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科學界遭遇“寒潮”
2月27日,一名工作人員在美國得克薩斯州拉伯克衞生中心準備麻疹疫苗
文/《環球》雜誌記者彭茜
編輯/樂艷娜
80年前,時任美國總統羅斯福的科學顧問萬尼瓦爾·布什發表政策報告《科學:無盡的前沿》,確立了發展科學技術在美國國家戰略中的核心地位。這種“政府資助-學術自由”的模式,使得二戰後美國科研實力迅速崛起,美國在計算機技術、航空航天等眾多關鍵技術領域穩居全球領先地位。
80年後,美國總統特朗普執政僅數月,就撕毀這一“科學契約”,掀起了一場“反科學風暴”:拆解聯邦科研機構、強力打壓頂尖高校、大幅削減科研經費……有專家認為,凡此種種不僅給全球科學界帶來不可逆的傷害,也會削弱美國的科技領先優勢,並重塑全球科研創新版圖。
科學界寒潮“加劇”
哈佛大學官網上,黑底白字“研究岌岌可危”的字樣尤為醒目。這是對特朗普政府無聲而有力的控訴。
近期,特朗普對這所美國頂尖大學屢下“狠手”,繼宣布凍結對其數十億美元的撥款、威脅剝奪其擁有的免稅地位後,又禁止該校招收國際學生。
“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們竟然走到了這一步——特朗普政府居然在主動摧毀全國最優秀的研究機構之一,”哈佛醫學院神經生物學家德勒岡娜·羅古利亞説,她所在實驗室持續多年的研究項目已被終止,結核病、漸凍症、癌症演化等多項關乎人類生命健康的重要研究因此停滯。
美國政府與研究型大學之間幾十年來的親密合作關係已岌岌可危。以“反猶主義”指控為棍棒,特朗普政府已威脅要調查數十所大學,並停止向哥倫比亞大學、康奈爾大學、西北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等高校撥款。這一系列行動還包括取消研究經費、要求撤銷多樣性行動、調查和逮捕部分外國學生和學者等等。
除上述頂尖高校外,一些聯邦科研機構更是被特朗普政府粗暴“拆解”。美國衞生與公共服務部公布的文件及來自研究人員的資料顯示,今年2月至3月間,美國國家衞生研究院約780項經費被全部或部分終止發放,涵蓋疫苗、公共健康和艾滋病等關鍵領域。
5月29日,在美國馬薩諸塞州劍橋,哈佛大學畢業生參加畢業典禮
據《自然》雜誌報道,美國聯邦政府的科學家隊伍在特朗普政府執政的頭三個月裏大幅縮減,國家衞生研究院、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食品和藥物管理局、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等科學機構的數千個崗位被裁撤。
美國國家科學院、工程院和醫學院的約1900名成員代表全美國的頂尖科學家聯合發布公開信稱:“我們正在發送求救信號,敲響警鐘:美國的科學事業受到了重創。”
未來,這場席捲美國科學界的“寒潮”恐將加劇。《科學》雜誌報道稱,特朗普2026年的預算提案意味着對科研領域的“災難性”削減。這一預算要求將國家衞生研究院的支出削減37%,國家科學基金會的支出削減超50%。白宮還試圖取消聯邦政府對氣候和生態研究的大部分資助,並將美國航天局的科學預算削減一半以上,取消主要的行星探測任務……
“當科學被‘工具化’之後,基礎研究和長周期的知識積累就被邊緣化,而這些恰恰是美國科研長期領先的重要基礎。”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科學技術哲學教研室主任周程對《環球》雜誌記者説。
難以修復的裂痕
