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籠罩蘇丹法希爾

2025-09-08 15:12:45 來源: 《環球》雜誌

7月9日,婦女和兒童在蘇丹北達爾富爾州法希爾一處流離失所者營地做飯

文/《環球》雜誌記者 張猛 報道員 法耶茲·扎基(發自開羅)

編輯/胡艷芬

  法希爾是蘇丹衝突的一個主戰場,也是蘇丹武裝部隊在達爾富爾地區5個州控制的唯一首府,其歸屬直接影響北達爾富爾州乃至該國西部局勢走向。

  自去年5月以來,這裡炮擊、空襲不斷,醫療、民用設施被毀,超150萬民眾難以擺脫流離失所、飢餓乃至死亡威脅。根據耶魯大學8月初發布的報告,法希爾已被武裝人員完全包圍,城外主要道路均設有檢查站,城內墓地近3個月急劇擴張。

  飢餓和死亡的陰霾正持續籠罩着法希爾。

一場迫在眉睫的災難

  8月的蘇丹西部,又濕又熱,太陽像是火盆扣在頭頂,最高溫度超過48℃。在北達爾富爾州首府法希爾一處市場,《環球》雜誌記者看到,多數店舖挂着銹跡斑斑的鎖,少數敞着門的,貨架上也空空蕩蕩,積滿灰塵。有人攥着空塑料袋,面帶痛苦,在市場一步一拖,盼著能尋點吃的,帶回家給孩子。

  “我每天都來這裡,希望能淘到便宜貨,卻總是空手而歸。”烈日下,50歲的亞當·伊沙克在冷清的市場徘徊,目光黯淡,腳步沉重。“一年前我還買得起蔬菜或小米,現在一公斤高粱要賣23美元,連椰棗都成了奢侈品。”伊沙克嘆着氣,聲音發澀,一身舊長袍已被汗水浸濕,緊緊貼在瘦削的脊背上。

  伊沙克的4個孩子都已到學齡,卻全部輟學在家。提起這些,他既無奈又心疼:“孩子們連吃頓飽飯都成奢望,哪還有力氣去讀書?”伊沙克説,小女兒從前總抱着書本追在他身後問字,可現在餓到只能蜷在床上,無法集中注意力。

7月9日,在蘇丹北達爾富爾州法希爾,一名女子抱着營養不良的兒童

  穿過市場,路過一處茅草房,42歲的哈迪賈·奧馬爾抱着孩子倚在墻邊。當時正值午飯時間,茅草房裏不見半點煙火氣。“圍城之前,生活已經很難熬,但多少有點吃的”,哈迪賈絲毫沒有起身做飯的跡象,“現在食品、日用品都少得可憐,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

  哈迪賈懷中的孩子面容憔悴,連哼唧都顯得有氣無力。“飢餓早成了日常,可這次,不知我們還能撐多久,似乎沒人關心這裡發生了什麼”。她低頭蹭了蹭孩子的額頭,聲音有些顫抖。

  2024年8月,聯合國就已宣告法希爾附近的扎姆難民營發生饑荒並日益蔓延。而持續16個月的圍攻又幾乎完全切斷了人道主義通道——城內民眾難出來,援助物資進不去。法希爾食品藥品嚴重短缺,基本商品的價格幾乎是蘇丹其他地區的5倍,不少人靠動物飼料維生。

  聯合國數據顯示,今年1月至5月,北達爾富爾州有4萬多名兒童因嚴重急性營養不良接受治療,是去年同期的兩倍。法希爾5歲以下兒童近40%患急性營養不良,其中11%為嚴重急性營養不良。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東非和南部非洲區域主任埃裏克·佩爾迪松8月警告,“法希爾每個人都在為生存掙扎”,若無及時而持續的援助,將有人喪生。

  在法希爾最大的慈善廚房外,每天隊伍排成長龍。領餐的婦女和兒童明顯營養不良,多有腹部腫脹、眼窩凹陷等症狀。“半年前還能供應兩餐,如今只剩一餐了”,廚房負責人之一馬吉迪·優素福説,“從前三人分一份,現在得七人共享。”

