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團隊裂痕的表與裏
這是2025年2月11日在美國華盛頓白宮拍攝的馬斯克(左)和特朗普的資料照片
文/《環球》雜誌記者 吳美娜
編輯/胡艷芬
幾個月來,美國政府好像長在了網絡“熱搜”上,“領土擴張論”“對等關稅”“信號門”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各種爭議性舉動引發全球範圍的震動。與此同時,內訌、裁人、撂挑子等,團隊內部的激烈爭吵不時刷屏。朝令夕改、混亂糾結成了人們對當前特朗普政府的普遍印象。
如何理解這些現象及其背後的機理,美國問題專家、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刁大明接受《環球》專訪,對此進行了深度解析。
用人風格與團隊分歧
《環球》雜誌:特朗普第二任期的執政團隊呈現怎樣的特點?
刁大明:目前來看,特朗普的外交團隊基本上是“助手團隊”,用人標準更多體現在是否對特朗普忠誠上,內政團隊主要是由其“金主”與利益代言人組成。
特朗普第一任期的執政集體主要由自其選舉團隊骨幹組成,他們各有想法,與特朗普關係親疏各異;目前的第二任期,特朗普在用人上更強調自身主導及人員忠誠度,還有部分人員為國內某些重大利益團體的代言人。
第二任期也存在提名人選臨時被撤換調整等情況,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類似第一任期中出現過的重要職位官員在極短時間內辭職或被撤換的情況。
此外,執政團隊中年輕面孔增多,無論是一些重要職位還是幕後顧問等,“80後”等年輕世代呈現出崛起態勢。
《環球》雜誌:特朗普團隊裂痕或矛盾大致是什麼情況?以後會怎樣發展?
刁大明:從一些公共信息和媒體報道看,目前團隊主要成員間的確存在一些裂痕或分歧。比如,財長貝森特和政府效率部負責人馬斯克就被報道在白宮就美國國稅局相關事宜爆發爭吵。國務卿魯比奧更堅持傳統的對外干涉主義,很多政策理念和團隊其他人不一樣。
在目前團隊裏,一些人會特意在自己熟悉領域向特朗普施加影響。比如,執政團隊中的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邁克爾·華爾茲,曾在阿富汗服役,也是“信號門”主角,最近反復針對阿富汗議題提出建議,努力影響總統認知,不排除借此謀取自身利益。這種基於自身目的,而不是國家利益,引導總統有傾向性地關注具體領域的做法,可能産生一系列連帶效應,甚至破壞效應。
政壇博弈新態勢
《環球》雜誌:與以往白宮內鬥等情況相比,特朗普政府當前亂局有哪些新特點?
刁大明:內鬥或分歧每屆美國政府都有,此屆政府與以往最大的不同,可能在於團隊構成中有一些沒有太多從政經驗的人,有的連基本的保密意識都沒有。“信號門”事件等就是典型案例,這使得團隊被形容為“草&班子”。
以前在政府重要職位上的基本都是內行人,熟悉部門具體運作方式,在政務安排、協調機制、安全規則等方面較少出紕漏、鬧風波。當前團隊不僅亂象頻出,公開表態時的説辭還常常相互矛盾。
此外,新成立的政府效率部在進行機構改革的同時,也觸動了很多人的利益,引發的轟動及爭議仍在持續。
《環球》雜誌:科技精英等新勢力正如何影響美國政治生態?
刁大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美國政府決策主要看華盛頓與華爾街的互動,其中資本邏輯是一個關鍵考量。現在則更看國會山與硅谷的互動。隨着高新技術進一步發展,科技企業進一步壯大,科技精英群體對政治的影響也進一步增強。
這是3月11日在沙特阿拉伯吉達的會談現場拍攝的美國代表團成員國務卿魯比奧(中)、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華爾茲(左)和沙特外交大臣費薩爾
一個顯著趨勢是,科技精英正倒向共和黨。硅谷精英一般受教育程度較高,少數族裔偏多,更傾向於民主黨,但最近幾年出現了“倒戈”,一些人偏向共和黨,其中不乏大佬級關鍵人物。這一定程度上與民主黨對人工智能等産業採取較明顯的監管政策有關,他們認為這種監管不合理。未來類似變數仍然存在,恐繼續影響選民立場、兩黨政策傾向及價值觀等。
再比如,馬斯克、共和黨“金主”彼得·蒂爾、美國貝寶公司前高管戴維·薩克斯等人,對政府與社會的關係持較保守的態度,他們崇尚“去監管”“小政府”,對共和黨更有好感,也更傾向於支持特朗普。
一些科技精英也看到高新技術和軍事防務更趨緊密的&&——二者結合正推動軍工複合體的演變,産生高新技術軍工利益複合體。而新技術與軍工的結合也會催生更多利益勾連,導致科技精英進一步傾向支持共和黨。
但與此同時,這些科技精英也大聲反對“美國優先”的一些政策,比如近期馬斯克等人明確反對“對等關稅”政策。畢竟,科技巨頭一般都是大型跨國公司,“對等關稅”政策有損跨國公司利益。而這種分歧,也會對政府調整政策産生影響。
內部壓力變數幾何
《環球》雜誌:除執政團隊的內部分歧外,對特朗普施政而言,來自共和黨的壓力還有哪些?變數幾何?
