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佐普洛斯:讓戲劇聆聽時代之聲
《俄瑞斯忒亞》劇照
文/《環球》雜誌記者 劉娟娟
編輯/黃紅華
夜幕降臨,燈光點亮,蟲鳴突起,神秘的氣息迅速瀰漫開來。舞&上,一支盡顯儀式感的隊伍緩緩行進着,一場辯論正式拉開了帷幕。
這是不久前希臘國家劇院在會昌戲劇季003上演出的《俄瑞斯忒亞》。這部由古希臘悲劇作家埃斯庫羅斯創作的悲劇經典作品,是唯一留存下來的完整古希臘悲劇三部曲——《阿伽門農》《奠酒人》和《復仇女神》。希臘國寶級導演、國際戲劇奧林匹克委員會主席西奧多羅斯·特佐普洛斯帶領希臘國家劇院的演員們,精心打造了一部震撼人心的史詩盛宴。
雕塑般俊美的演員、控制力幾近極致的身體、儀式感拉滿的隊形與動作、被拋棄的麥克風、古樸的圓形舞&……會昌老鄉與來自外地的觀眾一道,正襟危坐,全神貫注,共享這一藝術盛宴。
《俄瑞斯忒亞》的故事簡單又複雜。阿伽門農帶領希臘聯軍贏得特洛伊戰爭後凱旋歸來,卻被他的妻子克呂泰墨涅斯特拉及其情人埃癸斯托斯(阿伽門農的堂兄弟)謀殺。克呂泰墨涅斯特拉的動機既包含對女兒之死的怨恨——阿伽門農曾獻祭自己的女兒以求軍隊順利出征,也與埃癸斯托斯家族與阿伽門農父輩的世仇有關。阿伽門農之子俄瑞斯忒斯成年後為父報仇,殺死篡位者埃癸斯托斯和母親克呂泰墨涅斯特拉,但弒母罪行使其陷入精神崩潰,被復仇女神追殺。俄瑞斯忒斯逃至雅典,接受由雅典娜主持的公民陪審團審判……
2024年,《俄瑞斯忒亞》在希臘埃皮達魯斯劇場——現存最古老的古希臘劇場裏首演。2025年初夏,它來到在中國南方一個偏遠小縣城——會昌,讓這裡與世界連接。會昌戲劇小鎮賴家老屋廣場前搭出一塊圓形空地,短暫化身古希臘劇場。小鎮街頭巷尾,中國的觀眾與來自希臘的演員們偶遇,相談甚歡。有希臘演員&&,不捨得離開中國。
在《環球》雜誌記者對特佐普洛斯導演的專訪中,他不僅暢談自己對於古希臘戲劇的理解,也強調戲劇在當下的存在價值,同時他還表達了對於中國觀眾不吝讚美的感激。
古希臘戲劇的永恒價值
《環球》雜誌:在你看來,古希臘戲劇在今天依然煥發出生命力、依然能夠引發強烈共鳴的奧秘是什麼?
特佐普洛斯:過去幾千年來,人類的內核從未發生改變:激情和衝突——這些最根本的人類經驗是永恒的;復仇、正義、命運、尊嚴、道德掙扎等主題,永遠保持着其當下性,在每個時代一次又一次地經受洗禮。這就是偉大的經典戲劇和傳統不會面臨消亡風險的原因,它們如江河般不可斷絕。悲劇叩問的正是那些人類根本無解的問題,直擊永恒困擾人類的困境。
《環球》雜誌: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裏庇得斯,這些古希臘劇作家為何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和預見性?
特佐普洛斯:我深信,他們的作品堪稱一冊獨特典籍——既深諳人性之幽微,又洞悉推動歷史進程的政治社會洪流,既能感知神話所承載的宏大象徵與原型力量,更以爐火純青的技藝將這一切淬煉為詩。他們之所以顯得具有預見性,是因為他們始終洞見並聚焦於我們之前所述的亙古不變、超越時空的人類本質:那些潛藏在人類生活方方面面的悲劇性缺陷、矛盾、困境與暴行。
《環球》雜誌:在古希臘悲劇人物中,你最偏愛哪一個,為什麼?
