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經濟學的視角看英倫文學巨匠
在美國舊金山,一名演員(中)在狄更斯聖誕博覽會上扮演查爾斯·狄更斯
文/《環球》雜誌記者吳黎明(發自倫敦)
編輯/胡艷芬
年輕時看文學家,往往沉醉於其作品,探討其風格與文學技巧;隨着年歲增長我越來越愛從經濟學角度看文學家,看他(她)怎麼賺版稅過日子。
英國誕生了諸多享譽世界的文學巨匠,從文藝復興時期到維多利亞時代,從新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再到現代主義,可謂燦若星河。最近,我走訪了莎士比亞、狄更斯、奧斯汀、濟慈等諸多文學巨匠的故居,在感悟其不凡文學成就的同時,也留意其過日子的細節。
莎翁養活的小鎮
莎士比亞故居位於英格蘭沃裏克郡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這座16世紀的木石小樓是莎士比亞父親的遺産,兩層建築以黑紅褐為主色調,泥土色的外墻斑駁如褪色的羊皮紙,凸出來的木桁架交錯成菱形網格。推門而入,橡木樓梯的“嗒嗒”聲叩響歷史的回音。一樓的石地板已被游客的步履打磨如鏡,映照出莎翁父親的皮革作坊。沿吱呀作響的樓梯攀至二樓,約30平方米的主臥室內,橡木地板已凹陷如老人面龐的褶皺。紅褐帳幔低垂的木床上,草綠色織物仍保持着16世紀中産家庭的陳設(仿製品)。
莎翁父親約翰·莎士比亞是皮革加工商和手套製造商,在當時當地屬於中産階層。後來其父因參與高利貸、羊毛非法交易等投機行為被罰款,最終破産。莎士比亞約13歲時被迫中斷學業,未能進入大學深造,開始協助父親做生意,甚至當過肉店學徒、鄉村教師等以補貼家用。這些經歷讓他廣泛接觸社會各階層人士,為後來他戲劇中鮮活的人物刻畫積累了豐富的素材。
青年時期的莎士比亞不得不“啃老”。1582年,18歲的莎士比亞與年長他8歲的安妮·哈瑟維結婚,次年長女蘇珊娜出生,兩年後又誕下龍鳳胎哈姆內特與朱迪思。根據莎翁故居博物館的介紹,這一時期是莎士比亞“行蹤成謎的歲月”,他很可能靠父親的補貼過活。我也到哈瑟維故居看了一下,故居位於斯特拉特福郊外的農村,是一棟二層茅草屋頂農舍,窗外有大片農田牧場(如今是花園)。哈瑟薇的父親屬於小地主,一年收入10英鎊,他留給哈瑟薇的嫁粧是6英鎊13先令4便士。
好在,莎士比亞最終靠着手中的筆實現了“財富自由”。通過戲劇創作和演出,以及股東分紅和投資房産,莎士比亞逐漸積累財富,最終躍升到當時英國社會中較為富裕的階層。成名後,莎士比亞在離故居步行不到10分鐘的地方購置了房産,名為“新居”。這是一座擁有20個房間的三層別墅,附帶花園和馬廄,是當時小鎮上數一數二的豪宅。為此,他花費了120英鎊——當時,斯特拉特福受人尊敬的學校校長一年總收入也不過20英鎊,普通農民一年的收入不超過10英鎊。
如今,莎翁小鎮已然欣欣向榮。從劇院到星級賓館,從餐館、書店到紀念品商店,小鎮處處都能感受到莎翁的存在。莎翁逝世後的400多年裏,他的作品被其他劇作家自由改編,許多電影、電視劇、舞&劇均脫胎於莎士比亞的著作。可以説,莎士比亞憑一己之力,養活了許多人、許多産業。
狄更斯的生意頭腦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英國文學巨匠狄更斯的名言,如今也鐫刻在狄更斯故居的墻上。狄更斯在倫敦的故居是一棟維多利亞風格的三層聯排房子,位於道迪街48號,離大英博物館不過幾個街區。這也是狄更斯從底層奮鬥邁入富裕階層後租住的房子。
狄更斯幼年生活不如意,其父因揮霍無度導致家庭負債纍纍。12歲的狄更斯被迫中斷學業,進入倫敦一家鞋油廠當童工,飽受屈辱與艱辛。這段經歷成為他作品中關注社會底層的核心動力,例如《大衛·科波菲爾》中主人公的童工生活便源於此。
狄更斯是自學成才的典範。他先後在律師事務所和報社工作。他自學速記,成為法庭記者,後轉為《晨報》議會記者,游歷英國各地,這培養了他對社會現實的敏銳觀察力。1836年,狄更斯以《匹克威克外傳》連載成名,首年僅售出500冊,但次年該書成為現象級暢銷書。此後,他以平均兩年一部的速度創作了15部長篇小説,成為維多利亞時代最受歡迎的作家之一。