刁大明:最近的幾年,共和黨已經被明顯改造了。總體上,過去一段時間,共和黨內對特朗普的反對聲音有限。當然,也有一些比較資深、長期在任的共和黨人,對特朗普有看法,但敢怒不敢言。一些人在脫離崗位後甚至是退休倒計時之際,才開始發表不滿言論,比如去年底開始不再擔任參議院共和黨領袖的米奇·麥康奈爾。
未來變數也存在,比如受一些爭議政策等影響,有些人立場開始動搖。宣布“對等關稅”政策後,從民調上看,共和黨內部越來越多人選擇了觀望,特朗普的支持率因此有所下降。如果美國經濟遭受的破壞性影響更趨顯化,可能會有更多的共和黨人對特朗普&&不滿。
《環球》雜誌:從選民陣營來看,即特朗普的擁躉“MAGA”(特朗普政府的標誌性口號,意為“讓美國再次偉大”)群體呈現怎樣的現狀?
刁大明:在政策主張、政治光譜等不同層面,共和黨還可劃分為溫和派、保守派、極端保守派等,MAGA群體屬於更激進的民粹派。MAGA群體主要包括分佈在南方州的白人保守派、或中西部的藍領中下階層白人,他們是特朗普最重要的擁躉,對特朗普的政策基本都支持。但隨着一些政策開始對美國國內産生反噬,一段時間後,此群體對特朗普政府的不滿有可能增加。
特朗普系列新政策導致的連鎖困境或將逐步顯現,比如原材料成本上漲-物價上漲-就業難-生活難,等等。政策實施在短期內産生的一系列負面效應,與MAGA群體的實際利益相悖,只是當下對他們的影響還未達到危及基本生存的程度,很多MAGA人士仍然支持此政策,願意為此承擔一定損失。但當更多實際危害産生,這些人隨時可能放棄支持,甚至倒戈相向。
在美俄關係上,MAGA群體也可能反噬特朗普。如果新政府進一步調整對俄政策,與俄繼續走近,共和黨內部特別是MAGA群體將很難接受,這將進一步加劇價值觀分歧。
孤注一擲沒有未來
《環球》雜誌:據報道,外交方面,特朗普團隊內的優先派、干涉派、克制派等也在相互博弈之中。
刁大明:按這個分類,簡單來説,優先派認為有利可圖才去干涉;干涉派認為世界不能離開美國,美國要積極介入國際事務;克制派認為無論有無利益,美國都不參與。因為特朗普主導大局,目前優先派看起來佔上風。但隨着形勢變化,如果克制派的影響力上升,則意味着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干涉派的影響力會下降,交替掌權或政策選擇區間可能就在優先派和克制派之間。
《環球》雜誌:從全球層面看,特朗普政府當下及可預見的未來的主要挑戰有哪些?如何影響美國的未來?
刁大明:特朗普再度歸來,志在所謂“名垂青史”,讓自己的總統排名、歷史定位或歷史評價有所改善。一些令無數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決定或戰略傾向,恐怕都與此相關,比如“購買格陵蘭島”“吞併加拿大”“收回巴拿馬運河”“宣布‘對等關稅’”……但再怎麼標新立異也要考慮時代背景,考慮國內外大環境。類似上述這些政策的最終結果,可能不是孤立了他國,而是孤立了美國自身。
3月29日,在丹麥首都哥本哈根,民眾聚集在美國駐丹麥使館門前,抗議美國政府對丹麥自治領地格陵蘭島的覬覦以及美國副總統萬斯3月28日訪問格陵蘭島的舉動
究其原因,特朗普執政團隊當前的一個大問題是,發現了美國存在的問題,或者導致某些群體不滿的原因,但用錯了解決或應對方法。
美國人口普查局數據顯示,2020年人口普查中非拉美裔白人佔比首次跌破60%,降至57.8%,且預計到2044年將進一步降至46%以下,失去多數族裔地位,這是堅持“白人至上”理念的保守群體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就算“大規模驅逐非法移民”政策正招致各種非議,他們仍會堅持。
再如,無論是設立政府效率部,還是對全球貿易夥伴實施所謂“對等關稅”等爭議性政策,背後都有降低聯邦債務、優化聯邦財政結構的考慮。有人測算,按目前態勢,2050年美國債務可能會達到國內生産總值(GDP)的220%,那幾乎是無以為繼的狀態。
特朗普執政團隊看到了問題,但採取的很多措施或主張非但無益於問題的解決,反而正加劇問題的複雜性乃至嚴重性。特朗普的回歸,原本似乎具有更多選民支持和授權,但從“百日執政”的情況看,他的回歸似乎難以給美國帶來積極的改變,反而衝擊着自身的國家地位與基礎,並給世界帶來各種不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