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富豪,“走”與“留”之間

2025-09-25 14:03:41 來源: 《環球》雜誌

 

這是2024年3月3日在英國倫敦拍攝的金絲雀碼頭金融區的建築

文/《環球》雜誌記者 趙家淞(發自倫敦)

編輯/胡艷芬

  近段時間,“英國或將出現全球最大規模富豪凈流出”的説法在倫敦金融圈和社交媒體上反復刷屏。導火索是一份來自英資移民顧問機構亨氏諮詢公司的年度報告:2025年英國預計凈流出1.65萬名百萬富豪,成為本年度“凈流出第一”。能與這一結論相映襯的,是阿聯酋繼續穩居“財富遷徙”首選地、預計凈流入9800名百萬富豪;以及法國、西班牙、德國等歐洲大陸國家首次出現高凈值人士凈流失。這些結論迅速引發“外流潮”“逃離英國”等輿論聯想。

  不過,另一種聲音也同樣響亮:英國稅收正義組織對同一報告進行方法學審讀後指出,所謂“創紀錄”的14.2萬名百萬富豪全球遷徙,只佔全球約6000萬百萬富豪總量的0.2%——與近10年平均水平基本一致,難言“外流潮”。該組織還批評媒體將“絕對數”替代“佔比”敘事,誇大了波動的意義。

  在熱度、爭議與數據交織的背後,英國為何被認為有更多富豪“離開”?這是否會影響英國的財富版圖與城市競爭力?《環球》雜誌記者在倫敦進行多方採訪並查閱公開資料,試圖從稅制巨變與政策預期、數據與方法之爭、全球再平衡與長期吸引力三個角度,觀察這場關於“走與留”的選擇和討論。

2024 年 7 月 29 日,在英國倫敦,英國財政大臣蕾切爾·裏夫斯在議會下院發表講話

稅改與政策變動影響深遠

  在許多受訪者看來,稅制的結構性調整是“外流敘事”的重要起點。

  2024年3月,英國時任財政大臣亨特宣布,以“住所地”為基礎的非本土居民稅制將自2025年4月起廢止。對於那些在世界各地擁有收入和資産的移民而言,非本土居民稅制的廢除,意味着他們將適用新的基於居住地的稅制。這一轉變將導致對個人在英國境外所獲任何收入或收益實施“全球徵稅”。

  此後英國工黨政府上&,總體同意上屆保守黨政府的意見,但在2024年秋季預算中宣布對稅制改革進行一些緩和性的調整,採用新的海外收入和資本利得(FIG)四年寬免期制度。這項制度適用於那些在過去連續10個稅收年度為非英國稅務居民,但此後成為英國稅務居民的個人。

  新制度與2024年3月最初宣布的內容基本相同。其“緩和性”和“過渡性”體現在:符合條件的個人在成為英國稅務居民後的前4個稅年內,無需就其新增海外收入和資本利得繳稅,並且可以將這些資金免稅匯回英國。此外,他們無需為從非英國居民信託獲得的分配繳稅,但必須就在英國産生的收入和資本利得繳稅。

  雖然這一改革被英國財政部及專業機構形容為“更現代、更公平、更簡化”,且將大幅增加財政收入,但許多專業人士和財富管理公司擔憂,這有可能阻止高凈值人士選擇英國作為他們的大本營,從而導致稅收減少、人才流失。

  除了制度重構,總體稅負處於戰後高位的宏觀環境也推高了富裕群體的“預期不確定性”。英國預算責任辦公室與財政研究所的多份研究顯示,英國稅收負擔在近年爬升至戰後高位區間,並在中期展望中保持上升趨勢。對於跨境可遷移的高凈值人群而言,邊際稅負與規則穩定性的共振,常常成為遷徙決策中的“關鍵變量”。

  政策層面還有一些“背景音”:2022年,出於安全與反洗錢等考量,英國關閉俗稱“黃金簽證”的“投資者簽證”通道。這被一些觀察者解讀為英國在“爭奪全球富裕人群”的制度賽道上少了一件工具。

  英國之外,歐盟層面的政策風向同樣生變。歐盟法院今年4月裁定馬耳他的“黃金護照”公民投資入籍項目違反歐盟法,意味着此類“用金錢換公民權”的通道被司法叫停。儘管居留型“黃金簽證”與“黃金護照”有別,但這起判決折射出歐洲在“資本-身份”關係政策上的整體收緊。

  在上述制度變局下,瑞銀集團《全球財富報告2025》提供了一幅更為複雜的圖景:截至2024年底,英國約有262.4萬名美元百萬富翁,數量位居全球前列;從2020年初到2024年底,按本幣不變價口徑計算,英國人均財富平均值累計增長約7%,人均財富中位數增長超過16%,顯示增量更多向財富分佈“中段”匯聚。

  報告同時指出,2024年以美元計價的西歐整體財富相較2023年有所回落,但從全球層面看,瑞銀集團預計到2029年世界範圍內的美元百萬富翁將再增加約534萬人。這些數據意味着,即便圍繞英國的“富豪外流”敘事持續升溫,從財富存量與結構演變的視角觀察,英國並未出現“斷崖式”變化。

  專家認為,對許多富豪而言,政策的“方向感”與“可預期性”往往比單一稅率更重要。稅制更迭意味着合規路徑與規劃邏輯隨之調整:家族信託、遺産安排、跨境居留日數的管理,甚至子女教育與醫療資源的取捨,都會進入再評估清單。市場上的稅務律師與私人銀行也提醒客戶,在評估遷徙選項時,除了看稅,也要把業務鏈、客戶關係、語言與法治環境等“軟成本”算進去。這些隱性要素,往往決定一座城市的長期黏性。與其説是“逃離”,不如説是在人生與事業的多維坐標裏重新校準。