狄更斯頗有生意頭腦,他通過雜誌連載(如《家常話》《一年四季》)獲得穩定收入。他注重市場策略,通過分集連載和懸念設置維持讀者黏性,作品銷量常達數萬冊。狄更斯曾主編多份刊物,將編輯工作與創作結合,進一步擴大影響力與經濟收益。
狄更斯故居有一個他自己設計的朗誦桌,成為他生財有道的工具。自1858年起,他開啟了職業朗誦生涯,先後舉辦400多場朗誦會,以獨角戲形式錶演作品片段。這不僅鞏固了其公眾形象,還帶來豐厚收入。例如,1867年訪美朗誦會收益達2萬英鎊,費城的一場朗誦會收入就達2000美元。有人計算過,按照當時英鎊的購買力,100英鎊相當於如今人民幣25萬元。不過,儘管狄更斯晚年收入豐厚,但他始終面臨創作壓力與家庭開支(撫養10個子女)的平衡問題。為維持體面的生活,他需不斷創作和朗誦演出,甚至因高強度工作,健康狀況不斷惡化。
簡·奧斯汀,女性收入的時代限制
簡·奧斯汀是英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女性作家之一,其生活經歷、經濟狀況與文學創作均體現了當時英國社會對女性的歧視與偏見。奧斯汀出生於英國漢普郡的一個牧師家庭。儘管未接受過正規學校教育,家庭豐富的藏書和開放的知識氛圍為其自學提供了條件。1805年其父去世後,奧斯汀家庭經濟陷入困境。她與母親、姐姐一度漂泊於南安普敦等地,可謂顛沛流離,幸虧兄長愛德華的慷慨幫助,使她得以定居查頓小屋,度過了42年短暫人生的悠閒時光。
前不久我前往奧斯汀的故居查頓小屋,那裏離倫敦近2小時車程。這座紅磚小屋掩映於綠蔭之中,庭院草木蔥蘢,透出寧靜的田園氣息。1809年,奧斯汀與母親、姐姐卡桑德拉遷居於此。正是在這裡,她迎來了創作的高峰期——小屋二樓那間狹小的書房裏,一張樸素的木質小圓桌成為她筆下世界的誕生地。《愛瑪》《勸導》等作品在此完成,早年寫就的《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也經修訂後陸續出版。
小屋如今作為簡·奧斯汀故居博物館對外開放,仍保持着當年的傢具陳設:簡寫作的小桌、家族鋼琴、手稿信件,以及她鍾愛的紫杉木書架。窗欞外的花園仍如往昔般靜謐,仿佛能窺見女作家伏案奮筆疾書的身影。她曾在此寫道:“鄉間的小小角落,才是我的世界。”兩百年來,簡樸又優雅的查頓小屋,默默訴説着一位女性如何用筆尖點亮英格蘭的文學星空。
奧斯汀的作品均以匿名形式出版(如“By a Lady”),這在當時是女性作家的普遍選擇。她的主要收入來源於作品版稅,但金額有限,總共600多英鎊(稅前)。查頓小屋博物館裏有詳細介紹:她的首部作品《理智與情感》1811年以分成形式出版,獲利140英鎊;但她最成功的作品《傲慢與偏見》1813年僅以110英鎊一次性售出版權,未參與後續分成,令人扼腕;名氣稍遜的《曼斯菲爾德莊園》和《愛瑪》反而獲得更高的版稅收入。
儘管作品逐漸暢銷,奧斯汀仍需依賴兄長的資助。她的經濟獨立性受限於當時女性無法繼承財産的法律,奧斯汀的作品對此也有反映。如《傲慢與偏見》中班納特姐妹的嫁粧問題、《勸導》中安妮因經濟壓力被迫放棄愛情等。其作品對婚姻、階級與經濟的批判,至今仍具現實意義。
讓我意外的是,奧斯汀的兄弟們都很有錢。從其故居博物館的家譜介紹看,奧斯汀兄弟姊妹共8位,她與姐姐相依為命,其兄弟們大都頗有資財,有海軍上將和海軍少將,還有銀行家和牧師。其中過繼給參議員富豪的兄長愛德華繼承了鉅額資産,一年投資收入達1.5萬英鎊。要知道,奧斯汀父親作為牧師,一年收入才100英鎊。奧斯汀作品中對許多奢華場面的描寫,得益於她拜訪兄長豪宅並參與派對得到的直接感受。
奧斯汀去世後,其侄子出版的回憶錄推動了她的作品逐漸經典化,版稅收入與文學地位在20世紀後大幅提升,成為全球暢銷作家,讓其家族受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