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0日，游客在三亞市後海村附近海域沖浪嬉水（無人機照片）

文/《環球》雜誌記者 胡艷芬

編輯/黃紅華

　　如果説旅游是“一日看盡長安花”，那麼旅居則是“燈火可親亦是家”。在中國雲南、廣西、海南等省區，越來越多的非本地人甚至外國人，在冬季“遷徙”而來，不只是為躲避常居地的寒冷，更是為享受“悠然見南山”的異鄉風光、出門嘗海鮮的饕餮之福，或者為養老休閒、病後康復和療愈身心。

　　隨着中國人養老觀念升級和消費結構轉型，“旅居”正成為中國社會的新風尚。它不再是簡單的旅游，也不是單純的養老，而是一種融合長期居住、深度體驗、康養休閒和社交連接的全新生活方式。

　　中國一些省份，正憑藉其獨特的自然和氣候稟賦，成為中國旅居産業的先行者。然而對標國際成熟市場，中國旅居業仍處於起步階段，需補齊基礎設施、醫療保障、人才供給和政策匹配等諸多方面的短板。

　　在旅居地風花雪月、面朝大海的詩意裏，在一系列基礎設施和制度措施的適宜性推動下，中國旅居産業仍需拾遺補缺，探索因地制宜、面向未來、更可持續和更具全球吸引力的進階之路，以實現從當下的“候鳥式遷徙”到“美好生活棲居地”的跨越。

從候鳥遷徙到詩意棲居

　　每年入冬，當西伯利亞的紅嘴鷗掠過滇池水面，成群結隊的“銀發候鳥”也隨季節而來，融入雲南昆明、大理、西雙版納的日常生活。

　　昆明五里多農博廣場，是許多“候鳥老人”最常去的地方。這裡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農貿市場，但近年來正系統推進適老化改造：帶扶手的休息座椅、超大反光安全指示牌、能放菜籃的扶手欄杆、6元理髮和10元以內的手工縫補、現場建檔的健康服務點……這些看似微小的生活細節，卻讓來自異鄉的老人們在“柴米油鹽”中體會到旅居生活的煙火氣和便捷。

　　大理通過醫保跨省結算綠色通道、多語言服務崗，讓跨省旅居者實現“安心就醫”；西雙版納則以數字化創新見長：當地通信企業通過大數據識別“候鳥小區”，推出“隨用隨停”無長期合約的旅居寬帶服務。“我們通過大數據圈定景洪市141個‘候鳥小區’，提前完成網絡覆蓋，僅景洪滄江壹號小區就有近百戶旅居家庭辦理旅居寬帶業務。”雲南移動西雙版納區域負責人張雅嬋介紹。

　　旅居不再只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正在成為新的增收途徑。黃昏時分，昆明滇池邊海埂大壩上，當地政府專門設立的直播區內，每隔幾米就有主播對着屏幕熱情分享着旅居日常。

　　來自貴陽的“浪媽”便是其中一位，她今年62歲，此前是一名環衛工人，如今和兩個兒子一起來到昆明，在大壩旁的民宿住下，邊旅居邊直播。“每天直播兩小時，既能和網友聊天解悶，還能賺點生活費。”“浪媽”説。

　　雲南省通過&&《關於打造“旅居雲南”高品質生活目的地的實施意見》《加快推進旅居雲南建設三年行動》《進一步推動“旅居雲南”高質量發展試點工作方案》等政策，推動了短期旅游向“詩意棲居”“社區化生活”轉型。

　　數據顯示，2025年1至8月，雲南全省旅居人數達380.1萬人。截至今年8月，雲南從事旅居業務的自然村達633個，比2024年增長11.5倍，盤活閒置房屋超過1萬棟，越來越多的“空心村”成為鄉村旅居樣板。

　　廣西賀州及巴馬瑤族自治縣擁有豐富的生態資源和“長壽資源”；而北海則具有中國緯度最低的北部灣海岸線。與雲南相比，廣西在“康養旅居”和“海岸型旅居”上更具特色。

　　初冬時節，賀州西溪溫泉森林康養基地裏游客絡繹不絕，各具特色的室外溫泉池藏在青蔥茂密的林海間，成群結隊的游客在這裡享受冬日暖陽。“游客在此不僅能沉浸式泡溫泉，還能體驗森林療愈、生態瑜伽、戶外冥想等多元康養項目。”賀州西溪森林溫泉度假邨辦公室主任黃清林介紹，依託優越的森林生態環境，西溪森林溫泉度假邨以森林康養旅居為主題，打造集旅游觀光、休閒度假、溫泉療養於一體的養生勝地，滿足了游客多元的康養旅居需求。