這是2023 年 7 月 30日在英國倫敦諾丁山拍攝的房屋。諾丁山是英國富人較多的地區

數據與方法之爭

  當“外流潮”的輿論甚囂塵上時,人們也對統計口徑與方法學發出質疑。稅收正義組織發布的評估報告指出,相關遷徙估算側重社交媒體上的“工作地”標籤而非稅務居民身份,並採用了“可動用流動資産≥100萬美元”的窄口徑來界定“百萬富翁”,這與通行的“凈資産≥100萬美元”口徑不同,更可能捕捉到“高流動性子樣本”,從而放大遷徙觀感。該組織據此判斷:百萬富翁整體的“遷徙率”多年維持在近乎0%的低位,所謂“外流”在比例意義上並不顯著。

  英國謝菲爾德大學教授羅蘭·阿特金森在接受記者採訪時&&:“即便按照研究公司自己的估計,遷徙規模也很小,所謂‘外流’被大大誇張了。”他強調,倫敦的吸引力並未根本改變,真正需要討論的是如何讓最富裕群體作出“公平貢獻”,以修復公共服務、重建社會信任。“近期的民調顯示,不少超級富豪願意在明確用途、改善公共服務的前提下承擔某種形式的財富稅。”

  無黨派組織“愛國百萬富翁英國分會”6月發布的民調稱:81%的英國百萬富翁認同“繳納公平稅負是一種愛國”,80%的被調查者支持對千萬英鎊以上財富徵收2%的財富稅。在“富豪因稅而逃”的刻板印象之外,這組數據提供了另一種觀察視角。

  此外,富豪個案也牽動着公眾神經。一方面,財富人群的跨境遷徙天然具備話題性:一則搬家消息、一次社交&&的IP地址變化,就足以引發圍觀;另一方面,數據口徑與方法細節枯燥難懂,傳播中容易被省略。久而久之,零散的個案被疊加成某種“總體趨勢”的幻象,公眾則在心理上形成“潮水正退”的強烈感受。辯論之所以反復,是因為雙方抓住的“證據”各不相同:一方強調“看得見的離開”,另一方強調“算得清的比例”。對普通大眾來説,理解遷徙數據的最好方式,也許不是追問“走了多少”,而是反問“留下的為什麼選擇留下”。如果城市仍能提供可靠的公共服務、穩定的法治環境與多元的文化生態,那麼“留下”的理由,往往比“離開”的理由更具解釋力。

遷徙不是逃離

  通過跨國比較來看,“財富遷徙的贏家”在近年不斷涌現:阿聯酋靠稅負友好、營商便利與“黃金簽證”政策組合,持續吸引全球高凈值人群;意大利、葡萄牙、希臘、瑞士等國以生活方式+稅制優惠獲得“加分”。英國與其他多國一樣,既在稅制收緊中提高了“公平性”,也在全球競爭中承受“吸引力的邊際遞減”。

  在這種背景下,英國和其他國家一樣,一邊通過收緊優惠稅制來強調公平,一邊也在和全球競爭對手爭奪富裕人群和高技能人才。但相比之下,英國的吸引力正在逐漸減弱,那些同時提供優惠稅制和優質生活方式的國家,正在成為英國不得不正視的參照。

  然而,倫敦對於富豪的吸引力仍不容小覷。阿特金森指出,倫敦在法律與金融服務、國際教育與醫療、文化網絡與航線樞紐等要素上仍具結構性黏性。對高凈值人群而言,“多址化”是常態,即他們在多個國家配置資産與居所,少量凈流出並不等於整體脫鉤。

  利物浦約翰·穆爾斯大學經濟學者史蒂夫·諾蘭提醒:稅收只是影響因素之一。過去存在的遺産稅與離岸信託的規避路徑、地緣政治不確定性與治安、教育等生活質量指標,都會進入遷徙方程式。“更富裕的人擁有更強的遷徙能力,一旦邊際稅負或總體環境超過心理閾值,他們就會更傾向於選擇遷移。”

  如果把全球城市想象成一個又一個“功能場”,稅收只是其中一個磁場。語言與法治為商業合作提供共同語匯,藝術與教育為代際延續提供軟環境,直航網絡與時區優勢為國際業務提供運轉彈性。倫敦的競爭力,往往就體現在如下這些容易被忽視的細節裏:開會在城中,通話連兩洲;白天是律師樓與交易室,夜裏是劇場、博物館與社區社交場所。對身處其中的人來説,居住選擇從不是“非此即彼”的一次性決斷,而是一種隨事業與家庭發展階段不斷微調的長期狀態。於是,“走與留”更像在不同城市之間“切換場景”,而非對一座城市的“告別”。真正決定走向的,未必是口號式的“優待”,而是日復一日可感的公共服務、秩序與信任。

  當我們把統計報告中的“絕對數”換算為“比例”的冷靜刻度,回到方法與口徑本身,所謂“外流潮”或許更像連年存在的邊際重配。但這並不意味着無需警覺——稅制巨變與高稅負環境確實會影響可遷移人群的選擇。面對富豪外流這一現象,把有限的政策注意力共同投向公平、服務與增長這條更艱難也更必要的中長線,或許更重要也更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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