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的天空
4 月 11 日,人們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參加聲援巴勒斯坦的游行
文/《環球》雜誌記者李軍(發自巴格達)
編輯/胡艷芬
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的夏季向來灼人,6月的最高氣溫已逼近50攝氏度。但今年的高溫裹挾着的不只是熱浪,還有街頭游行人群的怒火。空氣中瀰漫着焦灼不安,仿佛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作為一名常駐伊拉克的記者,我親歷了這個國家如何在內外部勢力的拉扯下艱難維持平衡。而這一次,以色列對伊朗發動“先發制人”襲擊,以及伊拉克領空被用作襲擊通道的事實,再次點燃了民眾的憤怒。示威者的吶喊、政府的抗議、民兵組織的威脅,以及美軍基地的戒備,交織成一幅充滿張力的畫面。
伊拉克的天空,本應屬於伊拉克人,但如今,它似乎成了他國博弈的戰場。在這片曾經孕育過人類最早文明之一的沃土上,人們渴望的不過是和平與尊嚴,卻不得不一次次面對外部勢力的干預與侵犯。
關閉的領空
6月13日凌晨,以色列突然對伊朗境內目標發動襲擊,而伊拉克的天空,成了這場襲擊的“走廊”。
伊拉克政府迅速作出反應——關閉領空。所有商業航班停飛,城市上空變得異常安靜。然而,這種寂靜背後隱藏着壓抑和恐懼,仿佛整個城市都在屏息等待未知的命運。
衝突期間,至少數十架以色列戰機呼嘯着穿越伊拉克領空,直奔伊朗。伊拉克當局向聯合國安理會遞交了抗議信,並多次發表聲明對以色列侵犯領空行為表達強烈譴責,稱此舉公然侵犯伊拉克主權,違反了國際法和《聯合國憲章》。
關閉領空對伊拉克而言顯然是無奈之舉,卻也成了“家常便飯”。就在去年4月,以色列襲擊了伊朗駐敘利亞使館,雙方爆發衝突後,伊拉克出於安全考慮,也短暫關閉了領空。這種反復的領空關閉給伊拉克本就脆弱的經濟帶來了不小的打擊。
在巴格達街頭,我與一位當地老者攀談,他説:“真正讓人害怕的不是航班停飛本身,而是我們國家的天空,竟然像沒有籬笆的後院一樣,被別國隨意穿越。”
我能理解這種心情。對於歷經戰亂與衝突的伊拉克人來説,“主權”從來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它可能意味着你能否放心讓孩子上下學,能否在黃昏坐在街頭茶館,是否需要不時擔心有無人機從頭頂飛過。
在巴格達市中心,我搭乘了一輛老舊的出租車。司機叫薩達,50多歲,戴一頂褪色的棒球帽。“我們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天空被外國軍機劃破,不想再聽到導彈掠過頭頂的聲音。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説完這句話後,他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我點點頭,久久無言。城市的天空依舊明亮,但壓在頭頂的那種沉重,卻是如此清晰。
在我熟識的一位學者朋友看來,這種關閉是不得已的防禦姿態。而對普通民眾而言,這就是不安的信號。
憤怒的民眾
6月中旬以來,巴格達和伊拉克多地連續多日爆發數輪游行示威活動。
巴格達的街頭,示威者的怒吼聲震耳欲聾。人群如潮水般涌動,有人揮舞伊朗國旗,有人高舉反美反以標語,還有人點燃了美國和以色列的國旗,跳動的火焰映照着一張張憤怒的面孔。
以色列6月13日凌晨對伊朗發動的空襲似乎並非毫無預兆。6月11日,美國國務院突然要求駐伊拉克大使館非必要人員及家屬立即撤離。美國總統特朗普當天在肯尼迪中心一場活動中説,安排非必要人員從中東撤離,“因為這可能是危險的地方”。
儘管美國在以色列空襲後聲稱未參與行動,但巴格達街頭憤怒的人群似乎並不這麼認為。在示威者眼中,美國與以色列始終是“一丘之貉”。這種情緒在伊拉克社會根深蒂固,源自長期以來美國在該地區的外交政策和對以色列的支持。
“你相信美國沒有參與以色列的空襲嗎?”一位名叫哈菲德?阿布?阿里的抗議者反問我。“他們剛撤了大使館的人員,結果轉眼伊朗就被炸了!他們明知道卻不阻止,這就是共謀!”
