輕了下來,“張老師臨走時,把自己身上那件羽絨服脫下來,硬是留給了我媽媽。”

  2017年,何先慧從昆明的學校畢業。同窗好友留在了昆明,進入培訓機構,月薪過萬。她回到了華坪二中,當月工資3200元。“教書在哪都是教,”她説得很平靜,“不如回來。”

  如今,她是班主任。班裏超過八成的孩子來自山區,住在學校。不知不覺間,她也活成了張桂梅的模樣——那張“刀子嘴”下,藏着一顆“豆腐心”。學生半夜生病,家長趕不來,她帶着去醫院;每次放假,都要確認每個孩子都安全到家,自己才踏實。她説:“看著一個又一個原本低着頭、縮着肩的孩子,慢慢挺起胸走路,眼裏有光了,這就是我覺得最有勁的事。”

  當年的聽課者,今天成了講課人。華坪女高那些回來教書的姑娘,她們自己就是從山溝溝裏咬着牙念出來的,太知道農村孩子坐在高中教室裏的滋味,太了解這群孩子在學習上的困惑所在。

  周雲麗站在講&上,教的正是自己當年學得最費勁的數學。她和孩子們走的都是同一條山路,有着相似的成長經歷,她格外懂得農村孩子面對“二面角”這類抽象概念時的茫然,想給孩子們鋪一條更筆直、也更溫暖的學習之路。

  華坪女高高三61班學生胡琳説:“周老師為了講明白一個圖,用了整整半小時。我一下子就懂了。”張桂梅“能學懂的先學好,太難的慢慢來”的理念,也被周雲麗一絲不茍地繼承下來。她逐個給學生分析錯題,嘴上或許嚴厲,心裏全是盼她們快點學會的焦灼。

  “周老師和張老師太像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18歲的胡琳説。

  這份“我曾經就是你”的共情,在另一條戰線上延續。在醫院帶教規培生的劉琪美,也總是想起張老師的“刀子嘴豆腐心”。她説:“她教會我們直面困難,更要心懷善意。”

  當年如果沒有女高,“去打工”可能是很多華坪女孩既定的命運。如今在華坪縣司法局工作的李佳宇,也曾是其中一個。家住船房鄉的她,母親早逝,父親務農,家境窘迫。正是剛剛成立的華坪女高,接住了她即將墜落的求學夢。

  初中時成績並不出眾的李佳宇,在女高度過“時間被壓榨到極限”的三年後,考入了雲南大學滇池學院。2017年,她通過招考回到華坪縣司法局,投身普法與依法治理工作,把一顆顆法治理念的種子,撒進山野田間。

  “剛回來那幾年,感覺群眾法律意識還比較淡,很多矛盾習慣用‘自己的辦法’解決。”李佳宇説,“現在明顯不一樣了,遇到事會先來問問‘合不合法’。糾紛少了,講理的人多了。”

  如今,芒果、核桃、花椒、柑橘等綠色産業在金沙江河谷地帶鋪開,光伏發電板在山坡上立起,鄉村旅游漸成氣候,法治理念深入人心。

  縣域經濟多元化給人們的發展帶來了新的可能——不僅是教師、醫生,許多行業都有女高畢業生和其他學校畢業的返鄉年輕人,懂技術的人到清潔載能産業園的生産線上運維設備,熱愛農業的人把石頭荒坡改造成芒果梯田,會電商的人則把芒果賣向全國。

  這群年輕女性用“歸來”的選擇,悄然改寫着世俗的偏見。她們不再是某個家庭裏“遲早要嫁出去的女兒”,而是被鄉親們以“周老師”“劉醫生”“何老師”“陳警官”來稱呼的人。

  稱呼的改變背後,是身份的認同,是價值的重塑。華坪縣委書記王崢説,教育改變的不僅僅是個體的命運,它更能通過受教育者的回歸,改變一個地方的氣象。

  張桂梅説:“其實不管在哪個地方堅守,能堅守就行了。華坪女高的學生不挑地方,哪需要就到哪去,這就挺好。”

  她們確實沒有挑地方。她們只是選擇了需要自己的地方,然後像釘子一樣,穩穩地釘了進去。

  12月12日,張桂梅在華坪女高同教職工交流。

“燃燈”接力 星耀華坪

  最近,華坪天氣晴好,陽光溫暖地灑在校園裏,讓人從心底裏覺得敞亮。新年一天天臨近,張桂梅惦記的,始終是孩子們——功課要學紮實,心氣更不能丟。她心裏還揣着一件有望成真的事:“明年,估計更多孩子會報考軍校。”

