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吉普賽營地到世界舞&:弗拉門戈的流亡與重生

2025-09-30 18:58:56 來源: 《環球》雜誌

  ​2023 年 5 月 24 日,在吉爾吉斯斯坦比什凱克,西班牙國家弗拉門戈舞蹈團的演員表演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

2023 年 5 月 24 日,在吉爾吉斯斯坦比什凱克,西班牙國家弗拉門戈舞蹈團的演員表演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

  文/《環球》雜誌記者 謝宇智(發自馬德里)

  編輯/馬琼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西班牙塞維利亞老城區小巷深處那些寫着“Tablao”(專為觀賞弗拉門戈表演設立的小酒館)字樣的酒館裏,吉他的琴弦被緩緩撥動。

  昏暗的燈光下,歌者和着音符開始拍手,發出如泣如訴的低吟淺唱;舞者用足尖叩擊地面,舞步由舒緩漸趨激烈,直至腳下的木板和着音樂發出暴風驟雨般的共鳴。

  這令人驚嘆的一幕,便是盛行於南歐國家西班牙的獨特藝術形式——弗拉門戈。

  一段複雜而沉重的民族融合歷史

  弗拉門戈常被視為西班牙音樂藝術的代表,但細究其起源,它卻似乎“並不那麼西班牙”。它更像是吉普賽文化的象徵——這個以流浪聞名的民族當初自中亞一路遷徙至西班牙,帶來了具有印度特色的音樂和舞蹈。隨後這些飽含異域風情的樂舞又在摩爾人、猶太人等民族的文化熏陶下逐漸演化,在西班牙南部的安達盧西亞地區生了根。

  人們説,弗拉門戈已經融入了吉普賽人的血液。他們用這種音樂來歌唱愛情,傾訴鄉愁,表達對人生的感悟。它承載了一個民族在漫長、顛沛流離的歲月裏的全部苦難與希望。但弗拉門戈又並不僅僅屬於吉普賽人。它的旋律和歌聲裏常常蘊含着濃烈到化不開的憂傷和近乎憤怒的激烈情感。這些都植根於一段複雜而沉重的民族融合歷史。

  1492年,阿拉貢國王斐迪南與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拉攜手完成“收復失地運動”,統一伊比利亞半島,並將天主教立為國教。在一個帝國冉冉升起的同時,曾居於安達盧西亞地區的異教徒卻遭到大肆打壓,一些人被迫皈依,更多人被驅逐,不得不躲藏於山野林間,這其中便包括來自北非、統治當地近800年的穆斯林征服者摩爾人、從古羅馬時期便在西班牙定居的猶太人,以及被視為“不潔者”、備受歧視的吉普賽人。

  這些或失去國土,或失去宗教自由,或失去祖國的文化邊緣人群在同一片土地上相遇,用音樂彼此呼應。有研究表明,阿拉伯音樂裏節奏的交錯、迴旋與多變特徵,影響了弗拉門戈代表性的12拍節奏循環,將一句歌詞拉長成多個音符的咏唱,亦助力弗拉門戈深歌核心的成形;與此同時,猶太塞法迪音樂則為弗拉門戈聲樂的即興創作以及哀嘆式的唱法作出了貢獻,不少歌詞還被用來描寫猶太人在宗教壓迫下的苦悶。

  對這些民族來説,弗拉門戈已成為他們宣泄共同傷痛的出口。它由失語者哼唱、由受難者哭訴、由流亡者踏歌,是他們胸腔深處的吶喊,也是時代洪流下那些被迫沉默的群體發出的不甘的反抗之聲。

  歌舞樂為一體的獨特藝術

  或許正因此,在弗拉門戈所包含的三類音樂形式中,深歌,這種情感更為濃烈,且多以哀愁、孤獨、失戀與死亡等為主題的藝術,遠比起節奏輕鬆的中歌以及表達歡愉的淺歌,更受文人雅士推崇,被視作弗拉門戈的靈魂所在。

