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市人民公園動物園裏開屏的孔雀。A12-A13版圖片/受訪者供圖
六安市人民公園動物園裏的老虎“毛毛”,一天就能吃下二百塊錢飼料。
三十年來,羅樹棠一直住在動物園一間狹小的房間裏。
羅樹棠在六安市人民公園動物園。
地處市中心的人民公園動物園。
人民公園就要拆遷了。很多安徽六安的市民已經忘記,在這個近乎廢棄的公園裏,還有一家動物園仍在堅持運轉。
現在,這個承載着許多六安市民共同記憶的動物園也面臨關閉——在近日網上流傳的一封落款為“動物園園長羅爺爺”的信裏,園長提到動物園的艱難處境。信是動物園的義工小田起草的,她説他們接到了上級通知,要求其在一個月內搬離。動物園已經從1992年經營至今,園長羅樹棠最初是受六安市邀請來此經營動物園,如今已經是八十六歲的老人了。
園裏有熊、狐狸、老虎、狼、鹿、黃麂、天鵝、孔雀等一百多只動物,卻只有三個人,羅樹棠近些年已漸感力不從心。動物們也陪着羅樹棠一起老去,在這個到處都透出“舊”的地方,老人和年邁的動物們不知該何去何從。
好消息是,羅樹棠的信很快得到了回應。4月4日,六安市金安區住建局的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已經通知動物園方,準備用一個月時間進行動物登記和資産登記,在找到合適場所後才會搬遷,具體搬遷時間未定。目前正在和林業主管部門對接,在全區範圍內尋找搬遷場所。
地處市中心卻很荒涼的動物園
六安市人民公園地處六安市市中心。這裡帶有濃濃的懷舊氣息,現在則更像是一個記憶的容器,很多地方雜草叢生,從廢棄的露天游泳場、蒙塵的游樂設施上還能窺見上世紀90年代生人的童年場景。
二三十年前,一到周末,公園裏就滿是歡聲笑語,許多家庭都會帶着孩子來游玩,在這裡可以吹泡泡、放風箏、滑旱冰,花幾塊錢,還能玩旋轉木馬等游樂設施,或者去六安市人民公園動物園裏看看動物,那裏是許多孩子認識自然界的起點。
動物園園長羅樹棠對那段輝煌時光印象深刻。1992年,他接到六安市的邀請,請他到六安市人民公園動物園擔任園長。那時候他在蚌埠生活工作,已臨近退休,出於對動物的喜愛,接受了這份邀請。他坐火車從蚌埠趕往六安,還帶來了不少蚌埠動物園贈予的動物。“最開始的時候,我們這裡有老虎、熊、孔雀等30多種動物。”羅樹棠回憶。
羅樹棠是一名資深動物飼養員,一輩子都在跟動物打交道,他總是念叨,“要當好飼養員,你得對小動物們有感情啊。”他本是浙江余姚人,13歲時就跟着叔父學習動物飼養知識,後來到上海動物園做了飼養員,1958年又受邀前往安徽蚌埠動物園工作。回憶起蚌埠動物園,羅樹棠很驕傲,“蚌埠動物園就是我們那一代人手把手建起來的。”
那時候羅樹棠還年輕,經常會到大城市的動物園交流和學習,“北京、杭州、成都、武漢等城市的動物園,我都去過。”
六安市人民公園動物園是一座面積不大的“園中園”,佔地約2000平方米,差不多半個小時就能參觀一圈。當時動物園算是稀罕地兒,開園後,好奇的市民帶着孩子簇擁而來。羅樹棠回憶,那時候周末每天大概能有幾百名游客,動物園加上他有五名員工,很繁忙。
知名動物科普達人、原動物園動物管理員楊毅説,新中國成立後全國號召城市建設動物園,鼓勵全國人民學習自然科學知識,而動物園就是城市居民學習自然科學知識的中心之一。雨後春筍一般,全國大大小小的城市都誕生了動物園,大城市的動物園多是事業單位,規模大、動物種類多,杭州動物園、成都動物園就是例子。小城市資金、人手相對少,所以動物園則多以市中心私人承包的“園中園”形式出現,六安市人民公園動物園就是其中之一。雖然這類動物園面積不大,但是如果能夠做到小而精,也能給市民提供優質服務。
隨着時代發展,企業興辦的野生動物園開始流行,游客更傾向於去大城市參觀規模更大、條件更好、動物更豐富的動物園,國內許多中小城市的小型動物園游客流失,開始沒落,甚至消失。
30年後,人民公園已經拆遷了,房地産行業飛速發展,六安市中心已經改頭換面,很多市民甚至不知道動物園還在。如今,羅樹棠的動物園還保持着上世紀90年代的裝修,跟附近的高樓大廈格格不入。“就算你來到原來人民公園這邊,可能也找不到動物園,現在它的位置很隱蔽,你還得七拐八拐才能抵達。”動物園的義工小田説。
