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美籍華裔設計師的尋根之旅
卡蘿爾在 Talk Story 活動現場講述尋找“樣式雷”家庭故事
文/《環球》雜誌記者金悅磊
編輯/樂艷娜
我第一次見到卡蘿爾·路易(中文名雷寶玲),是在美國華盛頓1882基金會舉辦的Talk Story活動上。這個面向社區的講述&&,專注於記錄與傳承亞裔美國人的族群記憶,其名稱源自夏威夷方言,意為“講故事”。1882基金會以《排華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 of 1882)命名,意在推動華裔美國人的歷史教育與文化認同,也為像卡蘿爾這樣的講述者,提供一個回答“我們從哪來”的&&。
那天,她站在講&前講述自己與清代參與或主持皇家建築設計的雷姓世家“樣式雷”的淵源,如何在跨越大洋的文化與血脈中,一點點拼湊出自己的根。她的幻燈片中閃現着廣東省&山市三多村泛黃的老照片和紫禁城金碧輝煌的鬥拱,我在筆記本上寫下:“她尋找的,不只是祖先,更是身份的根。”
半年後,我們在弗吉尼亞一家中餐館的火鍋桌旁再次相聚。她以近乎呢喃的語氣,講述了那段跨越世紀、國界與語言的家族旅程——始於她9歲時,在佛羅裏達州外婆農場上的“靈光乍現”。
“我要做建築師。”在橡樹下,她對自己許下了未來的誓言。但命運並未如其意:18歲時她被診斷出閱讀障礙,大學建築系將她拒之門外,她轉而學習室內設計,卻意外開啟了一段與建築、祖先與歷史深度交織的生命旅程。
身份的模糊與渴望
卡蘿爾的父親是中國人,母親來自美國南部。成長於白人為主的社區,她常被告誡:“你是美國人,就當個美國人。”
她的父親在少年時代從香港來到美國,從此與家人天各一方。她看到過一封自己看不懂的中文信——那是奶奶在20世紀40年代前往香港後寄給她和哥哥的。翻譯告訴她,奶奶盼望一家團聚。1989年母子在香港短暫相聚,翌年父親病逝。
“父親從未對我講述他的家族。”卡蘿爾説,追尋,從此成了她無法回避的使命。
她盯着《百家姓》中的漢字“雷”——田上有雨,既陌生又熟悉,像隱秘的家族密碼。1985年,卡蘿爾作為室內設計師隨中美文化交流團首次踏上中國的土地。她反復詢問導游是否見過姓Louie的人,卻總遇到搖頭。直到她寫下父親的中文名“雷××”,導游恍然大悟:“你找的是雷家!”——多年的尋根路,竟一度被拼音誤讀阻斷。
第一次看到祖籍地三多村的名字,是在“尋根之友”華人數據庫。輸入“San Duo”後,她找到了確切位置。2016年,她終於在廣東&山找到了那塊寫着“三多村”的斑駁木牌,立在鄉間公路旁。雖未尋得祖屋,但站在土地上,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牽引力。
“樣式雷”傳奇的驚喜發現
一次冥想中,“建築師”和“中國”兩個詞如浮光掠影般劃過卡蘿爾的腦海。出於一種難以言喻的直覺,她開始搜索,不久便被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名字吸引——“樣式雷”。那是清代皇家建築設計的代名詞,是雷氏家族八代工部營造司的技藝傳承。他們主持或參與修建紫禁城、圓明園、頤和園等皇家工程,工匠精神綿延兩個多世紀。從江西九江永修縣梅棠鎮新莊村走出,這個家族的名字,似乎正等待着被卡蘿爾重新喚起。
這是修復中的圓明園同樂園建築群“樣式雷”燙樣文物
她幾乎已經戰栗:這難道就是她一直尋找的家族線索?
卡蘿爾開始觀看央視紀錄片,翻閱地方報紙,查找清宮檔案,最終在四卷家譜中發現了關於“樣式雷”與開山祖雷發達的記載。她意識到,自己這種對空間與結構的敏感並非偶然,而是一種穿越時空的技藝迴響。
雷發達、雷金玉,這些名字不再只是歷史檔案中的工匠,而是她的祖先。他們不僅確立了中國古代宮殿建築標準化的鬥拱結構,還以圖紙、樣本和規制將工藝昇華為制度。卡蘿爾説:“我設計時常提醒自己,細節決定靈魂。而‘樣式雷’,早在兩百多年前就已將這句話刻進了建築的骨骼。”
2018年,她再次踏上中國的土地,在My China Roots(我的中國根)組織的幫助下,終於見到“樣式雷”第十代後人雷章寶先生。他們在北京會面,一見如故。
“那天雷章寶對我説:‘你必須把這個故事講給美國人聽。’正是這句話,讓我決定寫下這個故事。原本我沒打算,但他説完後,我無法拒絕。”卡蘿爾告訴我。
Jooksing的覺醒與轉變
作為在美國出生的華裔,卡蘿爾年輕時曾自嘲是Jooksing(竹升)(粵語俚語,意指外表看是中國人,內裏卻是西方文化的産物),難以對中國産生文化認同。
如今的她,卻在一點點地發生着改變。她開始學中文,只為讀懂“樣式雷”的原始文獻;她像考古學家一樣查閱美國國家檔案館的移民記錄,追溯舊金山唐人街商號的歷史,拼接父親未曾講述的故事。
她的職業軌跡也悄然轉變。在一個設計項目中,她首次將風水原理融入空間規劃,打造樣板房,並因此贏得5個行業設計獎項。
我問卡蘿爾站在紫禁城乾隆花園是何感受。她沉默片刻,説:“我哭了。仿佛終於聽見了回聲,原來我是被召喚回來的。”
乾隆花園始建於18世紀中葉,是清代宮廷園林藝術的巔峰之作,也是“樣式雷”家族工藝傳承的代表作之一。她説,那一刻仿佛不僅是在看一座古老園林,而是在看由祖先親手丈量、勾勒、雕琢的空間——幾百年前的手藝,在石木之間未曾消散。那種對空間的感應,不是後天訓練,而是一種記憶與歸屬的觸動,一種從血緣深處浮現的認同。
採訪尾聲,我問卡蘿爾:“你覺得找到歸屬了嗎?”
她點頭:“我明白了為什麼想做設計師,也理解了父親的沉默。對他而言,遺忘是一種自保。而我們這一代,有責任講述這些故事。”
離開時,她遞給我一本自印的小冊子,標題是“雷氏營造傳承不息:‘樣式雷’的故事”。那是她為紀念雷發達誕辰400周年所寫。
卡蘿爾寫的有關“樣式雷”的小冊子
卡蘿爾的尋根之旅,映射了許多華裔美國人在多重文化夾縫中的身份掙扎與自我重塑。她跨越歷史與現實的鴻溝,將割裂的記憶拼接成完整故事,用自己的行動為祖先留下的工藝添加新的生命和意義。
對於未來,她滿懷期許,希望更多的年輕華裔能如她一樣,勇敢去擁抱多元身份,講述自己的故事,讓跨越時空的文化迴響,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生根發芽。
正如她所説,這不僅是記憶的召喚,更是一種屬於他們這一代的時代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