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雲關疊翠中,那群援華醫生的奉獻與迴響
外籍援華醫生在圖雲關合影(翻拍照片)
文/《環球》雜誌記者 劉娟娟
編輯/黃紅華
貴陽城郊圖雲關,炎炎烈日下,蔥鬱山林中,一群外國面孔格外惹人注目,他們中有步履蹣跚的年邁者,也有神采飛揚的中青年,還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
這天是2025年8月26日。他們是80多年前來到中國救死扶傷的國際援華醫療隊後裔,如今他們從世界各地匯聚圖雲關,參加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紀念活動之一的國際援華醫療隊紀念活動,瞻仰國際援華醫療隊紀念碑,參觀圖雲關抗戰紀念館,向他們的先輩寄託哀思。
圖雲關,這個如今作為貴陽人休閒“後花園”的森林公園,在80多年前曾是全國抗戰救護體系的“心臟”——中國紅十字會救護總隊駐紮於此,無數軍民在這裡得到救治,大量醫療物資在這裡集散,大批醫務人員在這裡得到培養……圖雲關為抗日戰爭的勝利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據不完全統計,救護總隊中有40多名外籍援華醫務工作者,他們有的從歐洲反法西斯戰場來到東方主戰場,有的告別故土千辛萬苦來到中國。他們與中國救護隊員並肩戰鬥,以大無畏的精神在前線和後方救治傷病員,推廣普及現代公共衞生知識。
在國際援華醫療隊紀念活動上,中國救護隊員後人與援華醫生後人握手傾談的場景感人至深。80多年前,先輩們在圖雲關並肩戰鬥;如今,後輩們在圖雲關相聚。中外攜手抗戰的情緣和“圖雲關精神”就這樣傳承下來,延綿不絕、生生不息。
圖雲關之魂
説起圖雲關的故事,就不能不提林可勝——中國紅十字會救護總隊的靈魂人物,也是中國現代醫學的主要奠基人之一。
林可勝1897年出生於新加坡,祖籍福建,是第四代海外華人。他的父親林文慶是新加坡著名的醫生、社會活動家,曾任孫中山的私人醫生,主政廈門大學16年。他的母親黃端琼是著名愛國僑領黃乃裳的長女,也是最早赴美留學的中國女性之一。林可勝中學畢業後考入英國愛丁堡大學,主攻生理學方向。其間一戰爆發,他應徵入伍,以英屬印度遠征軍團軍醫身份在法國服役兩年,主要從事新兵戰地救護訓練工作,這一經歷也為他後來從事戰地救護工作積累了豐富經驗。1924年,他在愛丁堡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後回到中國,成為北京協和醫學院建院以來第一位華人系主任。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後,林可勝擔任了中國紅十字會救護總隊總隊長。救護總隊全面擔負起戰場救護使命及後方平民防疫等公共衞生責任。由於戰事蔓延,1939年2月,救護總隊及其相關機構輾轉遷駐貴陽城東要隘圖雲關,直至1945年抗戰勝利。
圖雲關抗戰紀念館內林可勝的照片和介紹
林可勝憑藉其號召力和領導才能,使得救護總隊人才濟濟,救助傷病員無數,並得到海外團體、愛國華僑等的廣泛支持。
“救死扶傷,博愛恤兵”是林可勝為救護總隊定的救護口號。在林可勝的帶領下,救護總隊本着“中國部隊所能到的地方,中國紅十字會救護人員也能到”的信念,奔赴各前線,甚至緬甸戰場,在極其艱險的環境中恪盡職守,救死扶傷,一些救護隊員為之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在林可勝的帶領下,救護總隊廣泛開展滅虱治疥防疫工作,推廣普及現代公共衞生知識,在部隊和鄉村修建廁所、焚化爐、垃圾處理池等。戰場炮火稍有停歇,醫防工作就在戰壕裏展開。圖雲關抗戰紀念館裏,依據歷史檔案復原的其中一種淋浴滅虱燒水爐,展示了如何通過高溫蒸汽對士兵衣物進行消毒。
林可勝還組建戰時衞生人員訓練所,培訓軍醫2萬餘人,極大地支持了抗戰軍醫救護工作。衛訓所匯聚了中國醫界的精華,幾年時間,逐漸發展成為戰時軍事醫學教育中心。
