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美國軍工複合體新演變

2025-05-02 07:00:00 來源: 《環球》雜誌

 

3月2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華盛頓白宮簽署行政令前講話

文/李崢

編輯/黃紅華

  在華盛頓的權力長廊與全球地緣政治的複雜棋局中,美國軍工複合體如同一頭龐大而沉默的巨獸。在特朗普開啟第二個任期後,這一巨獸再次被推到了聚光燈下。

  特朗普誓言削減軍費中的“浪費”,又希望推動美國武器出口和全球軍事合作。美國軍工複合體正在成為一個跨國、跨行業的權力網絡,滲透到政治決策、經濟利益和國際關係的核心。當盈利驅動的私營企業掌控軍事命脈,當武器出口點燃新的軍備競賽,全球和平的脆弱平衡還能否維持,這個問題仍然沒有答案。

“硅谷化”新趨勢

  1961年,美國前總統艾森豪威爾在告別演説中首次提出了“軍工複合體”這一術語,警告其可能對美國民主構成威脅。他指出,冷戰時期軍事需求的激增催生了一個由政府、軍隊和私營企業組成的龐大網絡,這一網絡通過鉅額合同和政治游説形成了自我強化的利益循環。

  軍工複合體的核心在於其“鐵三角”結構。美國國會通過增加國防開支為選區帶來就業機會,國防部依賴私營承包商提供武器系統,而企業則以政治捐款和游説回報支持。據統計,美國主要軍工企業過去8年來向國會議員的政治捐款超過8700萬美元。這種關係不僅扭曲了預算分配,還導致軍事開支優先於教育、醫療等社會需求。

  軍工複合體不僅是經濟實體,更是“深層國家”(Deep State)的重要組成部分。深層國家指政府內部通過非正式渠道影響政策的權力結構,而軍工複合體通過游説、旋轉門機制和情報共享深度嵌入其中。例如,特朗普第一屆任期內的國防部長馬克·埃斯珀曾是雷神公司的資深游説員。這種交織賦予了軍工複合體巨大的政策影響力。在洛克希德·馬丁、波音等五大軍工巨頭的游説下,F-35戰鬥機項目雖因成本超支和性能問題飽受詬病,但仍然能獲得持續撥款。

  近年來,美國軍工複合體的構成發生了深刻變革,傳統的航空巨頭正逐漸讓位給硅谷的科技新貴。人工智能、雲計算和無人機技術成為現代戰爭的新前沿,也成為軍工複合體的主要組成部分。帕蘭提爾公司(Palantir)通過大數據分析&&成為五角大樓的情報支柱,其市值達到2200億美元,達到洛克希德·馬丁與波音市值的總和。Anduril則憑藉自主無人機和AI技術,贏得了協作作戰飛機的原型合同,標誌着科技公司正式躋身軍工核心圈。

  這種“硅谷化”趨勢源於五角大樓的主動轉型。2015年,國防部成立國防創新單元(DIU),為初創公司提供資金支持。2016年至2022年,DIU向320多家初創公司提供了12億美元的合同,微軟、亞馬遜等巨頭也在2018年至2022年間承接了超過100億美元的國防合同。這種合作不僅重塑了戰爭形態,也讓美國軍工複合體與科技巨頭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密。美國前總統拜登在其告別演講中,首次公開警告特朗普政府內部正在形成的“科工複合體”,表達了對於科技企業介入軍工産業的擔憂。

特朗普打破傳統“鐵三角”

  2017年,特朗普首次入主白宮時,迅速將矛頭對準軍工複合體的高成本。他在競選期間公開抨擊F-35戰鬥機項目,稱其“完全失控”,並迫使洛克希德·馬丁下調了合同價格。2018年,他又要求五角大樓重新談判波音的“空軍一號”改裝合同,節省了約14億美元。這種強硬姿態讓外界一度以為,特朗普可能成為艾森豪威爾之後首位真正挑戰軍工複合體的總統。在特朗普持續施壓下,美國軍工複合體確實有所收斂。然而,他的行動更多停留在表面,在其第一任期,美國國防預算仍穩步攀升,軍工企業的利潤並未受到實質性衝擊。

  進入第二任期後,特朗普的政策延續了這種矛盾。一方面,他繼續高調批評軍費“浪費”,要求五角大樓壓縮不必要的項目開支。上任後,特朗普簽署行政令,指示國防部長赫格塞思對所有重大國防採購項目進行審查,任何成本超支或進度落後的項目都可能被取消。與此同時,特朗普又提出將國防預算提升到1萬億美元規模,試圖“重建”美國國防工業。