  而法希爾市中心奧拉德里夫社區衞生中心內,7歲的亞辛躺在簡易病床上,肋骨清晰可見,臉頰乾癟。母親攥着他的手,聲音啞得像蒙了沙塵:“兩個月來,他只吃飼料,腸胃都吃壞了。”

  一旁的醫生眉頭緊鎖,語氣滿是無奈:“每天都有因吃不適宜的東西得胃潰瘍、出血性腹瀉的人,可飢餓逼得人沒辦法。”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以前每週治10個孩子,現在每天幾十個,我們只剩下少量鹽和維生素,他們最急需的,是能填飽肚子的食物。”

小木車與露天灶&

  每天清晨,天剛泛起魚肚白,諾拉·阿卜杜勒·拉赫曼就早早出門,推着一輛吱呀作響的小木車行走在法希爾南部的社區,車上裝着高粱粉、食用油等物資,那是數十戶家庭的“活命糧”。

  記者遇見諾拉時,她身着一襲大地色衣裙,手裏提着半袋高粱粉和一小瓶油,正在一處半塌的破屋前敲門。門嘎吱一聲被打開,烏姆·納迪爾的臉從後面探出來,眼窩陷得像兩口枯井。當諾拉遞過東西,5個瘦弱的孩子從屋裏涌出來,小的那個還沒桌子高,兩眼直勾勾盯着那些食品。

這是2024 年12月11日在蘇丹西部北達爾富爾州首府法希爾的扎姆扎姆難民營拍攝的遭炮擊的房屋

  35歲的諾拉本是一名教師,但學校因戰爭被迫關閉。現在,她成了“救濟員”,以小木車為“流動教室”,一本磨破角的泛黃筆記本當“課本”,而“學生”是所有需要幫助的人。“學校關門那天,鄰居敲門問有沒有藥給發燒的孩子。”諾拉指尖劃過筆記本上一行歪斜的字,“我忽然想,這本子不該只記知識。”起初她靠境況稍好的鄰居捐贈,後來竟慢慢發展成了一個“慈善組織”。

  記者注意到,每送完一戶,諾拉總會拿出筆記本,匆匆記下幾筆。半天過去,小木車越來越空,本子上卻添了新痕:哈迪婭家的油瓶已見底;薩利姆大叔的傷口化膿,急需消炎藥……

  諾拉説,自己有時也會感到害怕、疲憊,但有些事總要有人做,“大家彼此幫扶,才能對抗飢餓”。談及夢想,諾拉告訴記者,她想回到教室,“看孩子們先吃飽再學習,讓‘圍困’這個詞,只出現在歷史書裏”。

  2023年4月,蘇丹首都喀土穆爆發武裝衝突,戰火隨後蔓延。持續兩年多的武裝衝突已造成將近3萬人喪生、超過1200萬人流離失所,2460萬人面臨嚴重糧食不安全狀況。聯合國對此早已敲響警鐘:蘇丹面臨着世界最大的流離失所危機與飢餓危機,迫切需要國際社會持續關注和援助。

  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廳今年1月預計,2025年蘇丹將有3040萬人需要人道主義援助,約佔該國人口的三分之二,比2024年增加560萬人。面對如此嚴峻的形勢,聯合國呼籲提供42億美元以援助蘇丹約2100萬最脆弱人群,但迄今僅籌集到23%的資金。

  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廳駐蘇丹辦事處副主任埃德莫爾·通德拉納説,42億美元看似很多,但考慮到急需援助的人數,不過是杯水車薪。如果進行細分,“每人每天僅有0.5美元”。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駐蘇丹代表謝爾登·耶特8月説,“這是一場迫在眉睫的災難”,因美國等削減對外援助,聯合國機構在蘇丹的援助規模不增反減。