　　巴馬瑤族自治縣在康養旅居方面也具有全國樣板意義。依託“長壽資源”、優越的生態環境和較為成熟的康養醫療産業鏈，巴馬形成了集旅居、康復、療養、文化體驗於一體的全齡段旅居體系，又以“國際長壽養生園區”為載體吸引海外旅居者。

　　賀州和巴馬只是廣西康養旅居的一個縮影，據介紹，廣西已培育近100家旅居養老優質基地。

　　北海常年溫暖濕潤，有着“天然氧吧”的美譽，吸引了許多北方人前來旅居。60歲的趙清玉來自吉林。十多年前，她第一次來到北海，就被這裡的海洋風光、物産和氣候所吸引，索性在海邊買了房子，退休後便來此定居：“我身邊許多老朋友都在北海過上了舒心的晚年生活。”

　　初夏時節，銀灘景區旁的小洋樓鱗次櫛比，旅居者們坐在石凳上納涼聊天，天南海北的口音交匯在一起。隨着異地養老被更多人接受，北海市專門成立了旅居者聯合會，為2萬多名全國各地的會員提供家庭式服務。

　　海南是國內最早提出“候鳥旅居經濟”的省份，也是制度創新最早的地區。其特色在於“全域度假+高端醫療”。海南以三亞、海口、琼海等城市為核心，形成了以海景公寓、度假村為載體的休閒度假旅居模式。其優勢在於成熟的接待體系、便捷的交通網絡和國際化的配套。

　　以博鰲樂城國際醫療旅游先行區為例，它依託“醫療特區”政策優勢，引入國際先進醫療技術和藥物，將旅居與高品質醫療、術後康復相結合，吸引高凈值和有特殊健康需求的中外群體。目前樂城已聚集30多家國內外醫療機構，引入超500種全球先進藥械，累計惠及患者16萬多人次。

　　美國旅居游客Jourdan Shapiro説：“最近有一條德國到三亞的航線開通，作為一名海外游客，我希望海南未來開展更多國際營銷、推出更多旅游便利化措施，豐富海外游客的醫療旅游選擇。”

　　除了度假和醫療旅居外，海南的體育旅居模式也獨具特色。豐富的沙灘、高爾夫球、游艇、沖浪等體育活動，以及小眾海灣海島露營項目的興起，吸引了大量體育愛好者來此長期旅居或開展訓練。

　　此外，海南國際旅游島政策也為旅居産業提供了更寬鬆的土地、投資、産業准入制度，有利於吸引大型旅居社區運營商與連鎖機構。

他山之石：探索“旅居中國”適宜之路

　　旅居産業在歐美、東南亞等地區已發展多年，形成了相對成熟的産業鏈和市場規範。借鑒這些經驗，有助於中國旅居業實現高質量發展。

　　美國旅居業的最大特點是其成熟的房車體系與度假社區體系。房車營地遍佈美國全國，且實現了高度標準化，形成了連鎖化運營體系，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美國的最大房車營地連鎖品牌KOA。

　　此外，美國的大型綜合度假社區（如亞利桑那州的太陽城）與分時度假制，是旅居業的經典模式。旅居社區不僅提供住宿，還提供高水平的醫療服務、運動設施、教育課程和社交活動，將“居住”與“生活”完全融合。與此同時，通過分時度假（通過將酒店或度假村客房使用權按周次分割出售，使會員獲得每年固定時段的住宿權益，並可通過交換系統實現異地度假）和會員制，鎖定長期客源和預付資金，確保項目穩定運營和持續升級。

　　美國的養老保險和醫療服務支持遠距離旅居，政府補貼與稅制優惠也鼓勵人們進行跨州旅居。

　　這些經驗啟示中國，旅居不是“民宿業的延伸”，而是一整條生活産業鏈的重構，需要完備的産品體系與制度支持。

　　作為歐洲養老後花園的西班牙，針對不同國家的旅居者提供母語服務（如德語、英語），並提供符合其文化習慣的餐飲和社交活動。尤其是其健全的醫療轉診機制，便於跨國旅居者享受醫療服務。

　　泰國和印尼為了吸引高消費群體推出了專門的長期居留簽證，如泰國的精英簽證、數字游民簽證，允許旅居者在當地合法居住較長時間。此外，泰國和印尼針對不同消費能力的旅居者，可提供不同價格區間的服務。比如，它們提供從奢華度假村到簡樸民宿的不同檔次産品，滿足旅居者不同預算需求，盡量確保實現高性價比旅居。

　　在借鑒國際成功經驗的同時，也要吸取旅居業發展中出現的共同教訓，避免重蹈覆轍。比如過度集中和無序開發，西班牙部分海岸地區在發展旅居産業的同時，就出現了環境污染、生態破壞和景觀同質化等問題。旅居地須警惕因短期經濟利益而犧牲生態環境和原生文化。