“我們拒絕美國在該地區的存在。因為美國的存在,中東沒有一天安寧的日子!”阿里情緒激動,聲音已經嘶啞。
一位母親牽着孩子站在烈日下,一邊用濕毛巾擦拭孩子額頭,一邊對我説:“如果我們不站出來,我們的孩子將生活在沒有尊嚴的未來。”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在動蕩歲月中養成的倔強。
或許是擔心位於巴格達“綠區”(美軍在2003年伊拉克戰爭後設立,位於巴格達市中心、底格裏斯河西岸)的美國大使館受到抗議人群衝擊,伊拉克安全部隊封鎖了通往“綠區”的一座大橋,以阻止游行示威人群進入。而美國駐伊拉克大使館遭火箭彈和無人機襲擊,近年來已是屢見不鮮。這種劍拔弩張的氛圍不禁讓許多伊拉克人回憶起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後的動蕩歲月,擔憂國家再次淪為衝突和博弈的犧牲品。
“伊拉克是個有尊嚴的國家,我們的天空不該成為別國戰爭的走廊!”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教師對我説。
“世界對加沙的悲劇視而不見,黎巴嫩、敘利亞……現在戰火又燒向伊朗。這場衝突若再持續下去,伊拉克或將無法置身事外。我們既擔心再次成為戰爭的中轉站,也擔心戰火燒進來。”他的這番話道出了許多伊拉克人的隱憂:在這個被外部勢力反復撕扯、勉強維持脆弱平衡的國家,每一次地區衝突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夜幕下的巴格達依舊悶熱難耐,但游行隊伍遲遲未散。不遠處,荷槍實彈的軍警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切,他們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但他們的眼神裏並無敵意,更多的是茫然與疲憊。畢竟,他們同樣置身於這場風暴中。
脆弱的穩定
民眾的憤怒已經從街頭的游行、吶喊,升級成了武裝警告。
6月15日,伊拉克什葉派武裝組織“真主旅”公開威脅稱,若美國介入以伊(伊朗)衝突,將“毫不猶豫”襲擊美國在中東的軍事基地和其他利益目標。之後,伊拉克民兵組織“高貴者運動”也發出嚴厲警告,如果美國和以色列“膽敢動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一根頭髮,我們將在整個伊斯蘭世界追擊你們”。
我駐伊拉克工作已近兩年,深知這種言論並非虛張聲勢。伊拉克民兵武裝不僅敢説,也敢做。2023年10月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後,美國駐伊拉克和敘利亞的軍事基地遭遇上百次火箭彈和無人機襲擊,造成數十名美軍傷亡,而絕大部分襲擊都被伊拉克民兵武裝“伊斯蘭抵抗組織”認領。這些組織的襲擊具有明確的政治意圖——對美國支持以色列在加沙行動進行報復。
美軍則多次在伊拉克領土對“人民動員組織”“真主旅”以及“高貴者運動”等伊拉克民兵武裝發動空襲,造成數十人傷亡,其中包括平民。面對美軍侵犯主權的行為,伊拉克總理蘇達尼多次給美軍下“逐客令”,堅決要求美軍撤出伊拉克。
伊拉克要求美軍撤出實際上由來已久。2020年1月,美國空襲巴格達國際機場,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下屬“聖城旅”指揮官蘇萊曼尼和伊拉克什葉派民兵武裝“人民動員組織”副指揮官穆漢迪斯在襲擊中身亡,美國的“暗殺”行動點燃了伊朗和伊拉克國內更大的怒火。
伊拉克國民議會隨即通過了有關結束外國軍隊駐紮的決議。近年來,伊拉克當局、民眾以及民兵武裝要求美國撤軍的呼聲不絕於耳,但執行起來步履維艱。
“我們擔心如果伊拉克民兵武裝這次再對美國發動攻擊,伊拉克也會被捲入這場以伊(伊朗)衝突的漩渦。”薩達憂心忡忡地説。
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令人想起2003年。那個春天,我還是小學生,在電視機前目睹了美軍入侵伊拉克的畫面。如今20多年過去了,伊拉克仍未走出那場浩劫的陰影。
民眾的焦慮不僅來自戰爭爆發的可能性,更在於對戰爭後果的擔憂。衝突期間,以色列多次對伊朗核設施進行轟炸,而美國也親自“下場”,悍然出動B-2轟炸機,投擲鑽地彈,發射戰斧導彈,對長期在國際原子能機構監管下運行的福爾道、納坦茲和伊斯法罕三處伊朗核設施實施密集打擊。
作為伊朗的近鄰,伊拉克對襲擊可能造成的核泄漏尤為擔憂。因為一旦發生核泄漏,伊拉克也難逃核輻射的威脅。伊拉克總理為此緊急召開會議,敦促相關機構持續監測以伊(伊朗)衝突期間的潛在輻射風險。民眾更是惴惴不安,生怕二三十年前的悲劇重演——當年美軍在海灣戰爭和入侵伊拉克時投下數十萬枚貧鈾彈,導致伊拉克大部分地區先天性出生缺陷和癌症等病例激增。
“我們不想看到一代又一代孩子因為戰爭失去健康。”一位母親緊蹙着眉頭,對我説。
我不知道這樣的未來是否會重演,但我知道,在這片因戰火洗禮而變得沉默的土地上,和平的願望從未消失。在巴格達的街頭巷尾,在茶館裏人們的閒談中,在學校教室裏,人們依然懷抱着對和平生活的嚮往。
6月24日,以色列和伊朗達成停火協議,“12天戰爭”終於宣告結束,關閉了12天的伊拉克領空終於得以全部重新開放。航班恢復了,人們望向天空中飛機留下的尾跡雲,長舒一口氣,仿佛盼來了久違的平靜。但沒有人知道,這片天空的平靜能維持多久。
“天空開放了,但問題真正解決了嗎?”一位伊拉克民眾苦笑着問我。沒有人能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