太平洋戰爭爆發前,林可勝每年都要攜帶救護總隊的工作成果、圖表、照片、影片等資料,從香港飛到美國,通過美國醫藥援華會向美國的醫界和社會人士做宣傳。在職近6年時間裏,他募得款項6600萬美元,另有大量醫藥物資及相關器械。
1939年,新西蘭作家詹姆斯·貝特蘭護送救護器械及藥品前往延安的途中,曾在圖雲關逗留養病。“我們在這裡從事的衞生保健工作,等於是讓一個軍有12個師……我們的軍隊不能打好仗,除非我們給他們吃得好些……”林可勝這些“不慌不忙帶着悅耳蘇格蘭口音”的言語,令貝特蘭唸唸不忘。
美國《時代》周刊當時曾這樣評價:“在中國對抗日本的血腥戰爭中,有許多的醫生和護士走向戰場,在戰壕裏為受傷官兵裹傷。請記住兩個偉大的名字,中國的林可勝先生和加拿大人諾爾曼·白求恩先生。”
無悔奉獻的國際援華醫療隊
救護總隊獲得的國際支持中,那群“西班牙醫生”無疑是最值得濃墨重彩書寫的。他們被稱為“西班牙醫生”,但裏面卻沒有一個西班牙人,只因他們中的大多數曾作為志願者在“西班牙國際縱隊”服務,參加過西班牙反法西斯的鬥爭。1939年、1940年兩年內,共有30多名“西班牙醫生”分三批來到中國,後來又有一些人從不同國家志願來到中國,被編入中國紅十字會救護總隊。
為了融入中國民眾,他們都給自己取了中國名字:波蘭籍的傅拉都、陶維德、戎格曼、甘理安、甘曼妮、柯理格、馬綺迪,德國籍的貝爾、白樂夫、孟樂克、羅益、顧泰爾、馬庫斯、孟威廉(非醫生,任救護總隊倉庫部檢驗師),奧地利籍的王道、嚴斐德、肯德、富華德,羅馬尼亞籍的楊固、柯讓道、柯芝蘭,英國籍的高田宜、唐莉華(非醫生,林可勝秘書),保加利亞籍的甘揚道,捷克斯洛伐克籍的紀瑞德,匈牙利籍的沈恩,蘇聯籍的何樂經,未知國籍的貝雅德、杜翰……
圖雲關抗戰紀念館裏的一張照片吸引了記者的目光,這群平均年齡只有30多歲的醫生動身前往圖雲關前在香港海邊短暫休閒時留下了這張闔影,照片裏的他們狀態與今天的年輕人似乎並無二致。然而,戰爭時代是艱苦、殘酷且充滿危險的。
這些國際援華醫療隊隊員以圖雲關為家,與中國隊員們同吃、同住、同行動,穿上灰色的總隊制服,戴上船型軍帽,配上銀灰色的紅十字徽章,足跡遍佈總隊及各分隊。對於習慣了西方生活的他們來説,沒有牛奶、咖啡、西餐,沒有自來水、正規廁所,加上西南地區冬天潮濕陰冷、蚊蟲和老鼠肆虐,讓人極不適應。奧地利醫生富華德後來在他的著作《起來》中描述,“最可怕的是地上不斷穿梭的老鼠,它們還咬傷人的耳朵”。語言不通也給他們與中國人的交流帶來諸多不便。但他們對於這些毫無怨言。
羅馬尼亞醫生柯讓道用石灰和硫黃調製成涂劑,治愈了大量疥瘡患者;奧地利醫生嚴斐德用圖雲關盛産的竹子搭建簡易手術室和手術&;德國化驗員孟威廉在缺乏自來水和器皿的情況下,自製實驗器材;奧地利醫生富華德在軍營裏推廣注射霍亂、傷寒和天花的疫苗,舉辦衞生講習班,培訓前線人員如何進行包紮和急救……
與此同時,他們在工作和生活中還努力學習中文,逐漸與中國隊員融為一體,大家一起跳舞、爬山、打球、騎馬、拍照、唱抗日歌曲,偶爾還一起去城裏吃腸旺面、臭豆腐等貴陽美食。圖雲關抗戰紀念館裏,除了有諸多救護傷病員的照片,還有一些中外隊員合影的照片,從中可以遙想他們當年工作和生活的場景。
“20世紀40年代初,貴陽南明一帶霍亂流行……父母聽説紅十字會總隊在羽高橋設站,給小孩注射預防針劑,便背着我去就診。鄰居家的小孩染上霍亂死了,我因注射了針劑躲過此劫。據母親説,給我注射疫苗的是位‘女洋人’,是她救了我的命。長大後,我才知道紅十字會救護總隊中的這個‘女洋人’,就是國際援華醫療隊中的三位女醫生之一。”貴陽學院原中文系教授劉隆民的回憶,讓國際援華醫療隊與中國民眾的連接有了具象。
國際援華醫療隊隊員們並非常駐圖雲關,而是以此為基地,奔赴湖南、湖北、廣西、雲南、四川等戰區,甚至還奔赴印度、緬甸戰場,搶救傷員,消滅鼠疫,推廣公共衞生和防疫常識,與此同時,他們還要應對日軍的細菌戰。
1942年3月,救護總隊派出一支隊伍前往浙江,摸底當地鼠疫爆發的情況。英國女醫生高田宜主動請纓,她不顧身體不適,在啟程前冒險接種鼠疫疫苗,引起嚴重過敏反應,以身殉職,時年31歲。林可勝説,將高田宜埋在總隊部對面的山上,這樣大家就能天天看到她。“我們把她埋在一個美麗的山坡上,對面不遠處就是她喜歡的群山,她的故事不會被遺忘,我們將把對她的思念化為力量,繼續投身於她未竟的事業。”德國醫生孟樂克在所著《國際援華醫療隊在戰時中國》一書中摘取了同為德國籍隊員的顧泰爾的這段話。