義工自掏腰包為動物園豐容
加上園長羅樹棠,動物園現在只有三個人手,其中一個是五十多歲的飼養員武女士,還有一個是義工小田。
小田已經來動物園義務幫忙十多年了,她的到來為動物園添加了一股生氣。小田從小就喜歡逛動物園,那時候是跟着爸爸來,來多了就跟羅園長熟絡起來,她中學時就開始來動物園義務幫忙,現在只要不忙,下班就會去動物園。小田膽大心細,主動跟着羅樹棠學習飼養動物的知識。
她告訴新京報記者,老虎“毛毛”性格傲嬌,只吃飼養員拿在手裏的肉,凡是扔到地上的,一律不吃。“我剛來動物園的時候,羅爺爺一直讓我注意安全,別被動物咬了抓了,其實仔細觀察動物,你是可以從眼睛裏讀懂它們情緒的,在它們焦躁的時候,不要去招惹它們,它們也有想撒嬌、放鬆的時刻,這時候我就會去陪它們玩,和它們互動。”小田説。
小田小時候就覺得動物園的籠舍太狹窄了,就像是個聯排宿舍,“狼啊老虎啊,它們都沒有空間奔跑,就瑟縮在籠子裏。”國內的動物園喜歡在園子裏設計花壇、廣場和亭子等景觀,壓縮了動物使用的面積,六安市人民公園動物園也不例外。
十年前,改造動物園的氛圍在國內變得非常濃郁,這些動物界的新知識也影響到了小田。她也想為動物園進行豐容,所謂豐容,就是在圈養條件下,豐富野生動物生活情趣,滿足動物生理、心理需求,促進動物展示更多自然行為而採取的一系列措施。
於是小田自掏腰包,請能製作籠捨得商家,為許多動物建造了更寬敞的籠舍。動物們都沒有可以消遣的玩具,於是小田就琢磨着,買了狗玩具和貓玩具,“狗玩具可以給犬科動物玩,貓玩具可以給貓科動物玩。”
這三十年來,羅樹棠一直住在動物園一間狹小的房間裏,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先打掃衞生、查看動物,然後八點鐘打開大門迎客,下午六點關門。房間只有不到十平方米,裏面有一張窄小的單人床,不比綠皮火車臥鋪寬多少,床旁邊堆滿了各種雜物。“這房間到了雨天還漏雨,根本不適合人住。”小田説。
不管颳風下雨,還是過年過節,羅樹棠都堅守在他的動物園裏不肯離開,偶爾家人會來看望他和動物們,“動物園就是我的家,除了這裡我哪都不去,我得照看小動物們。它們每天的進食、排便情況,都需要人觀察,我一天都不能走。”羅樹棠的老伴原來也跟隨他住在動物園裏,前幾年她患上了老年癡呆症,無奈之下老伴回到了蚌埠家中。現在,飼養員武女士除了要照顧動物們,還要照顧羅樹棠的生活起居。
動物園一張門票10元,已經十多年沒有漲過價,一天也就能收入一二百塊門票錢,這是動物園主要的資金來源。小田苦笑着説:“防止游客投喂是許多動物園最操心的事。但這對我們來説不是煩惱,因為游客太少了,沒什麼管不過來的。”
而園裏有一百多只動物,食肉動物需要吃肉,園裏的老虎“毛毛”一天就能吃下二百塊錢飼料,羅樹棠貼補了不少退休金,但還是不夠,很多動物都餓瘦了,到了冬天,園裏的老猴子忍不住飢餓,伸出手向稀稀落落的游客要吃的。
需要專業的人和科學的經驗
2015年,羅樹棠給六安市金安區政府寫了一封求救信,講述了動物園的困境,於是政府每年給他們發放10萬元補助。近些年羅樹棠還推行了一些付費投喂動物的項目,並學着大城市動物園的模樣,允許社會愛心人士認養動物,在籠舍上挂上標注認養人姓名的卡片,認養者可以免費來動物園參觀,動物園的資金才有了一些改觀。
但是這不是長久的辦法。小田擔憂動物的身體狀況,“羅爺爺已經八十多歲了,他的動物飼養知識都是幾十年前學習的,動物園沒有專業的獸醫,也沒有條件儲存獸藥,都是靠爺爺以前的經驗和一些土辦法,動物病了常常使用人用藥,很多動物因此病死了。”
科普作家、《逛動物園是件正經事》作者花蝕則&&,六安市人民公園動物園並不是個例,目前國內中小城市裏有不少類似的動物園,面臨游客流失、資金缺乏、知識陳舊、人手稀少、動物衰老的困境。像羅樹棠這一代飼養員,曾經在上海動物園這樣的大型動物園工作過,或許手藝過關,但是如果説想要提高動物福利、進行動物園豐容、採取更加科學先進的飼養方法,可能就是奢望了。
互相陪伴的養老院和收容站
六安市金安區住建局的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六安市人民公園係金安區住房和城鄉建設局下屬副科級事業單位,因城市建設需要,公園範圍逐步減小,原有設施陳舊,功能不斷萎縮,部分項目已停止運營。根據市統一安排,2023年3月,六安市人民公園地塊內涉及的場所項目陸續啟動搬遷,該地塊騰空後,將移交市中醫院。六安市人民公園內動物園場地係羅老租賃使用,為確保動物園能夠穩妥搬遷,在遷移過程中,金安區林業主管部門將給予指導和幫助。