二戰後,由聯邦政府主導的國家科技體制的建立和科技創新體系的發展,幫助美國擺脫了對歐洲基礎研究的依賴,奠定了其世界頭號科技強國的地位。由政府出資,聯邦科研機構、高校和企業同為創新發現的引擎,誕生了互聯網、人工智能、基因療法等諸多造福世界的科學創新。美新政府一系列“反科學”舉措,相當於直接斬斷了聯邦科研機構和高校創新驅動的“左膀右臂”。
與注重“短期變現”的企業資助相比,政府資助中相當大比例是用於支持能推進人類認知前沿,但短期內尚無法投入實際應用的基礎研究。2023年,美國大學研發投入達1090億美元,近600億美元來自聯邦政府。
基礎數學研究所關注的問題,往往距離現實應用相當遙遠,但它們在很大程度上以“隱形”的方式,持續為更廣泛的科研生態系統注入動力,最終間接促成實際應用的産生。著名華裔數學家陶哲軒日前在其個人博客上直言自己的研究經費已捉襟見肘。他認為,對基礎研究的資金削減,會影響新一代科研人才的成長。長期來看,將大大削弱人們解決現實重大技術難題的能力。
美國歷史上,麥卡錫時代的政治干預曾導致美國物理學十年停滯。當時的美國政府以“國家安全”為名,大規模調查科學家的政治立場,大量被調查的科學家被迫離開學術界。被稱為“原子彈之父”的物理學家羅伯特·奧本海默,當時也因參加過左翼政治組織的活動受到政府安全審查。其結果是,聯邦科研資金向軍事技術嚴重傾斜,對基礎物理學的資助比例下降。
“與麥卡錫時代相比,如今特朗普政府的行為對美國科研創新的衝擊更系統化,影響更為巨大,且修復艱難。這種信任崩塌與制度損傷的修復需數十年,因為科研生態的恢復不僅依賴資金,更需重建國際社會對學術自由的信任,而後者一旦瓦解便極難復原。”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汝鵬接受《環球》雜誌記者專訪時説。
《自然》雜誌開展的讀者調查顯示,近1600名受訪者中的94%&&,他們為美國科學的未來而擔憂。
全球科研合作也因此遭受重創。“美國政府的政策正在衝擊國際科研合作的傳統框架,受阻最嚴重的領域集中在全球公共産品供給層面。”汝鵬説。在氣候研究領域,美國削減相關科研經費,退出部分國際氣候科研合作項目,使全球氣候科研合作進程受阻。在公共衞生領域,限制數據訪問權限、切斷與國際衞生機構&&等,影響到全球傳染病防控研究合作。
據《自然》雜誌報道,特朗普上&後已削減數以十億美元計的全球衞生支出。報道説,2024年美國在全球衞生方面的支出約為120億美元,一項利用模型估算的研究顯示,如果沒有這筆年度支出,未來15年內全球包括美國人在內可能新增死亡人數約2500萬。
出於對赴美訪問的擔憂或預算縮減等問題的擔憂,全球科學會議也紛紛撤離美國。因擔心參會人數,比較認知國際會議歷史上首次將明年年會放在加拿大蒙特利爾舉行。受聯邦資金削減影響,國際認知行為治療協會取消了原定於今年8月在田納西州舉行的會議。
撕毀科學政治契約
特朗普政府對科學界的打壓,反映出美國政治極化背景下政治界對學術自由的粗暴干涉。在特朗普的政策構想中,科學變成了一種其所謂直接服務於國家競爭力的技術工具。
相關專家認為,以“優化資源配置”名義大幅削減科研預算,以此緩解財政壓力是特朗普系列動作的最直接動因。汝鵬指出,白宮2026財年預算大幅縮減非國防科研預算,本質是以短期經濟收益優先,忽視基礎研究的長期價值。
其次,特朗普的“保守主義”立場與高校中自由派、進步主義意識形態相悖,特朗普政府試圖借此奪回高校話語權,將高校變為其政治發聲陣地。比如將氣候變化、性別研究等議題污名化為“自由派議程”,並通過審查制度排除異見,如審查高校多元包容計劃等。