圖雲關抗戰紀念館裏有一個不規則方框形的照片墻,在國際援華醫生照片中,高田宜的照片尤其顯眼,那是一張模糊的戴眼鏡女孩微笑的側臉照片。救護總隊中國隊員楊錫壽的女兒楊永楦向《環球》雜誌記者介紹,根據照片及隊員回憶,“高田宜個子不高,喜歡唱歌,性格非常開朗”。
時空割不斷的情緣
圖雲關抗戰紀念館內,德國籍隊員孟威廉的兩個外甥女海倫·布倫納和露易莎·戴安娜·布倫納,看到舅舅當年工作的場景,不想挪步。孟威廉來到圖雲關時只有22歲,是一個學了兩年化學的學生,因為是猶太人,他在德國不能當醫生。在圖雲關,他被分配到實驗室工作,還教過很多中國學生,獲得了豐富的實習經驗。後來,孟威廉在林可勝的幫助下在上海完成了學業,並在中國工作多年後才離開。孟威廉2012年去世,海倫説,如果拜訪舅舅在柏林的故居,會發現那裏面充滿了中國風格——很多在中國拍的照片、綠茶、茅&酒……
8月26日,抗戰時期國際援華醫療隊成員後裔與中國紅十字會救護總隊中國隊員後裔在圖雲關合影留念
匈牙利醫生沈恩的兩個兒子約瑟夫·紹莫吉和彼得·紹莫吉,指着櫥窗裏展示的父親在圖雲關穿過的救護總隊制服、護照以及“救護總隊部工作人員服務證明書”讓大家拍照,這些展品都是兄弟倆捐贈給紀念館的。沈恩娶了一位中國妻子,也就是約瑟夫和彼得的母親,但母親在兄弟倆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約瑟夫對《環球》雜誌記者説,雖然那時候他很小,但記得家裏有很多中國傢具,母親總給他們燒中國菜,長大後他讀了很多中國文學、歷史、哲學書籍,比如《紅樓夢》。“我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根,這是我身份認同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楊永楦和約瑟夫、彼得2019年因一同參與拍攝中匈友好紀錄片結緣。他們的父親都有在圖雲關工作的經歷,這讓他們彼此倍感親切,此後他們一直用微信保持&&。“兄弟倆都挺幽默的,總跟我講笑話。”
多年來,楊永楦和其他救護隊員的後人從國內外蒐集到許多當年救護總隊的資料、物品,包括照片、文件、書籍、報紙以及藥品、醫療器械等等。她呼籲救護總隊的後人們捐出先輩遺物,共建圖雲關抗戰紀念館。
回憶起2019年捐贈物品時的場景,楊永楦禁不住熱淚盈眶,“我們都在微信群裏聊過,但從沒有見過面,大家見面後互相介紹,互相擁抱,互相哭訴。”紀念館裏有一個楊永楦捐獻的樟木箱,那是一個古樸雅致的箱子,她和父親都曾用過。
那天,林可勝的孫女米婭·林·托德和肖恩·林·莫特利將林可勝當年的獎盃與勳章,通過學者何邦立從英國取來,捐贈給了圖雲關抗戰紀念館。越來越多的捐贈來到圖雲關,先輩們烽火仁心的過往隨着這些資料、物品的豐富愈發清晰生動。今年的紀念儀式上,彼得、羅馬尼亞醫生楊固的女兒納迪婭·楊固、中國隊員陳璞的後人陳志利又捐贈了戰時物品。
2022年1月22日圖雲關抗戰紀念館舉行了開展儀式,那段閃耀着紅十字光芒的抗戰歷史,終於呈現在更多世人面前。
米婭説,她從小就知道爺爺的故事,但直到2015年兩個姐姐到中國參加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活動,才更深入地了解了爺爺的故事;而今年她自己來到圖雲關,了解到更多救護隊員的故事,“就像我們所有人的人生故事一樣”。
米婭認為,國際援華醫療隊在中國所作的貢獻以及他們留下的醫療技術和精神遺産,不僅對像她一樣的後人具有重要意義,對於更年輕一代來説,了解這段歷史也非常重要,先輩們的精神遺産值得被傳承。“在國際人道主義醫療援助面臨新的挑戰的今天,我們要從林可勝博士和國際援華醫療隊的精神遺産中汲取力量。”
(參與記者:周宣妮、吳思、李黔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