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帕西格河畔廢墟帶
帕西格河畔
文/《環球》雜誌記者 聶曉陽(發自馬尼拉)
編輯/吳美娜
正值雨季,馬尼拉的天空始終低垂着灰色的面紗。帕西格河水漲得厲害,褐黃的河流咆哮着卷攜着上游的樹枝、塑膠、舊拖鞋與不知名的殘骸,從城市的深處沖刷而來。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刺鼻的腐殖味,混雜着柴油尾氣和潮濕水汽的苦澀。
這是一個周末,我正走在帕西格河畔探秘建築廢墟的步行道上。朋友告訴我,如果想要深入了解馬尼拉,就應該來帕西格河邊走一走。這裡曾是這個城市最繁榮的金融街,坐落着多座殖民時代和戰後工業時期的地標性建築,馬尼拉的金融、航運、郵政、倉儲等匯聚於此,但到了今天,功能退化、産權混亂、維修資金短缺等原因導致這些建築被長期閒置,形成了獨特的“河畔廢墟帶”。
帕西格河畔的廢墟建築群,曾見證過馬尼拉從西班牙殖民、美國統治到共和國初建的政治經濟軌跡,也記錄了戰火、地震與時代流變下的傷痕。這裡原本只是城市更新緩慢留下的“被遺忘的角落”,卻在近年悄然成為攝影師、歷史觀察者與城市探索者眼中的“網紅線路”。
中國城牌坊
遺落在熱帶的西方夢境
我從河畔的中國城出發,走進了這個廢墟建築群。馬尼拉中國城,據説是全世界最古老的華人聚落。西班牙殖民者出於防範與控制的心理,將華人排除在當時的王城之外,指定在帕西格河對岸的土地上建立社區。沒想到,這座因被排斥而成的聚落,竟發展成了馬尼拉最早的商業中心之一。
周末的帕西格河岸並不熱鬧,卻不乏生活氣息。一隊孩童在當地教練的帶領下在河邊空地上練習着武術。周圍偶爾可見賣飲料的小販、在橋下小坐的老人、兜售零食的阿姨以及騎車打包外賣的小哥。這樣的畫面令我想起一句老話:“城市的溫度,不取決於它的天際線,而是取決於它的邊角生活。”
我的河岸廢墟遺跡之旅始於El Hogar大樓。“El Hogar”是西班牙語,原意為“家庭”或“家園”。它矗立在河岸邊,像一尊從舊電影中走失的雕像,沉默、殘破,卻仍帶着不可忽視的威嚴。
查閱資料可知,El Hogar大樓曾是馬尼拉帕西格河岸最具象徵性的老建築之一,其建築風格與歷史功能深刻反映了菲律賓20世紀初的殖民經濟結構與西式審美體系。它建於1914年,是菲律賓在美國殖民時期引入Beaux-Arts(美術學院派)建築理念的代表作,這種風格源於法國巴黎美術學院,強調對稱布局、立面雕飾、經典比例與裝飾性細節。
在歷史的輝煌時期,它曾經容納El Hogar保險公司以及眾多的銀行、航運公司和商業機構,大樓有着大理石樓梯、鐵藝陽&、雕花立柱和錯落有致的拱窗。但現在,人去樓空,玻璃大多已破碎,窗欞斷裂,有的甚至被鐵板封死;墻縫間長出了草,墻體下曾經雕琢過的石紋、浮雕與字跡大多已隨時間近乎完全磨滅。
我用長焦鏡頭拉近拍攝那些殘留的細節:柱頭上的渦卷花飾、陽&欄杆的銹斑和模糊不清的浮雕銘文。在這一刻,它不再是“拍照地標”,而是一段被風吹雨打後遺落在熱帶的西方夢境。站在它的陰影下,甚至能聽見來自墻體內部深沉的迴響。或許,它早已不再是功能性的存在,但卻仍以姿態提醒人們——這個城市曾試圖擁抱“現代性”,只是後來擁抱落空,建築被遺棄,成為廢墟。
朋友告訴我,這座建築在二戰中受損後曾被有限修復,但真正讓它風光不再的是戰後馬尼拉經濟中心逐步遠離,以及長期的産權糾紛、維護成本高昂、城市政策忽視等原因。“別看El Hogar外表殘破,但它仍是馬尼拉現代城市史的一個縮影,見證了馬尼拉從繁榮到戰爭、從復蘇到資本轉移與城市衰退的全過程。它的每一處剝落的石雕、封閉的拱窗,都在低語一個關於理想與遺忘、現代性與廢墟的故事。”朋友説。