　　再比如，本地社區與旅居者發生衝突。大量旅居人口涌入，可能推高當地物價、房租，擠佔本地醫療和教育等公共資源。處理好旅居者與本地居民的共生關係至關重要。

　　另外，過度依賴單一客源市場存在風險。如某些歐洲國家高度依賴英國和德國退休群體，一旦客源國經濟或政策發生變化，將對旅居地産業造成毀滅性打擊。因此，須實現旅居客群的多元化和國際化。

拾遺補缺：中國旅居産業的進階

　　中國的旅居産業擁有巨大的內需潛力，尤其是當前旅居養老的需求巨大。據中國旅游研究院測算，“十四五”末我國出游率較高、旅游消費較多的健康老年人將超過1億人，老年人已經成為旅游市場的重要消費群體。未來隨着老年人規模擴大和旅居養老滲透率上升，旅居養老將逐步由小眾市場向主流市場轉變，進入快速發展期。

　　近年來，從國家到地方，推動“旅游+養老”融合發展的政策舉措不斷健全完善。2024年，《國務院辦公廳關於發展銀發經濟增進老年人福祉的意見》發布，提出組建覆蓋全國的旅居養老産業合作平台，培育旅居養老目的地，開展旅居養老推介活動。2025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於進一步培育新增長點繁榮文化和旅游消費的若干措施》，提出要發展銀發經濟，推廣康養、慢游、家庭游、懷舊游、錯峰游等旅游産品。各地也在積極布局發展旅居養老産業。黑龍江等14個省份民政部門簽訂旅居康養合作框架協議，形成多方聯動的“旅居+康養+N”的省際合作格局。

　　旅居養老産業發展勢頭良好的另一面是，“旅居+”産品仍顯單一。旅居産業應當是多産業融合的産物，需要跨界整合的能力。但我國目前旅游産品過度集中在“養老”和“觀光”領域，尚缺乏與體育、教育（如老年大學）、非遺傳承、遠程辦公等深度結合的創新産品，因此對其他年齡層，尤其是年輕旅居群體的吸引力還不夠。

　　中國旅居業要實現從起步到成熟的跨越，需要在政策、服務和産品創新上持續突破。

　　首先，加大政策與制度層面創新。一方面，針對海外旅居者，或可建立旅居“身份”制度，參考國際經驗，探索推出“旅居長期居留許可”或“康養居留簽證”。另一方面，聚焦公共服務提質增效，讓符合條件的旅居者，特別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候鳥老人”，在旅居地也能輕鬆享受更加貼心、便利的公共服務。例如，進一步完善異地醫保結算體系，推動旅居地所有具備條件的基層醫療機構接入異地結算系統，將異地門診、慢病配藥納入報銷範圍，真正實現“隨居隨醫”。建立醫養結合認證標準，明確旅居康養機構的醫療資質和服務標準，通過政府補貼或稅收優惠，鼓勵社會資本進入康養領域。探索實施土地與金融支持政策，以及閒置農房和集體建設用地的合法、合規、長期租賃機制，為旅居項目提供穩定基礎。

　　其次，升級打造“旅居管家”服務體系。建立一套專業化、一站式的旅居服務體系，涵蓋租房對接、醫療轉診、本地生活嚮導、文娛活動組織等。鼓勵旅游、康養、地産等領域的專業人才跨界合作，或可催生出旅居服務師或旅居運營官等新職業。此外，將智慧化生活方式滲透進旅居産業的發展中，利用大數據、物聯網等技術，建設“旅居服務雲平台”，整合交通、醫療、住宿、社交、支付等功能，更好地提供在線預約、遠程問診、智能家居等服務，消除旅居中的信息壁壘。

　　最後，打通年輕群體旅居“關卡”。可大力發展數字游民旅居，瞄準年輕的遠程工作者，提供高品質聯合辦公空間、高速網絡和創意社交活動。《環球》雜誌記者觀察到，在雲南大理等地，類似的數字游民旅居社區已經落地，一些離開大城市的人聚集在一起，一邊從事數字游民旅居社區的創業工作，一邊實現自己的旅居夢。

　　在此基礎上，還可進一步發展教育研學旅居，結合地方非遺、歷史文化，打造面向青少年的研學夏令營，以及面向中老年的“旅居大學”和興趣課程。

　　同時，進一步推動“旅居+”跨界融合。比如旅居+體育，結合高山、水域資源，開發馬拉松、徒步、水上運動等主題旅居産品；旅居+文化，鼓勵旅居者參與本地文化活動、非遺傳承，在沉浸式體驗中感受文化魅力。

　　（參與記者：王賢思 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