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與藝術共創下的生命對話

《躺平2.0》劇照
文/《環球》雜誌記者 劉娟娟 實習生 韋伊
編輯/黃紅華
這扇門扉之後,是另一個“次元”。
候場的人們褪去鞋襪,將手機封存,在開場問卷上落下最後一筆,在門口排隊靜默,等待入場。空氣裏躁動着亢奮與些許微妙的忐忑,因為將要啟程“飛”向名為“躺星”的神秘星球。
身着黑衣的工作人員輕輕推來移動躺床,依照指引,每一位體驗者依次平躺下來。隨即,床體輕移,他們逐一被推上舞&。24個人臥於榻上,在昏暗光線中圍作橢圓的陣型,仿佛進行一場靜默的儀式。
抬頭看,整個視野都被漆黑的柵頂吞沒。幾處幽暗的橙黃光點如星雲殘跡,在無垠的虛空中隱約明滅。橢圓狀陣型的正上方平鋪着一方幕布——是這場人機共創戲劇的重要主角“高菩提”與兩名演員及24名觀眾交會的“身體”。
至此,這場從未有過的“躺平觀演”的沉浸式體驗戲劇——《躺平2.0》正式揭開帷幕。
作為持續探索技術與劇場邊界的先鋒導演,王翀此次以生成式人工智能為核心媒介,又一次推動劇場語言的革新。《躺平2.0》在文本、音樂與視覺等層面均由ChatGPT、Suno AI與Midjourney深度參與生成,讓生命、死亡與存在等哲學議題直擊觀眾。
回到現場,兩名演員以冥想導師般的口吻,引導觀眾將緊繃的神經逐寸松開。在昏暗的燈光和緩慢起伏的呼吸聲裏,演員不時拋出幾句輕鬆的玩笑,觀眾在笑聲中緊繃的情緒慢慢放鬆下來。AI“高菩提”出現在幕布上,如同俯瞰眾人的神祇,以幾乎無所不知的溫和姿態回應觀眾的種種好奇:“在躺星需要工作嗎?”“在那裏吃些什麼?”“到了之後,還能站起來嗎?”種種提問讓這段通往“躺星”的旅途多了幾分天真愉悅。

《躺平2.0》劇照
工作人員移動床位,觀眾彼此之間的角度被不斷改變,前後顛倒、左右錯位,仿佛世界的重力失效。兩個原本相鄰對望只見側影的人,如今卻需要從對方的腳趾開始重新認識彼此——相互觀察腳掌、用腳趾鼓掌和點讚,荒誕又可愛。床位再次移動,雙方倒置的臉龐映入雙方視線——嘴巴升至額頭,眉毛滑落成鬍鬚,原本熟悉的人類面部結構變得奇異怪誕。
“高菩提”的回答讓在場觀眾頓悟,原來“躺星”就是“天堂”,即死亡本身。舞&的光線收緊,演員不再引導旅程,而以一種近乎儀式的節奏向觀眾拋出一個又一個關於生死的提問:“你的葬禮會怎樣舉行?”“你的墓碑上想刻下什麼?”“你曾經最接近死亡的時刻是何時?”“如果可以帶走一個人,你會選誰?”,無論是墓誌銘、死後場景,還是希望在生命中留下的痕跡,隨着這些問題層層推進,現場氣氛如同凝固的空氣,觀眾不得不在壓抑而凝重的氛圍中直面死亡與存在這個沉重的議題。
灰白的大屏幕映出回答觀眾的面龐,被冷白光照亮的每一條皺紋、每一寸肌理都如此清晰,讓人們仿佛親眼面對自己的最終結局。觀演關係反轉,此時此刻的演員不再是傳統的出現在&上的主角,取而代之的是每一名觀眾的實時影像被投映於天幕。當生命最後一分鐘的倒計時開始,劇場陷入靜默,每個人都在這一刻思索着生命的終章。
出人意料的是,回答卻不全是沉重,有人希望葬禮在海風中輕舞,有人在墓碑上留下帶着幽默的文字“我走了,你也快了,拜拜”,還有人堅持在生命最後一分鐘完成答應學生的推薦信。
這場前衛的戲劇創作始於導演王翀的死亡焦慮。近幾年,他經歷了生活上大大小小的變故:摘掉膽囊、賣掉房子、步入不惑之年的同時頻頻傳來同行舊友人生謝幕的消息。這些生命中不可控的變化,讓他對人生的無常有了切身體驗,也為他的戲劇創作提供了靈感。面對無常,躺平像是一種有意識的反叛,讓人暫時脫離規範,直面自我。躺平的表象之下,導演引導觀眾去觸碰更深層的思考:在科技與社會壓力包圍的未來中,繼續探討生命、時間與存在等哲學議題。
在《躺平2.0》中,生死成為貫穿全劇的核心主題。作品嘗試通過劇場空間喚起並鼓勵每個人分享自己對死亡的想象,這種互動不僅讓觀眾參與進來,也使他們在與自身經驗的碰撞中,重新審視生命的價值和時間的流逝。在這個既真實又奇幻的劇場世界裏,生與死都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成為每個人可以觸摸和參與的體驗。劇場中的互動,讓人們在面對不可避免的死亡時,重新感受當下存在的意義。
《躺平2.0》是第三屆清華哲學-戲劇節的邀請劇目之一。讓哲學思想穿過書本和課堂,來到劇場獲得鮮活生命力。思想進入到公共空間,與更多人發生真實的連接;劇場成為激發想象與創造的場所,讓哲思得以被看見、被感受。
本屆哲學-戲劇節以“破壁·面壁”為主題,嘗試讓哲學與戲劇在同一時空交融,找尋問題的答案。所謂“面壁”,是與自身的局限與矛盾正面相遇;所謂“破壁”,則象徵着創新、突破。人們習慣了由演員、觀眾和舞&構成的傳統劇場結構,而現代技術尤其是AI的介入,打開了戲劇未知的可能。

《躺平2.0》海報
在《躺平2.0》中,AI擔任聯合編劇、第三名演員和作曲,同時也承擔翻譯和海報設計等工作。AI通過數據分析、情感模擬、生成藝術等方式協助創作出超越傳統想象的戲劇內容和形式,拓展了劇場表現形式以及觀眾體驗。王翀説,他從2022年開始嘗試用AI參與創作,但當時AI呈現的音樂、畫圖方面的效果“特別糙、特別慢”,2023年又進行嘗試,依然不成,直到2024年“工具終於跟上我們的需求了”。
在沉浸式演出後的圓桌討論中,觀眾紛紛表達自己在這場“躺星”之旅中的思考。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講師鄭旭東&&,“我們能不能從腳開始看一個人?我們能不能看這個人的嘴巴在上邊、眼睛在下邊?我覺得這樣一種視野,它既不是一種完全不行動的、僵死的、最終絕對躺平的死亡,也不是不躺平的、鼓舞我們擁抱既定的一切,而是德勒茲所謂的‘逃逸’。”清華大學寫作與溝通教學中心副教授嚴程&&,在活着與死亡的感知交替當中,包括AI在內的設置某種程度上消解了她對於進入死亡的恐懼、對於談論死亡的緊張。
隨着技術的滲入,藝術、學術、行動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戲劇與哲學思維的固有分野被打破。戲劇可以呈現情感,也能夠成為激發哲學思考的場域。AI的加入讓劇場愈發像一個思想的實驗室,觀眾也從旁觀者轉變為共同創作、共同思考的參與者。新模式下的戲劇更深度地參與社會,與現實緊密相連,成為推動理解、思考和行動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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