特佐普洛斯:對我來説,埃阿斯(特洛伊戰爭中希臘聯軍主將之一)是最獨特、最吸引人的角色。雅典娜讓埃阿斯陷入癲狂,使他的眼睛蒙上迷霧,所見一切皆非真實。埃阿斯所經歷的現實模糊、癲狂狀態、力量與脆弱的交織、被壓抑的暴力、異化以及覺醒,都是令藝術家着迷與興奮的創作素材。
《環球》雜誌:你最近的作品,比如《俄瑞斯忒亞》和《等待戈多》,都融入了一些當代戰爭元素。為什麼把這些元素融入其中?
特佐普洛斯:首先,衝突是人類的一種天性:人與自我、與他人、與環境、與神都存在衝突。衝突是悲劇、戲劇乃至藝術的基本元素。很多時候,有些戲劇本身就是在戰爭時期出現的,它們直接或間接地與戰爭相關。我認為,藝術家必須與他們的時代連接,並且預見未來可能出現的惡事,以藝術的方式去表現他們的反思。
我第一次在戲劇創作中涉及戰爭是1988年在海納·穆勒編劇的《美狄亞材料》中。我把科爾基斯(美狄亞故事的發生地)設置為戰場,當時就有一些國家爆發了戰爭。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創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和集中營大屠殺之後。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亞》創作於特洛伊戰爭之後,當時被摧毀的特洛伊城已成一片廢墟。
《俄瑞斯忒亞》劇照
我們為什麼要走進劇場
《環球》雜誌:你在今年世界戲劇日致辭中提問:戲劇能否聆聽到我們所處時代發出的求救之聲?戲劇是否對21世紀的人類困境感到憂慮?戲劇能否不顧慮尚未癒合的創傷,實現其工作坊的職能,使差異可以和諧共存?對於這些問題,你心中有怎樣的答案?
特佐普洛斯:我的意圖是讓這篇致辭成為一個邀請:請對我們今天所經歷的問題和威脅進行反思,並探討戲劇如何與之建立連接。生態威脅、人類的機器化和感官的遲鈍、我們試圖忽視的那些仍在流血的傷口……我不是要給出答案、指示或撰寫宣言,而是呼籲要不斷地提問、反思和懷疑,並且向狄俄尼索斯求助——這位戲劇之神是古希臘神話中最具包容性的神,他將所有對立的特性都統一起來——讓他成為我們的指引者。
《環球》雜誌:在當下這個時代,戲劇的意義是什麼?創作者為什麼要創作?觀眾為什麼要走進劇場?
特佐普洛斯:戲劇回應了自古以來普遍且永恒的人類需求。“玩”是我們從童年起就天然具有的需求,它是一種娛樂、放鬆,培養記憶力、想象力和創造力的過程,並能讓深不可測的真理得以表達。同樣永恒的是講述故事以及與神話連接的需求。當然,戲劇演出所營造的魔力與激情空間,以及演員和觀眾之間創造的互動,也具有永恒性。
《環球》雜誌:當今世界進入了信息碎片化的時代,觀眾為什麼願意坐在劇場裏看一部長達3.5小時的古希臘戲劇?
特佐普洛斯:在這樣一個崇尚“速食”、數字化令分心成為常態的時代,靜靜地坐下來觀看一部3.5小時的戲劇,是一種激進的行為,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抵抗——一個人性化的宣言,對抗異化的精神姿態;也是重新與戲劇的儀式感連接的一種象徵行為;還是對演員們掙扎與超越的禮讚,一次向內探索的約定——觀看演出的過程,意味着觀眾與演員們一同踏上了超越自我的精神之旅。
構建劇場的儀式感
《環球》雜誌:你導演的古希臘戲劇,要麼在古希臘劇場演出,要麼構建一個類似古希臘劇場的舞&。此外,你的舞&都很質樸,不使用多媒體等複雜技術,比如演員盡量不戴麥克風。這些儀式感想要傳達什麼?