六安市金安區住建局的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已經通知動物園方,準備用一個月時間進行動物登記和資産登記,在找到合適場所後才會搬遷,具體搬遷時間未定。目前正在和林業主管部門對接,在全區範圍內尋找搬遷場所。
這給羅樹棠和小田吃了一顆定心丸,暫時松了一口氣。該工作人員也&&,他們已專門成立一個工作小組負責動物園搬遷事宜,一是幫助&&適宜安置場所;二是在遷移過程中給予技術指導;三是在新建動物園籠舍過程中給予技術指導;四是幫助辦理新場地馴養繁殖許可證。
跟30年前不同,現在的六安市人民公園動物園可能更像是一座人與動物互相陪伴的養老院和收容站。
現在園裏的動物普遍都老了,早已不像年輕時那麼活潑好動。互相陪伴了這麼多年,羅樹棠對它們産生了家人般的感情。
有時候羅樹棠也説不清,他和動物,到底是誰在給誰養老?
表面上,是羅樹棠在照顧它們。羅樹棠已經送走了很多動物,大多數時候,他把它們埋葬在動物園的一塊菜地裏,讓它們死後也能在動物園裏找到陪伴,有些大型動物,他把它們送到動物殯儀館裏去火化。
動物們在陪伴逐漸老去的羅樹棠。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支付不起工資,最初的員工們都已經離開了,只剩下動物們和羅樹棠一起生活。時間長了,老虎“毛毛”看到羅樹棠,會激動地在籠子兩端跑來跑去,園裏唯一一隻狼有時候會激動地蹭籠子,羅樹棠覺得那是在對他撒嬌。
還有不少人會把自己家棄養的動物丟在動物園裏,園裏的兔子、狐狸就是這麼來的。小田説,園裏的一隻母狐狸是被人從小家養的,遺棄到園裏後,舊主人從來沒有看過它。羅樹棠心疼動物,不知道怎麼拒絕這些遺棄動物的人。狐狸很親人,看到人過來,常常就會躺下露出肚皮,希望能和人一起玩。
林業局也經常把受傷的野生動物放到這裡養傷。小田記得,有一次六安市林業局帶來了幾隻翅膀折斷的隼,羅樹棠給它們上藥,在園裏休養了一兩個月,就又變得生龍活虎了,然後林業局把它們接走了。還有南歸途中掉隊的大雁、市區草叢裏發現的蛇等等,都曾在園裏安過家,羅樹棠也很喜歡從照顧它們到放歸大自然的過程。
人流散去後要為動物園找一條出路
羅樹棠雖然不捨得關掉動物園,但畢竟年紀大了,早就在思考動物園接下來的出路。一方面是動物們已經老邁,找到一個能妥善安置動物們的動物園並不是一件易事。之前羅樹棠聽説六安有企業想投資建設一個野生動物園,他計劃再過幾年,就把動物園關閉,把動物們都送到野生動物園去,他也就可以回家安享晚年了。但這些年野生動物園項目也沒了消息,他之前的計劃一直沒機會實現。
另一方面,他總覺得自己對孩子們是有責任的,“有小朋友跟我説,老爺爺你不要走,假如動物園關了,我們在市裏就再也不能看到動物了,要跑到合肥去才能看到。”只要還有孩子喜歡動物園,需要動物園,他覺得堅持就有意義。
收到搬遷的通知後,羅樹棠最初是想找個場地繼續經營動物園,小田開着車帶他在市裏轉了好幾天,看了五六個場地,都沒找到太合適的。小田實在沒辦法,才以羅樹棠的口吻幫忙起草了一篇告示,貼在動物園門口,又幫忙發到網上,沒想到引起了這麼多關注。
六安市人民公園動物園火了以後,周末一下子來了上千名游客,還收到了好心人的捐助,羅樹棠一下子有些忙不過來了。他很難掩飾自己的開心,笑得合不攏嘴,甚至動物園裏的動物都活潑了不少,他很激動地説:“林業局的領導們都來開會了,商量怎麼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小田也説,“很多小動物精神多了,看來它們喜歡熱鬧,我們已經冷清太久了。”
高興之餘,小田也&&,動物園的人手太少了,維持秩序的能力有限,也怕游客太多太吵,影響動物們的生活狀態,而且動物園現在的人流量能維持多久,熱度散去後他們應該怎麼辦,這些都是未知數。
新京報記者 彭鏡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