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核問題棋盤重組
7月5日,人們在伊朗首都德黑蘭參加支持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集會活動
文/范鴻達
編輯/吳美娜
一場對抗激烈的以伊衝突,令有所轉圜的伊美核談判再次陷入停滯。伊朗外交部發言人伊斯梅爾·巴加埃7月14日説,伊朗目前沒有與美國圍繞核項目開展談判的明確時間。他&&,伊朗嚴肅對待外交事務和談判進程,“我們帶着誠意參與(談判),但正如每個人所見,在第六輪談判前,以色列協同美國,對伊朗發起了軍事侵略”。
就歐洲國家近期威脅啟動“快速恢復制裁”機制,巴加埃説,“威脅啟動‘快速恢復制裁’機制缺乏法律和政治基礎”,伊朗方面“將在恰當時機予以相應的回應”,且伊朗仍與英國、法國和德國保持接觸。
這之前,伊朗議會6月25日通過法案,暫停伊朗與國際原子能機構的合作。隨着國際和地區力量的消長變化,影響伊核問題談判的因素也在發生變化。接下來,伊核問題將走向何方?
伊朗核發展起初不是“問題”
從根本上講,伊朗的“核”之所以會成為問題,並不在於核本身,而是伊朗的對外關係使然。在巴列維國王當政時期,伊朗就在西方國家的支持和幫助下開啟了自己的核發展,那時以色列也曾幫助伊朗建設情報系統等。此時,伊朗的核發展並沒有成為“問題”。
1979年,伊朗爆發伊斯蘭革命,推翻了巴列維國王的統治,建立了伊朗伊斯蘭共和國。與巴列維國王時期相比,其對外關係發生了方向性的變化。不僅是美國和以色列,一些受到伊斯蘭革命輸出威脅的阿拉伯國家,也開始敵視伊朗。對於任何可以增強伊朗實力的舉措,敵視者都視其為“威脅”。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對於伊朗伊斯蘭共和國重啟巴列維國王時期的用於和平目的核項目,以色列、美國等一些國家視為“威脅”,認為是德黑蘭要謀求開發核武器。
20世紀90年代中期,視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為頭號敵人的以色列就密切關注伊朗的核發展。為了阻止其發展,以色列還曾大力勸説其他國家不要幫助伊朗發展核計劃,並取得一定成效。在美國克林頓政府時期,伊朗核問題就已經成為影響美伊關係的明顯障礙。
2001年“9·11”恐怖襲擊發生後,美國小布什政府把反恐和遏制核擴散視為對外戰略的重要內容。在2002年1月29日的國情咨文中,小布什總統宣稱伊朗是支持恐怖主義和企圖獲取核武器的“邪惡軸心”三個國家之一。此後所謂的“伊朗核危機”愈演愈烈,伊朗也因此遭到嚴厲的國際制裁。
為了解決伊朗核危機,國際社會進行了不懈的努力。最終,維也納當地時間2015年7月14日,伊朗與聯合國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以及德國和歐盟,一起簽署了被稱為“伊朗核協議”的《聯合全面行動計劃》(JCPOA),該協議於當年7月20日獲得聯合國安理會的一致通過,開始執行日為2016年1月16日。根據該協議,伊朗承諾限制核計劃,換取聯合國、美國和歐盟解除制裁。
儘管遭到以色列、沙特、美國以及伊朗內部一些勢力的反對,但伊朗核協議仍基本平穩運行了兩年多,直到2018年5月8日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美國單方面退出協議。
繼續遵守伊朗核協議一年以後,權益沒能得到保障的伊朗開始通過逐步升級的措施,放棄其在該協議下的核承諾。伊朗的核發展隨之取得突飛猛進的成果,比如濃縮鈾,從受伊朗核協議約束時的豐度3.67%提升到60%,庫存也明顯增加。
美伊談判棋局微妙
特朗普2025年1月再次入主白宮後,美國對中東事務的關注力度明顯提升,這和中東局勢以及美國的當前對外戰略有關。對美國決策者來講,世界大國競爭已成為華盛頓對外戰略的核心議題,除了直接對抗外,壓縮競爭對手的國際空間是華盛頓的重要舉措之一。中東地區是世界主要能源産區,又在三大洲接合部,戰略地位十分重要,自然成為一大重點。