特佐普洛斯:出於許多實際和象徵性原因,圓形露天劇場是古希臘戲劇表演的理想場所。在露天圓形劇場中,演員與觀眾、觀眾與觀眾之間的集體感知體驗都被放大了。露天圓形劇場確保了最優的聲音效果,因此,只要演員們經受過聲音訓練,他們就無需麥克風。當然,這並不意味着絕對排斥封閉的室內劇場,只要它們符合某些條件即可。對於最簡樸的舞&設置來説,我認為演員居於舞&&央是戲劇的基本條件。我所説的演員,始終保持着敏銳的感知力以捕捉靈感,身體和聲音皆處於被激活的狀態,對外界刺激保持開放,高度專注,沉浸於當下的時空場域,但同時又能游離在另一個維度。此外,簡樸而幾何化的舞&設置,為歌隊的表演提供了可能性——歌隊代表集體,而集體是民主的前提條件。在我們的演出中,歌隊的隊形也保持幾何化,因為幾何化給激情以尺度,在混亂中建立秩序,創造和諧。強烈的幾何形態塑造了強烈的記憶。
《環球》雜誌:在你的戲劇作品中,演員展現出超強的控制力、能量與信念感,這種風格是如何形成的?它對演員們産生了怎樣的影響?
特佐普洛斯:實際上,這種方法是通過一系列訓練達成的,包括養成腹式呼吸習慣、強化身體軸線、解放聲線以及放大能量等。通過這些訓練,我們逐步實現如下功能:解構、持續的即興創作(也許是最能讓演員具有創造性的過程)以及&詞的韻律化表達。而且,除了加強練習之外,這一方法的形成因素還包括演員的專注力,以及戲劇本身具有的時間概念、祭奠儀式起源和表演魅力。最終,通過這些訓練,演員得以展示他們作為一種創造性和精神性的存在。演員經常對他們身體和聲音的可能性感到驚訝,驚訝於隨着訓練的深入,疲憊感逐漸消退,而能量感持續增強,他們也驚訝於自身創作能夠達到如此的深度。
特佐普洛斯導演
戲劇將不同文化連接在一起
《環球》雜誌:你的作品中,《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由希臘、土耳其和德國的演員演出,《等待戈多》是和意大利演員合作,《俄瑞斯忒亞》由希臘和意大利演員演繹。你為何偏愛這種跨國家、跨文化的創作呈現?
特佐普洛斯:我更願意稱之為“文化融合”,這是我40年來一直堅持的創作方法。我對不同的語言、戲劇傳統和神話故事感興趣。不同的語言讓我着迷,尤其是每種語言中元音和輔音的節奏和發音。與不同國家和戲劇傳統的演員合作,讓他們不摒棄自身的戲劇傳統,同時試圖將另外一種戲劇風格灌輸給他們,這是一種挑戰。最大的挑戰在於,比如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你必須讓來自不同國家和有着不同文化傳統的演員陣容組成一個和諧且同質化的整體。我相信實現這一目標的工具是我的表演方法:日復一日地在團隊中創造出集體感、共同的戲劇語言和最終統一的思想體系。
《環球》雜誌:你的戲劇作品中可以看到很多東方戲劇元素。東方戲劇尤其是中國傳統戲劇對你産生了怎樣的影響?
特佐普洛斯:我來自一個難民家庭,祖先曾被逐出故土本都(位於黑海南岸的一個古代王國)地區。我在本都的傳統、故事和敘事中長大,甚至,那些源自東方的深層的潛意識裏的記憶,通過我祖母吟唱的歌謠和講述的故事,深深地刻入我的基因。我認同法國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説法,“希臘是亞洲浪潮的最後一波”。古希臘與東方曾展開深刻的文化對話,古希臘的藝術與哲學吸納與融合了許多東方元素。所以,不必訝異,我對亞洲文化,尤其是中國傳統戲劇,有着天然的親切感。我覺得,對於空間、時間、象徵主義等概念,我們有着相同的傳統和起源。
《環球》雜誌:《俄瑞斯忒亞》在會昌第一天的演出結束後,你的團隊要求第二場把觀眾席照亮一些——演員在表演中需要看到觀眾的反應。你覺得舞&上下是怎樣一種關係?
特佐普洛斯:在中國表演對我們來説也是一次有 啟發性的經歷。它向我們展示了悲劇如何超越時間將不同文化連接在一起。尤其令人動容的是,中國的觀眾中有特別多的孩子和年輕人,他們懷着極大的熱情觀看演出。《俄瑞斯忒亞》在會昌首演後的幾天,我們的團隊在街頭遇到一些中國觀眾模仿歌隊的動作,這顯示我們都成為某種非凡存在的一部分。會昌戲劇季為當地民眾帶來了一種獨特的文化體驗。對於被邀請演出,我們由衷地&&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