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環球》雜誌記者 馬琼

編輯/吳美娜

在玉縣加須市的一家寵物護理之家，16歲的拉布拉多犬“薩拉薩”正安靜地躺在特製的護理床上。這只體重近30公斤的老年犬因癱瘓無法自主進食，護理人員要經常為它更換尿墊，並使用專業工具輔助喂食。

薩拉薩的主人是位獨居老人，隨着年齡增長，獨自照顧狗狗讓她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於是將愛犬託付給專業機構，並定期前來探望。這個場景折射出日本社會正在經歷的某種變革：當老齡化社會遭遇“人寵共老”浪潮，如何保障老年寵物的福祉，應對隨之而來的照護、倫理和資源分配等一系列複雜問題，正成為人們需要共同應對的挑戰。

2023年11月14日，在日本神奈川縣座間市的座間神社，身着盛裝的寵物狗參加“七五三”節活動

“人寵共老”下的照護困境

“是我先走，還是這可愛的毛孩子先走一步？——我們註定會與自己的寵物一同老去。”無數養寵人內心深處曾泛起過類似的疑惑與感慨。

“我家養着一隻公柴犬，名叫‘一休’。正如這充滿智慧與靈動的名字一般，它宛如一束溫暖的光，照亮了我平淡的後半生，為我帶來無數個‘片刻的休息’。每天清晨醒來，我的指尖輕輕觸碰它那濕漉漉的鼻子，幸福感便油然而生——啊，它還好好地活着。”日本攝影師大西成名在其文章中深情寫道。

然而，當一休年滿15歲，衰老越來越明顯。它的腿腳不再利落，走路變得不穩；時常會尿失禁，還會發出痛苦的哀號，甚至出現了類似癡呆的症狀。“即便是這樣，我也早已下定決心，要與它相伴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倘若因為某種不可抗力我們不得不分開，我想，我定會陷入瘋狂，難以保持理智。”這段話，真切道出了大西成名的傷感與無奈。

當前，一場由“人寵共老”引發的社會變革正在悄然重繪日本老齡化社會的圖景。日本內閣府《動物福利民意調查》的數據揭示了一個溫暖卻略顯沉重的現實：在50歲至59歲人群中，寵物飼養率高達44.5%；60歲至69歲群體中這一比例仍保持在36.4%；而在70歲以上人群中，仍有近四分之一的人選擇與寵物相伴。這種趨勢在養老院裏更加顯著——寵物不再單純是陪伴者，而成為很多人晚年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情感支柱。

根據日本寵物食品協會發布的數據，2024年犬類平均壽命已達14.9歲，貓類更是高達15.92歲，較2010年分別延長1.2歲和1.8歲。寵物壽命的延長直接推高了照護成本：Anicom保險公司發布的《家庭動物白皮書》顯示，15歲寵物的年均醫療費用已飆升至犬類24.56萬日元（1日元約合0.05元人民幣）、貓類19.41萬日元，相當於普通日本老年人一個月的養老金收入。

還有一個不得不直面的問題是，這些寵物壽命不斷延長的同時，其主人的年齡也在同步增長——日本總務省的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9月，65歲及以上老年人已達3625萬，佔總人口的29.3%。

人寵共老，正催生出一個獨特的照護困境：當獨居老人與患病寵物同時需要護理時，傳統的家庭照護模式瞬間失效。日本媒體時常會報道這樣一些案例：當獨居老人因阿爾茨海默病失去行為能力時，其寵物會因分離焦慮拒絕進食、抓撓房門，甚至出現攻擊性行為；而當寵物因關節疾病或認知障礙需要專業護理時，老人往往因經濟壓力或體力不支無法提供支持。

另有數據顯示，日本129個主要城市2023年被遺棄犬貓中，50%以上（犬類）和33%（貓類）是因為高齡飼養者生病住院或死亡。這些被遺棄的寵物不僅佔據“路殺”動物的首位，其在繁殖期嚎叫引發的鄰里糾紛、因翻找垃圾傳播疾病等問題，也給城市治理帶來新挑戰。

2023 年 4 月 2 日，人們帶着寵物在日本東京國際寵物用品博覽會上選購商品

讓寵物也能“安度晚年”

