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加坡租一格書架

2025-08-06 11:10:42 來源: 《環球》雜誌

Mira的書架

文/《環球》雜誌記者 舒暢(發自新加坡)

編輯/樂艷娜

  長45厘米,寬35厘米,高30厘米——如果可以租下這樣一格書架,放任何想放的書,借給任何路過的人,用任何想要的方式裝飾,那你會放什麼進去?

源自一個念頭

  在距離新加坡市中心四五站地鐵的“隨意詩人”圖書館,你可以看到這個問題的180個答案:從小説、詩歌到攝影,從《別用情緒勒索教養你的孩子》到《反彈:唐納德·特朗普與美國的重塑》,等等。

  除了書,許多格子的主人還會放一張卡片,寫上自己是誰、在想什麼。Peiyi把她的書都包上了牛皮紙,希望大家不要以貌取書;Rachael放了很多本超過500頁的書,卡片上説要用大部頭“對抗注意力的日益衰減”;“會縫紉、編織、用陶土做碗、在篝火上燉菜、識別蘑菇能不能吃”的Steffi,擺了一堆書教人在森林裏如何活下來。還有些話會在卡片裏頻繁出現,比如“我從小就想開家書店”!

  有人在格子裏放留言簿。留言可能來自另一個格子的主人,也可能遠到英吉利海峽。互不相識的人們抒發讚美,也分享哲思。“也許因為手機常震動,我們也就不用常思考!”一個署名“舒敏”的人在“慧婷”的留言簿上這樣寫道。

  隨意詩人圖書館營業快一年了。它位於居民社區的一樓、面積約42平方米,月付大約45新加坡元(1新加坡元約合5.6元人民幣),就可以租下一格書架。這些租金是圖書館收入的主要來源。如果只想借書,也可以每年付15、25或45新加坡元成為會員,付多少看心意,權益都一樣。圖書館靠志願者輪流值班,行政事務則由創始人卓詩妮和兩位領薪的兼職人員負責。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2024年4月,38歲的新加坡攝影師卓詩妮在日本偶遇一家用眾籌租書架開設的書店。她一句日文也不懂,但站在那個海邊的房間,她“強烈感受到,這些人在努力聯結彼此”。

  “新加坡也能有這樣的地方嗎?”當年5月,她在社交&&發帖,打算如果有50個人回應,就試着開一家。第二天,300多條私信涌進她的賬號。

  當年8月,圖書館開張,180個書架全部租出。到2025年6月,借書會員達到700餘人,開業11個月總共登記了7000多條借閱記錄。等着租書架的人則增加到200多——卓詩妮説這個數字可能有水分,因為一些人到最後也許不會真的租用,但還是令人有點吃驚。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想花錢租一格書架?

“我真的很享受……”

  6月的一個周二的傍晚,我認識了Chloe。她是每週二晚6點到9點的值班館員。她説圖書館籌備那陣子,自己剛離開上一份工作不久,暫時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這個項目聽上去可以讓她“停一停”。

  Chloe的書架上,一個透明小盒子裏塞滿了她設計的各種小冊子。“讓我一一給你介紹!”她最喜歡的一冊剛好被我拿到,檸檬黃的封面,上面用藍色和紅色的英文寫着“説‘不’的方法”。我以為會是勸人學會拒絕的心靈雞湯,翻開卻是一本拒絕藉口合集,比如“不好意思,我得先走啦。我家沙發還在孤零零地等我”。

  很多個周二的晚上,不少人告訴她,在她的小冊子裏找到深深共鳴。於是她做了第二本小冊子,主題是“一不小心説了好之後説‘不’的方法”。“其實還有些時候,我們會不小心答應了別人,事後又超級後悔……我做這本小冊子就是想説,這時候也還是可以拒絕的。”Chloe説。

  Chloe有一個她非常想分享的故事。她從書架裏抽出一本日文書,封面是6個小人蹲在不同的植物裏。這是她去年年底在日本栃木縣旅行時買的,作者詳細測試了用不同植物的葉片擦拭糞便的適配度——我翻開書,瞥到一張為葉片的“拭取力”等指標打分的表格。

  她翻到其中一頁,裏面夾着一張英文字條,上面寫着:“我真的很享受……很開心能在這裡遇到這本書。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還在書裏發現了一張收據,(地址)是栃木縣那須鹽原市!我的家鄉就是栃木,所以當下真的有種命中註定的感覺。超級感謝!!”字條的署名是“林千鶴”。

  Chloe又拉我認識旁邊的女生Michelle。Michelle晚上喝了一杯,臉紅撲撲的,散發着微微酒氣,她説爸爸生前開書店,也到市場擺流動書攤,所以她從小就與書為伴。“我沒開成書店,但是現在能體驗開書店的感覺,真是太棒了!”

  Chloe認為,隨意詩人圖書館創造了一個空間,讓人能隨時開啟一段聊天而不覺得尷尬,因為走進來的人都喜歡書,而且很少會問你做什麼工作、住哪,“這創造出一種魔力”,讓哪怕是內向的人也能從“你在看什麼”“我也喜歡那本書”這些話開始輕鬆聊天。

借書的人關心世界

  或是因為字裏行間的巧遇,或是書架上無處不在的可愛貼紙,又或者只是因為“隨意詩人”這個名字,很多人覺得這個圖書館像一座溫柔的烏托邦,收留了城市裏疲憊的身體。

  但這座烏托邦並不停留在夢裏。今年5月,隨意詩人圖書館以巴以衝突為主題,邀請大家共創一座展&。這之後的兩個月,離店門幾步遠的木頭長桌上,慢慢“長出”幾十本人們貢獻的書籍——歷史書、自傳、影集、論文,關於巴勒斯坦,也關於以色列。長桌朝向門那頭的側面,一點點被小孩子涂畫的花朵、樹葉和鴿子繪滿。