自2023年10月7日又一輪巴以衝突升級後,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敘利亞阿薩德政權、也門胡塞武裝等中東“抵抗陣線”力量遭遇重創或倒&,被認為是“抵抗陣線”領袖的伊朗地區戰略地位驟降,中東正面臨新政治圖景的塑造。不僅本地區國家(如以色列),而且一些域外國家(如美國),都積極關注並推進中東這一進程,希望在中東地區新的政治架構中佔據更有利位置。
在這一進程中,儘管伊朗地區戰略地位下降,但鋻於其國家體量和地區影響力,如果沒有伊朗參與,本地區任何政治安排幾乎都難以成功。加上2015年簽署的伊朗核協議的十年期限臨近,英法德存在推動聯合國恢復對伊朗制裁的可能,這讓伊朗非常惱怒,聲稱一旦如此就會做出反擊。伊朗核問題又來到一個臨界點。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今年4月在白宮,特朗普當着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面宣布,美國即將與伊朗進行直接談判,以尋求達成新的伊朗核協議。之後美伊在阿曼外交大臣作為中間人的情況下,連續進行了五輪談判,第六輪談判本已確定於6月15日舉行,但因為6月13日以色列對伊朗發動襲擊而中斷。
事實上,美伊談判伊始,不管是伊朗還是國際社會,對兩國談判達成協定還是比較樂觀的,因為當時特朗普政府一再強調伊朗不能發展和擁有核武器,而這本是伊朗長期以來一以貫之的立場。值得注意的是,對於美國與伊朗談判達成新的核協議,沙特等阿拉伯國家集體支持,這與它們對待2015年伊朗核協議的態度截然不同。
儘管有如此多的有利因素,但以色列強烈反對美國與伊朗進行談判,非但如此,還一再鼓動美國與以色列一道軍事攻擊伊朗特別是其核設施。根據伊朗的認知,英法德對美伊談判的態度也不積極,因為它們不願意被排除在外。這些不利於美伊談判的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特朗普政府與伊朗談判的目標——華盛頓不僅要求伊朗不能發展核武器,而且要求伊朗不能開展鈾濃縮活動。這觸及伊朗的紅線,談判因此陷入僵局。
這是6月17日在伊朗首都德黑蘭市區拍攝的濃煙
敏感時點考驗各方
根據以色列內塔尼亞胡政府自己的宣示,早在特朗普二次上&之前,以色列就已經在積極謀劃對伊朗核設施的軍事襲擊。國際輿論廣泛認為,以色列原本計劃拉攏美國在5月對伊朗實施打擊。特朗普4月上旬宣布將與伊朗進行直接談判時,明確申明不會容忍伊朗無限期拖延談判,如果兩個月談判無果,就將選擇其他途徑,包括與以色列一起對伊朗採取軍事行動。果不其然,就在美伊開啟談判的第61天,以色列對伊朗發動了襲擊。
這場較量,以及後來美國被迫捲入直接轟炸伊朗核設施,使得伊朗核問題更加複雜化。此次伊朗正在同美國談判時遭到以色列的悍然軍事打擊,以及美國直接下場轟炸,進一步加深了德黑蘭對美國的不信任感。而在以色列發動襲擊後,英、法、德等歐洲強國宣稱支持以色列的自衛權,且一再威脅伊朗,要把伊朗核問題再次提交到聯合國安理會,以尋求恢復對伊朗的全面國際制裁。這也讓伊朗感到“歐洲三強”非但沒有起到積極作用,甚至已經成為伊美達成協定的鉗制因素。
隨着戰爭的爆發,伊朗內部公開主張“擁核”的聲音與之前相比增多了,主張與美西方緩和關係的改革派受到更大壓力。但在戰事中伊朗領空防衛的脆弱以及遭受的慘痛損失,也讓更多伊朗人明白,目前伊朗幾乎沒有持續激烈對抗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實力和能力。
時至今日,伊美談判面臨的焦點障礙是伊朗的鈾濃縮。華盛頓主張伊朗徹底停止鈾濃縮,德黑蘭堅稱這是自己的合法權利,也是國家發展之必需。目前俄羅斯已經提出,可以把伊朗過度濃縮的鈾儲存到俄羅斯,在俄企業對其加工後作為能源用濃縮鈾返回伊朗以供核能設施使用。但不能不注意到的是,以伊衝突後,伊朗對俄羅斯的信任度已在下降。
目前,不管是伊朗核問題還是中東局勢,都正處於一個非常敏感的時間點。在內塔尼亞胡最新美國白宮之行結束後,有關特朗普同意以色列對伊朗再次進行軍事打擊的傳言此起彼伏。繼續以對抗的思維面對老問題,只會讓衝突再次上演。
戰爭解決不了伊朗核問題,先發制人的打擊明顯缺乏合法性,濫施武力只會引發更大的衝突,積累更多的仇恨。通往和平的道路就在我們的腳下,歷史將拷問各方的誠意。
(作者繫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