帕西格河畔一幕
看見城市命運與社會演變
離開El Hogar大樓廢墟繼續沿着河岸走,很快一排排廢棄的倉庫映入眼簾。這些老倉庫的外墻大多已被塗鴉覆蓋,門窗破裂,內部空空蕩蕩,但它們的存在卻極為真實:它們曾是物資搬運、商貿調配的核心節點,如今則成為“遺忘機制”的物證。
朋友推薦必看的另一個廢墟是雷吉娜大樓。這也是帕西格河岸最具歷史意涵的老建築之一,其建築風格與功能變化濃縮了菲律賓從20世紀初一直到今天的城市命運與社會結構演變。經歷百年風雨,這座1915年建成的建築仍“風韻猶存”:底層高大、通透,上層簡潔收束,紅磚與灰石並存,幾何圖案浮雕與拱形窗欞和門楣的裝飾依然楚楚動人。
抵達這棟建築時,天空掉下來細密的雨滴。我看到,它的底層出租給幾家商鋪,上層卻門窗緊封,顯然已經長期未用。底層一些商鋪門口挂着褪色的牌子,有一家寫着“菲中物流公司”,門前兩位中年男子在吃便當,邊吃邊看手機視頻,面無表情。樓上窗戶緊閉,一片死寂,仿佛整個世紀都被封存在裏面。幾隻鴿子在樓頂的屋檐上踱着步,時不時俯瞰街道,又飛走。
朋友介紹説,這棟建築是由菲律賓近代最重要的畫家之一胡安·盧納之子、著名建築師安德烈斯·盧納設計,最初為多家保險公司、銀行、航運商與進出口企業總部所用,服務帕西格河沿岸蓬勃發展的航運、倉儲、保險與外貿業。二戰後,儘管周邊城市設施嚴重受損,雷吉娜大樓仍作為少數倖存老樓之一繼續使用,但入駐機構從外商主導轉為本地商戶和事務所。後來,隨着新的商業區興起,加上産權分散、年久失修、城市規劃真空等,讓這棟建築如今處於“半廢墟”狀態,維持着一種“似有若無”的存在感。
但這種“半廢墟”也讓它有了一種特殊的吸引力,因為在它身上凝結着尚未完結的歷史,並以真實、粗糲與層疊的歷史感,成為人們感知城市褶皺與沉默的獨特場所。在這座半廢墟面前,我仿佛聽到這個城市被遮蔽的某種聲音。
帕西格河畔一幕
菲律賓工業化的未竟之夢
繼續前行,我來到被稱作“工業碼頭”的地方。這裡曾是馬尼拉主要的港口倉儲區與工業運輸節點,有服務於海關、倉儲、航運、鐵路等的很多基礎設施,如今大部分設施已廢棄,成為馬尼拉從西班牙殖民、美國接管、戰後獨立再到工業衰退的百年城市變遷的見證。朋友説,這裡曾是馬尼拉搬運、流通、協調的中心,也是中國茶葉、絲綢、瓷器以及墨西哥貨船的中轉站,如今卻成了靜止、滯留與遺忘的象徵,是“馬尼拉城市空間誕生與瓦解的重要隱喻”。
實際上這一區域的被廢棄也代表了菲律賓工業化的未竟之夢。曾幾何時,隨着鐵軌、貨車碼頭、蒸汽吊機陸續引入,以及大量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倉庫與裝卸&&的建設,菲律賓的“工業強國夢”似乎已經不遠。但是,二戰的戰火摧毀了河岸兩側的幾乎全部基礎設施,而自20世紀中葉開始的工業外遷與都市更新滯緩也加劇了這一區域的衰退。路軌斷裂、吊機銹蝕、貨輪不再靠岸,倉庫也逐步閒置,部分區域淪為了非法棚戶和灰色交易場所。
目前,雖然帕西格河再治理工程已經納入政府的開發藍圖,但進展緩慢,這片陷入沉睡的空間的未來仍懸而未決,殘破建築依舊佇立,仿佛一處難以言説的城市傷口。
站在工業碼頭區望向帕西格河對岸,有一座十分宏偉卻又破敗的建築,那是馬尼拉國家郵政大樓。這座建築建於1926年,曾是菲律賓在美國殖民時期典型的古典復興風格地標建築,是菲律賓連接世界的通信命脈。大樓在二戰中曾被轟炸摧毀,戰後重建,然而2023年5月,一場突如其來、徹夜燃燒的大火焚燬了大樓主體結構,內部珍貴的郵政檔案、文獻與古老設備幾近全毀,“代表着菲律賓近現代國家認同的一個象徵”被吞沒於火光之中。如今,大樓的殘骸靜默於河岸,成為城市記憶斷裂的又一個最新的隱喻。