薩拉薩所在的寵物護理之家，專門接收各類有特殊需求的寵物——既接納那些需要日常精心護理的寵物，也會收留寵物旅館因條件有限無法安置、需要進行長期寄養的寵物。此外，當主人因健康問題長期住院，寵物無人照管時，也會送到這裡。

據寵物護理之家的相關負責人川崎介紹，這裡針對不同狀況的寵物準備了不同的房間。有的房間裏，住着的是一些尚能行走的寵物狗；還有的房間，則是為無法行走甚至臥床不起的寵物狗準備的。還有專門為寵物貓設計的房間，住在這裡的寵物貓大多已17、18歲高齡，它們除了吃飯和睡覺，可以自由活動。

在一檔電視節目畫面中，該機構的寵物護理員正忙碌着為寵物們準備早餐，每一份食物都需要仔細稱重。護理員介紹説，她們每天都會精心準備豐富多樣的食物，並採用食療法來滿足寵物的不同需求。不同寵物的食物也不同——對於那些腸胃不好、運動量少、吃東西不易消化的寵物，護理員會先將食物浸泡軟化；有些食物裏還會添加預防癡呆症的營養品，以保障寵物的健康。

“這只狗狗的甲狀腺指標不太理想，所以我們在它的食物裏添加了治療甲狀腺的藥物。”護理員一邊介紹，一邊來到一隻名叫“小栗子”的老年柴犬的小窩旁，溫柔地用手幫它進食。“雖然它平時基本能自己進食，但由於癡呆症逐漸加重，吃東西會花費很長時間，而且中間如果累了，就會停下來不再吃了。”

在另外一間專供寵物運動的房間裏，幾隻係着紙尿褲的老年寵物狗正在自由活動。其中一隻寵物狗身上還安裝有助行輪——一種類似於外骨骼機器人的站立和行走輔助設備。

不過，儘管很多老年寵物護理機構展現出高度人性化的一面，但也不是所有老人都願意將寵物寄養到此類機構。日本《每日新聞》曾收到大量來自養寵物老人的信件。分析這些信件的內容可以發現，“寵物是家庭成員”的觀念在日本社會根深蒂固。眾多寵物主人明確&&：“即便自身行動能力嚴重受限，也希望能夠照顧寵物直至它離世。”

鋻於養寵老人在寵物照料方面存在迫切需求，日本政府相關部門也在積極行動，鼓勵養老院劃出部分樓層，用於收養入住老人的寵物。

在川崎市，一名年近八旬的獨居女性十多年前收養了一隻流浪狗。前兩年她在院子裏摘柿子時不慎摔倒，導致腰椎骨折，從此行動極為不便。為了能夠繼續與自己的寵物狗共同生活，她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賣掉房子，搬進一家允許寵物入住的養老院。

這家養老院共設30個單人房間，其中19個允許寵物入住。養老院的頂樓有一個專門為寵物提供活動場地的寬敞空間。除了配備常規的護理人員，養老院還聘請了寵物專員，包括為寵物提供毛髮修剪服務的美容師以及負責狗狗訓練的馴狗師。費用方面，允許寵物入住的房間比普通房間價格每月高2.1萬日元。所有寵物房間都配備有寵物門、攝像頭、防臭垃圾袋等。

類似機構已經越來越多。近些年，日本的養老院正在突破傳統養老機構的空間範式，逐步構建起“人-寵-社會”的共生生態。位於神奈川縣橫須賀市的櫻之裏山科的養護老人院，便是這種創新實踐的一個代表。

櫻之裏山科於2012年建成並投入使用，整座建築共四層，設有100個床位，全部為獨立的單間。該老人院以每10個房間（即10人）構成一個單元，其中二樓的4個單元允許入住者與貓狗共同起居。

能夠入住“寵物貓狗單元”的人員主要有兩類：一類是目前正在飼養寵物，並希望與寵物一同入住老人院的人；另一類是曾經飼養過寵物，希望繼續與貓狗相伴生活的人。為滿足這些人員的需求，老人院會收留那些被救助的貓狗。