事件更深層面的動因,則是科學自主性與被政治工具化的衝突。二戰後,《科學:無止境的前沿》奠定了美國“科學-政治”的契約關係,強調科研自由與公共性。歷史上,美國政治界與科學界雖偶有摩擦,甚至哪怕特朗普第一個任期內對科學界也多有打壓,但上述契約關係仍舊得到維繫。
“但此次特朗普政府試圖以政治優先級替代同行評議,將科學降格為‘國家競爭工具’,對科技界和高校的衝擊範圍更廣、程度更深,將在相當程度上顛覆美國二戰後科學與政治的契約關係。”汝鵬説。
周程則認為,特朗普的政策框架可視作科學的再工業化與再政治化,體現了科學與産業政策的深度捆綁——人工智能、自動化等被視為可直接轉化為經濟與地緣優勢的“效用科學”,得到優先扶持;而被貼上“自由派”標籤、短期收益不明確的基礎研究或精英大學,則被置於審查與經費重塑之下。
研究人員在美國蓋恩斯維爾的佛羅裏達大學一實驗室進行月壤相關研究
全球科研版圖或重塑
強大的政府資金支持、來自全球的優秀人才和開放合作的學術環境,是科技創新的必要條件。諸多受訪專家認為,長期來看,特朗普政府一系列舉措將削弱美國在全球科研領域的領先地位,全球科研版圖或將由此走向多極化發展。
據多家美媒報道,特朗普政府已暫停新的學生簽證面談,同時考慮擴大對國際學生使用社交媒體的審查範圍。
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科學政策研究員基倫·弗拉納根説,幾十年來,美國一直是世界創新的引擎,並培養了全球最優秀的科學家。人們曾認為美國科學體系具有獨特的穩定性,但現在“這種穩定性已不再有保障”。
對學術圈的持續打壓,已使美國科研人才外流加劇。《自然》援引施普林格·自然集團旗下、專注於科研人才職業發展的“自然職場”&&統計數據顯示,2025年1月至3月,美國科研人員提交的海外工作申請較2024年同期增長32%,在該&&瀏覽海外工作崗位的美國用戶數量同比增長35%。
“更重要的是,美國科研系統的‘象徵意義’——即把科學視為公共利益、將知識分享作為全球責任的理念,也正面臨侵蝕。”周程説,一旦科研不再被視為公共品,而被當作國家博弈的資源,那麼美國作為全球科研領導者的正當性,也將逐步失去基礎。
與美國“大刀闊斧”趕人相比,多國正抓緊“撿漏”,斥鉅資引才。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5月宣布總額5億歐元的“選擇歐洲”人才吸引計劃,稱要“讓歐洲成為吸引研究人員的磁石”。歐洲研究理事會也宣布將打造人才“避風港”,為移居歐洲的研究人員提供的額外“啟動資金”翻倍至最高200萬歐元,用於建立實驗室等。
法國啟動“選擇法國科研”&&,吸引國際學者赴法或赴歐開展研究;澳大利亞科學院4月宣布啟動全球人才引進計劃,以快速招募美國頂尖科研人才,稱這對澳大利亞來説是“前所未有的機遇”。
汝鵬認為,美國高校吸引力下降,歐洲、亞洲多國高校可能借此機會增強自身影響力,全球高等教育和科研中心不再過度集中於美國,部分新興國家科研實力有望提升,逐漸向多極化方向發展。
“這不僅是人才流動,更是科研結構的重新布局。”周程説。一些國家和地區開始嘗試構建本土化的科研高地,例如圍繞AI、綠色能源、醫學工程設立特區或國家實驗室,把人才、經費和産業資源整合起來,形成類似“微型硅谷”的集群。長遠來看,全球科研或許將更趨向“多中心化”,即不再圍繞單一國家展開,而是多個區域力量在不同賽道上形成各自優勢。
“這可能會帶來更多合作空間,同時也意味着,美國如果不能重建對科研多樣性和開放性的信任基礎,它在未來全球知識秩序中的話語權將被削弱。”他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