這段帕西格河徒步旅程中必須經過的另一站,是橫跨河上的琼斯橋。這座橋建於20世紀20年代末,其命名來自1916年提出菲律賓朝自治過渡的關鍵法律文件的美國國會議員威廉·琼斯。該橋最初設計為倣巴黎塞納河橋梁的古典風格,後多次毀損並重建。最近一次重修是2019年,由當地華僑捐款並有中國企業參與重修,恢復了其歐洲風情的風貌,成為馬尼拉歷史地標與城市懷舊工程的典型案例,也是情侶拍照與導游講解的熱門地標。
朋友告訴我,2023年7月,菲律賓政府正式成立帕西格河流機構間理事會,計劃由13個機構共同推進帕西格河岸治理、住宅搬遷與城市再生。根據官方公告,第一階段目標是在河道兩岸修建25公里的長廊與公共空間,恢復輪渡系統,美化城市面貌。但現場所見仍是混亂不堪:輪渡站售票口幾乎無人值守,河水翻捲着垃圾,空氣中瀰漫着未清除的氣味。當地媒體更擔心這會淪為“選舉式工程”——耗資巨大卻缺乏後續維護規劃。搬遷低收入家庭的方案也受限於預算與選民政治的博弈,遲遲難以推進。
事實也表明,帕西格河的這些廢墟,並非歷史的風景線,而是結構性問題的顯影圖。它提醒人們,菲律賓雖然近年來經濟增長迅速,國內生産總值(GDP)連年增加,金融機構也多次預言其將“躍入中高收入國家行列”,但現實遠比數字複雜,經濟增長並未能有效傳導至底層民眾和這個國家的每個角落——最近的一項民調顯示,過去幾個月菲律賓有超過20%的家庭經歷了“非自願性飢餓”,即至少有一次因無力購食而挨餓。
帕西格河
貧窮的注腳與改變的開始
步行在帕西格河畔,無論在路邊、在橋下還是在窄小的鐵皮棚子裏,正像我在馬尼拉的很多地方看到的一樣,都有流浪漢在蒙頭睡覺,有赤身露體的孩子在泥地上獨自玩耍,還有一戶人家在吃只有米飯的簡易午餐。
這讓我想起幾天前在馬尼拉一家書店購得的荷西·西奧尼爾的那本《我們為什麼貧窮》。他在書中提出,菲律賓之所以貧窮,不是因為殖民的殘酷、颱風的頻繁,也不是因為人民不夠勤勞,而是因為“我們自己”——因為我們允許一種制度,一種由特權者設計、由惰性維持、由分裂心理支撐的制度,並讓它存續至今。
菲律賓在20世紀中期曾是亞洲教育水平最高、基礎設施最完備的國家之一,被稱為“亞洲之星”。可今日回望,那些河畔曾象徵着國家活力的大樓卻一個個化為空殼。這裡面既有城市空間牽引産業轉移的內在規律,也與菲律賓複雜的政治經濟體系有關。
荷西·西奧尼爾指出,菲律賓的土地、資本與權力,大多集中在極少數家族手中,民主的外殼下是寡頭壟斷的深層結構。同時,面對腐敗,人們選擇嘲笑而非怒吼;面對不公,人們祈禱而非抗爭;面對失望,人們遷徙而非建設,逃避而非承擔責任……
探訪快要結束時,拍完最後一張照片,我站在河岸的石階旁,看著對岸的郵政大樓廢墟,看著身邊孩子們奔跑嬉鬧,看著鴿子繞過樓頂盤旋。帕西格河上的風輕輕吹拂過來,混合着思緒與塵埃。看著眼前這些破敗的大樓,我想:這不僅是建築的廢墟,也是一種國家雄心和理想的暫時擱淺。這些並不“詩意”的風景在今天也許是貧窮的注腳,在未來卻也可能成為改變的開始。
我在自己數十年的記者生涯中曾走過世界許多城市,見過許多廢墟。但唯有這裡,讓我産生一種介於“未死”與“未生”、混合着絕望與希望的特殊感受。這些殘缺的墻體、不合時宜的柱廊、銹跡斑斑的橋梁與水面上的垃圾,不只是過去的遺跡,它們也是這個城市仍然流動着的生命,藏着沉默但在低語的靈魂。也許,有朝一日,這些廢墟能夠得到一個溫柔的告別,在其上迎來一個更加清醒、更加公平的國家的重生。
那時,帕西格河岸的風將不再帶着臭味,橋下不再是貧困家庭唯一的棲身之所,孩子們也將能在寬闊整潔的河畔自由奔跑,老樓將重獲新生,舊橋真正連接起過去與未來的和解。這座城市,將不再用遺忘來逃避疼痛,而用重生來更好地安放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