在這裡，年近百歲的野澤奶奶與愛犬Mick形影不離，Mick常靜靜臥在床邊，看著工作人員照顧奶奶；80歲的澤田奶奶幾年前送走了相伴的貓咪，如今救助來的小貓Yurikko時常來她身邊小憩，帶來新的陪伴……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來，雖然允許寵物入住的民間收費設施有所增加，但多數情況下，寵物仍被限制在主人的私人房間裏，更多是“專屬夥伴”而非“共享家人”。一旦主人不幸離世，通常會有親屬來領走寵物。而在櫻之裏山科，貓狗等寵物從入住開始，便會得到全方位的關懷和照顧，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寵物銀發經濟崛起

日本作為全球老齡化最嚴重的國家之一，其寵物經濟與人口結構的深度綁定催生了獨特的“寵物銀發經濟”。截至2024年，日本寵物市場規模達8681億日元，其中老齡寵物相關消費佔比持續增長，形成覆蓋健康食品、醫療護理、健康體檢到殯葬服務等的完整産業鏈。

日本寵物食品市場已顯露出鮮明的“老齡化”特徵。有數據顯示，犬貓年均食品消費從2011年的2.23萬日元增長至2024年的4.03萬日元，年均複合增長率達4.66%。其中，針對老年寵物健康問題的功能型食品成為核心增長點。

比如，在關節保健方面，含葡萄糖胺、軟骨素的零食和處方糧市場份額穩步擴大；腸胃健康領域，易消化配方及採用水解蛋白技術的低敏腸道護理糧廣受歡迎，成為醫院推薦品牌；而在認知功能維護方面，含DHA、抗氧化劑的老年癡呆預防糧增速顯著，尤妮佳的相關配方糧更是佔據高端市場重要一席。

有消費行為洞察報告顯示，日本55歲以上中老年寵物主展現出強大的消費能力。他們每月均會在寵物食品上投入，且多數傾向於選購高端功能型産品，秉持着“寧願自己節儉，也要給寵物最好”的理念。這種消費心理正推動市場向更精細化、個性化的方向發展。

隨着寵物平均壽命的延長，醫療護理需求也呈現爆發式增長。在慢性病管理方面，糖尿病、腎病等寵物老年病治療成本高昂，胰島素注射、血液透析等項目費用佔比較大。在康復護理領域，專業機構所提供的水中康復、物理治療等服務正日益普及，一些寵物護理用品市場也展現出新活力。

例如，在前面提到的寵物護理之家，有一隻老年柴犬使用的窩墊“Lila Cushion”，是一款專為年紀較大且臥床不起的寵物犬設計的護理用靠墊。它能夠幫助寵物犬保持站立姿勢，有效預防因長期臥床而引發的褥瘡問題。臨終關懷亦受到重視，一些專業機構配備有舒緩設備，不僅能延長寵物壽命，還能有效降低主人的抑鬱症狀發生率。

同時，寵物健康醫療體檢正經歷從“被動治療”向“主動預防”的轉變，其市場增速已超過整體寵物醫療市場。這背後，技術升級是重要推手——計算機斷層掃描（CT）、核磁共振成像（MRI）等先進設備已在寵物醫院廣泛普及。市場上還出現多樣化的體檢套餐服務以及深入社區的移動體檢車服務。多數寵物主渴望與愛寵共度更長時間，為寵物定期體檢成為“剛需”。

此外，寵物殯葬業正經歷深刻轉型，從單純的“處理遺體”向滿足寵物主人情感需求的“情感延續”服務轉變。當前日本寵物殯葬市場呈現三大趨勢：個性化服務方面，骨灰鑽石、3D打印骨灰盒等高端定制服務受到青睞；科技融合方面，虛擬現實（VR）告別儀式、人工智能（AI）數字永生等創新技術，為寵物主人提供新的情感慰藉方式；生態化轉型方面，生物降解骨灰盒、樹葬等環保方案正逐漸普及。

分析人士指出，日本“寵物銀發經濟”的蓬勃發展，不僅反映出寵物在老年人生活中佔據着重要位置，也預示着寵物産業未來發展的新方向——更加關注老年寵物的福祉，並圍繞其生命周期提供全方位、人性化的服務。這一趨勢或將為全球寵物市場帶來新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