  深歌的獨到之處在於它極致的純粹,它有時甚至不需借助樂器伴奏,而是讓歌手主導整個舞&,以帶有滄桑和故事感的人聲作為工具來傳達情感的深度。歌手常通過即興創作,以旋律的變化來營造強烈而感性的氛圍,為他們的表演增添張力,並運用嗚咽和吶喊等技巧增添歌聲裏的痛苦和真實感,讓它聽起來時而有如情人間的深夜低語,時而又有如瀕死之人絕望的嘶啞呼號。

  因為採用自由節拍,深歌打破了音樂裏常見的對稱和秩序。它帶着一種斷續的破碎感,讓人難以預測其旋律的走向,也無法記錄曲譜。或許它聽起來略顯粗糲,缺乏精心修飾之美,卻帶着足以震撼心靈的“真”,往往一開口便令觀眾屏聲靜氣,為之動容。濃烈的情感於表演者與聆聽者之間默默流動,將雙方同時拉入神秘而哀愁的夢幻邊界,經歷一場靈魂共振。

  西班牙著名作家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卡在詩集《深歌之詩》中寫道:“它比世界上所有的井與海,甚至遠遠比創造它的心與歌唱它的聲音還要深。”

  舞是弗拉門戈的另一大特色。女舞者常常身穿裁剪貼身的弗拉門戈長裙,佩戴頭花、大耳環等誇張的配飾登上舞&。她們初時肅然而立,在樂聲中以手臂緩緩劃出水波般的紋路,傳達古老的哀愁與悵惘,並不時揮舞手中的流蘇披肩、甩動魚尾般的裙擺。隨着音樂的加快,她們的舞步也開始變得更為迅疾,腳下帶釘的舞鞋有節奏地叩擊地面,每一次轉身都充滿驕傲與尊嚴,將女性的柔美與力量感發揮得淋漓盡致。

  男舞者則往往身着合體的襯衫或緊身舞衣,有時還配以馬甲或窄肩外套,下半身穿着修身直筒褲,眼神如冰山般冷峻。音樂響起,他們上身近乎靜止不動,腳步卻由輕及重,由緩入急,舞到高潮處,鞋跟如流星般落下,敲擊出暴烈的節奏,仿佛在肆無忌憚地炫耀他們的野性和生命力。而這一切卻又總是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舞者以一個乾淨利落的姿勢突兀結束那疾風驟雨似的表演,只留下目眩神迷的觀眾久久回味。

  憑藉其歌、舞、樂一體的獨特藝術魅力,19世紀中後期,曾蟄伏於歷史暗角的弗拉門戈步入了其發展的“黃金時代”,並開始從鄉野走向咖啡館與舞&。而從20世紀50年代起,隨着西班牙旅游業的興盛,弗拉門戈也擁有了更為固定的表演場所,走上更加商業化、舞&化的道路。但無論何時,它從未褪去民間藝術那一層自由不羈的外衣,即興的表演以及與觀者的互動始終是它的靈魂所在。

  2023年 8月 11日,在西班牙馬德里,游客經過一幅弗拉門戈舞展板

2023年 8月 11日,在西班牙馬德里,游客經過一幅弗拉門戈舞展板

  弗拉門戈的“靈感之魂”

  在弗拉門戈的世界裏,有一個很難被翻譯的詞彙:“Duende”。如果一定要給它一個定義,它或許是一種藝術家通過藝術與觀眾之間達到的深層&&和強烈情感共鳴,被譽為弗拉門戈的“靈感之魂”。有人説它超越了純粹的技術,不可複製,甚至也難以被學習和研究,只能自然涌現於藝術家的內心,代表表演者與生俱來的天賦。

  洛爾卡曾用這樣的詞句形容“Duende”:“它是一種力量,而無需被加工;是一種抗爭,而無需經由思考”。弗拉門戈傳奇歌手卡馬隆·德拉伊斯拉則稱這種體驗“無法解釋”:“我會突然在歌聲中做出一些我從未做過的事情,而且我不知道該如何重復它們。”

  如果這聽起來過於玄妙,那麼去西班牙的Tablao看一場原汁原味的弗拉門戈表演吧。坐在黑暗的小酒館裏,親眼看看那烈焰迸發一般的激烈舞蹈,聽聽那如命運回聲一般的悠長歌聲,或許你也會感受到Duende的溫柔觸摸,進而愛上那些旋律裏的悲愴與柔情,也愛上弗拉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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