  桌上還攤着一冊共創筆記本。扉頁用鉛筆寫着邀請——歡迎所有人“分享經歷、視角、事實、情緒”,並註明不能有反猶、反巴勒斯坦、反伊斯蘭等仇恨言論。當然,令人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每一則留言都帶着反思和祝福。一個現居德國的新加坡人寫下了對德國政府處理巴以問題的省思;另一頁上,水彩筆勾勒出植物般纏繞生長的字體:“殺死花朵,也不會阻止春天到來。”

  共創還不止於書和文字。7月的一個下午,圖書館在門口舉辦了一場義賣。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們,圍繞在二手書、花卉和蛋糕前。他們買東西消費的6000新加坡元,將通過本地一家人道主義組織,捐往加沙。

  除了巴以衝突主題,書架上還有主題為“9·11”紀實、東南亞跨國勞工權益探討、新加坡政治研究等的時政類書籍。還有書架的主人專門選了女性、非英語寫作、非主流作者的作品。

  周三值班的Mira説,很多人在“安靜地表達”。

  有時,表達真的會被“接住”。7月一天晚上,我終於和Brett搭上了話——這個長髮及肩的新西蘭男人,已經好幾次出現在圖書館,是那種挑一本書就能坐1小時的人。他鄭重地向我推薦正在讀的《我們繼承了什麼?——作為印度裔長大》。這是一本集結了多位女性作者的非虛構作品,Brett説,它細膩地探討了人與人之間的種種關係,也傳達出其中隱藏的不平等。

  帶來這本書的書架主人是新加坡的一位中學文學老師,她在一張卡片上寫道:“我熱衷於為無聲者發聲,創造安全空間。我挑選的書,有的為邊緣群體發聲,有的曾是我閱讀時的‘安全港灣’。”

  卡片旁邊的留言簿裏,三位讀者都提到這格書架裏的《不平等的樣貌:新加坡繁榮神話背後,社會底層的悲歌》。其中一位寫道,這本由南洋理工大學社會學者張優遠經過長期田野調查後完成的書,“讓我深有共鳴,儘管它講述的,是新加坡一個我(在讀之前)幾乎不曾知道的面向!”

  那天,Brett還帶來一張小貓的照片。他的職業是科技行業,但想做些創意實踐,最近在測試用不同紙張打印同一張照片。他把照片擺到書架上上下打量——他決定租下一格書架,用自己打印的照片裝飾。

“隨意詩人”不隨意

  回應其實不只發生在格子裏,也可能在格子之外。隨意詩人圖書館每月會辦一個讀書會,每月的最後一個周六是開到凌晨的“深夜圖書館”,還會不定期舉辦類似於陶藝市集、火鍋節等的活動。

隨意詩人圖書館舉辦活動中

  這讓我想起新加坡近兩年同樣受到關注的“未完成書店”。它開在一條熱鬧的騎樓街的二樓,幾乎每週都舉辦一兩次線下活動。年費會員可以參加所有活動,非會員需單次付費。這些活動構成了書店的主要收入來源。

  未完成書店的不少活動很特別,比如“破繭行動”:邀請小眾領域的人做分享,旨在打破“被算法圍剿的不適感”。我參加的第一場活動是“在書店跨年”,從晚上七點多開始,讀者們圍坐一圈,抽籤回答問題,比如“一個感動的瞬間”“2024年學到的人生經驗”……

  本質上,未完成書店與隨意詩人圖書館有相似之處:都依靠一群人定期定額的支持——租一格書架,或者參加一場活動。跨年那天,未完成書店的老闆吳迪告訴大家,他另有一份全職工作,書店並不是謀生方式——我問他,這是不是説,只要收入支出能打平,就一直開下去?他説是,但現實是,他一直在貼錢。“除非每週有兩三次活動。”

  但活動越多,就需要付出越多的精力去把控質量。單就經營而言,和其他商家合作可能也是一條路。不過,最近吳迪思考更多的還是做好內容,比如多一些書的推薦和分類、辦一些展覽,“但這些可能不是近期能變現的手段”。

  新加坡媒體去年有篇報道説,實體書店的“頭號殺手”是高昂的房租,大型連鎖書店都步步為營,遑論獨立書店。就像吳迪和卓詩妮,都另有其他工作,並不靠書店吃飯。但僅僅希望收支平衡,也並不容易。

  但這樣能撐得久嗎?卓詩妮想開到50年,就像隔壁那間傢具行一樣。很多人問,如果大家興趣消退了呢?她的回答是,“如果消退了,就消退了吧。如果熱情沒了,就算我的賬戶裏錢再多,書架也是空的呀。”

  她注意到,其他國家一些很小型的出版團隊,靠會員制可以活下來。比如1000名會員,每人月付10元,就能湊出1萬。“關鍵在於,你要靠那些真心想支持你、希望項目能持續的人。而前提是,你得營造出一個很有凝聚力的社群,不能真的很‘隨意’。”

  認識Chloe之後的周二,我去參加了她和另一位館員組織的圖書館導覽。那是Chloe最後一次值班——她即將開始一份圖書銷售的新工作。我原以為可能很難再見到她,但沒過幾天,她又帶了一堆花色各異的玻璃杯來圖書館賣抹茶:“選你喜歡的杯子來喝吧!價格隨意,看大家心意”。7月中旬,她又在下班後過來坐坐。也許,凝聚力一旦發生,就沒那麼容易消退,書店也會因此長出更豐富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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