  聯合國機構多次呼籲衝突雙方停止敵對行動,為人道援助提供便利,同時希望國際社會全力資助,確保即食治療性食品和醫療用品供應穩定,但收效甚微。在飢餓無援的日子裏,法希爾居民選擇彼此幫扶,共渡難關。

  在法希爾,像諾拉一樣的人還有許多。不少家庭自發在門口搭起露天灶&,這些沒有像樣鍋具、更做不出什麼美食的“社區廚房”,反倒成了當地居民苦難中溫暖的代名詞。

  卡拉尼克社區的扎伊娜卜·伊沙克便是其中之一,她的鍋就支在幾塊石頭上。每天下午,扎伊娜卜總會煮上一鍋粥,沒有菜,也沒有肉,鍋邊圍着七八個孩子,像雛鳥似的等着喂食。“我家食材也不多,”她説,“但聽到鄰居家孩子被餓哭,我怎能忍心關起門?一碗粥,或許就能救個人呢。”

“我們土地貧瘠,但願鼎力相助”

  困於城中者缺醫少食,但設法逃出的人也難逃苦難。

  今年4月以來,法希爾及其周邊衝突加劇。短短數月,近38萬流離失所者涌入法希爾以西約70公里處的塔維拉,讓這座鮮為人知的小鎮陷入全面人道災難:僅10%的人能獲得安全飲用水,多數家庭每天只吃一頓殘羹剩飯,超過22.3萬人露天排便,霍亂等疫情大規模擴散……人道組織雖已加緊行動,卻仍難滿足當地40%的緊急需求。

  38歲的哈娃·艾哈邁德領着孩子,徒步四天四夜才到塔維拉。在靠近鎮中心的空地上,記者看見她們母子三人依偎在樹下,幾隻破舊瓶罐散落在一旁。“能活着到這裡就是奇蹟”,哈娃聲音沙啞,沉默片刻又説:“5個月前,炮彈帶走了我丈夫,孩子還病着……若沒有塔維拉人幫襯,我真不知怎麼撐下去。”

  塔維拉本就資源匱乏,記者目之所及多是破帳篷和零星樹木。當地居民非但未因平靜生活被打破而怨懟,反倒主動伸出援手。正如塔維拉鎮社區領袖阿里·伊斯梅爾對記者所説:“我們土地貧瘠,但願鼎力相助,不讓家門口的任何人痛苦、挨餓”。

  “我們情願每天省下一點,哪怕是一張大餅、一把高粱粉,湊成這張‘公共餐桌’,能幫一個是一個。”協助分發食物的塔維拉原住民阿卜杜勒·賈利勒告訴《環球》雜誌記者。至於缺水,他相信,大夥一起多打幾口井,應該就能邁過這個坎。

  “塔維拉人心胸寬廣,勝過浩瀚的沙漠。他們沒有任何保留,甚至給了我們農田和種子。”不遠處一片“巴掌大”的土地上,流離失所的法蒂瑪·亞當正彎腰割雜草。她眼裏閃着光:“等下過雨,種上高粱、小米和蔬菜,很快就能有收成了。”

  讓記者眼角發酸的,還有流離失所兒童哈立德·阿卜杜拉的“學校”。那是幾棵樹投下的一片陰涼地,孩子們坐在地上用蘆葦筆蘸墨水寫寫畫畫。“沒有鈴聲,沒有校服,甚至沒有書本,”哈立德的眼睛卻亮着,“志願者叔叔教的課,讓我重新嘗到了‘教室’的味道。”

  在北達爾富爾州這個被“遺忘的角落”,記者不止一次聽到:“比起憐憫,我們更渴望和平與安穩的生活。戰爭奪走了我們的一切,卻奪不走我們的人性。”

  身處安全無着、糧食緊缺、醫療匱乏的困境中,北達爾富爾州民眾最大的嚮往仍是公正與和平。他們堅信,唯有結束衝突,才能恢復穩定、重建家園——人道援助雖至關重要,可槍炮不歇,生活便難重煥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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