  11月16日,榮獲“八一勳章”的排雷英雄杜富國與其他三位先進模範,來到了華坪女高。他“見”到了自己一直敬仰的“七一勳章”獲得者——“燃燈校長”張桂梅。當張桂梅伸手握住杜富國那空蕩蕩的袖管時,這位以堅強著稱的女校長,再也抑制不住情緒,掩面落淚。

  那一刻,是兩種堅守的相遇,是信仰與信仰的共鳴。在宣講會現場,當女孩們用顫抖的手摸着杜富國勳章的那一刻,嚮往軍旅的火苗在不少人心中點燃了。

  “我們邀請杜富國這樣的英雄來宣講,還帶她們去部隊參觀,組織學生看紅色影片。看到英雄的樣子,聽着他們的故事,孩子們會哭,哭完之後更有勁兒,眼睛裏更有光。這種教育比單純的説教管用。”張桂梅説。

  這些新的變化讓張桂梅欣慰。“這些事,深深觸動了孩子們的心靈。”她説,“愛國主義的根和魂,就這樣一點點扎進孩子們的心裏。她們的精氣神就不一樣了。”

  這將掀開關於成長與奔赴的嶄新一頁。華坪女高這些年的故事,正譜寫着一曲青春之歌——它的旋律並不激昂高亢,卻質樸深沉,能穩穩地落進人心深處;它的聲音不算嘹亮,但和聲很重,能喚醒一片土地上沉睡的希望。

  今年6月,張桂梅又舉着小喇叭,為153名高三畢業生送考。自2011年首屆學生高考至今,這樣的送考她已堅持了15年。

  夏去秋來。新學期開學,女高又迎來了190多名高一新生。對她們而言,榜樣不僅是挂在墻上的照片,還有走在校園裏、可以親切喚一聲“學姐”的鮮活身影。

  在女高教學樓一樓兩側,挂着丁王英、呂朝麗的照片。女孩們每日從這裡經過時,目光總會停留;張桂梅也經常在這裡放慢腳步,望上幾眼,眼神中有許多欣慰。

  呂朝麗是女高第一屆畢業生,十多年前應徵入伍,在部隊幾乎年年受表彰。光榮退伍後,她毫不猶豫回到華坪,用另一種方式報效家鄉。

  英姿颯爽的丁王英,來自華坪縣通達傈僳族鄉。2021年9月,她主動申請前往條件艱苦的西藏部隊服役。回憶起女高三年,她感慨萬千:“張老師的每一句教導,我都記在心裏。”如今,受她影響,她家所在的傈僳族村寨裏,已有十余名青年相繼參軍入伍。

  張桂梅被人們稱為“燃燈校長”。她點燃了自己這盞燈,照亮了女孩們前行的路。而今,她的學生們也成了燈——不是孤單的一盞,而是許多盞;照亮的也不再只是一段山路,而是連成一片光暈,溫暖着更廣闊的山鄉。

  建校以來,女高的本科上線率、一本上線率穩居麗江市前茅。這些當初入學時幾乎都是“線下生”的姑娘,最終實現了高考百分之百上線。這背後,是張桂梅和老師們耗盡心血的托舉,是孩子們拼盡全力的苦讀。

  對於走出校門仍面臨困難的姑娘,張桂梅還要“再送一程”。“我們已經給很多考上大學的孩子提供學費、伙食費,讓她們安心讀書。”她説。

  但比高考數字更撼動人心的,是她們做出的選擇。這選擇關乎堅守——並非一勞永逸的決勝,而是日復一日在平凡崗位上的扎根;關乎價值——不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而是尋求個人價值與家鄉需要的深度結合;關乎故鄉——不止是魂牽夢縈的思念,更是扛在肩頭的建設之責。

  採訪中,記者遇到的每一位女高畢業生都説着相似的話:“我們做的都是普通工作,沒什麼驚天動地,但要像張老師那樣,把每件小事做好。”

  她們都曾坐在同一間簡陋的教室裏,聆聽張桂梅近乎嚴苛又充滿大愛的教誨,都曾高喊過“我生來就是高山”的誓言。在畢業多年後回憶起張桂梅和女高的求學生涯,很多人依然落淚。

  她們用最樸素的方式,詮釋着“回報”二字的真諦——不是轟轟烈烈的壯舉,而是日復一日的堅守;不是遙不可及的口號,而是觸手可及的溫暖。

  故事仍在一年年續寫。每年夏天,都有女孩從這裡畢業,走向天南海北;每年夏天,也總有一些身影,選擇回到這片群山之中,如雨水滲入泥土,星耀華坪。

  “孩子們,讓這片土地變成美麗的花園,讓我們的鄉親,擁有最美、最踏實的幸福!”張桂梅喇叭的呼喚,在校園裏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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