  特朗普對科技的偏愛則為軍工複合體注入了新的變量。他青睞Palantir和Anduril這樣的公司,認為它們的AI與數據技術是“未來戰爭”的關鍵。此前,Palantir及其主要投資人彼得·蒂爾與美國右翼關係密切,為特朗普競選投入大量資金支持。這種特殊地位讓少數科技企業可能在軍工複合體中擁有特殊地位。另外一個可能對美國軍工複合體帶來更大影響的是特朗普的主要金主馬斯克。馬斯克及其企業雖然不直接介入軍工産業,但其“星鏈”和商業航天火箭卻具有巨大的軍事功能。馬斯克的政府效率部(DOGE)也試圖將美國軍事部門作為重要審計對象,這可能將打翻諸多美國軍事承包商的飯碗。

  特朗普第二任期的內閣構成進一步複雜化了這一關係。特朗普的副總統萬斯、防長赫格塞思、國家情報總監加巴德都曾有豐富軍旅經驗,但也對美國傳統軍工企業一直持批評立場。赫格塞思曾作為國防承包商與軍方合作多年,並利用軍方合同賺到“第一桶金”。新任副防長范伯格是一名擁有50億美元身家的富豪,曾擁有一傢俬人軍事安保公司。這些人掌握着設計美國國防預算的大權,也間接影響着諸多美國軍工企業的命運。國會在軍工複合體中的影響力有所下降,行政部門的地位則顯著提升,這種變化正在打破軍工複合體傳統的“鐵三角”結構。

  美國軍工複合體面臨的另一個挑戰是特朗普“退群毀約”的孤立主義政策。他對北約的質疑和與盟友的緊張關係,削弱了美國在歐洲的武器市場。2025年3月,歐盟宣布投入1500億歐元打造自主國防工業,明確將美國公司排除在主要合同之外。這一決定不僅威脅到美國軍工企業的市場份額,也促使歐洲國家加速軍事現代化,間接加劇了全球軍備競賽。

  特朗普的關稅政策也讓美國軍工企業面臨新的壓力。關稅及其在全球引發的反彈讓美國軍火商的供應鏈面臨嚴峻挑戰。美國媒體認為,中國的反制措施讓美國面臨稀土、關鍵金屬、原材料的供應緊張,而這又將直接傳導到美國軍工産品的成本之上。特朗普的關稅政策導致F-35等項目的供應鏈成本上升,引發了洛克希德·馬丁等企業的不滿,這些企業的股價近期出現顯著下跌。

私有化推升“失控風險”

  科技巨頭的介入和特朗普上&後的一系列衝擊讓美國軍工複合體面臨新的生存環境。傳統的“鐵三角”模式正在被逐步打破,美國軍工企業面臨更加激烈的競爭環境,更難以“躺平”。在這種壓力下,美國軍工企業向外擴張的衝動被迫顯著加強。

  美國軍工複合體的影響力早已跨越國界。根據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SIPRI)的報告,美國軍工企業的武器出口占全球的近40%,客戶遍佈日本、印度、沙特等地。新興市場如越南和菲律賓也在美國的游説下加大了採購力度。這種全球化不僅為軍工企業帶來了鉅額利潤,也在無意中點燃了新的軍備競賽火種。

  全球化不僅為軍工複合體開闢了新市場,也為其在國際危機中的角色埋下了伏筆——從烏克蘭戰場到中東衝突,它既是解決方案的提供者,又是問題的放大器。烏克蘭危機期間,印度與俄羅斯的武器交易因美國制裁受阻,促使其轉向美國供應商,但這並未緩解南亞的緊張局勢。相反,巴基斯坦隨即也加大了軍事採購,導致地區軍備競賽進一步升級。軍工複合體的市場擴張,正在將全球安全推向一個更加不穩定的邊緣。

  在國際化的同時,私有化成為美國軍工複合體的另一大趨勢。更多隸屬於個人或少數投資者的科技企業、新興軍工企業不僅在美國國內逐步做大,也開始積極參與國際業務,成為拓展國際市場的先鋒。在烏克蘭危機中,私營公司如Palantir和SpaceX提供了關鍵的情報和通信支持,也從中賺取了鉅額利潤。近期,Palantir拿到了北約總部的人工智能大單,成功將觸角伸入歐洲防務市場的腹地。與波音、洛克希德·馬丁等傳統軍工企業不同,Palantir和SpaceX的投資者更為集中,創始人在企業中的話語權巨大,幾乎難以受到外界影響和監督。

  私有化的新型軍工企業可能讓美國軍工複合體成為一股“失控的力量”。在伊拉克戰爭和阿富汗戰爭中,“黑水”等私營安全公司承擔了大量任務,卻因濫用武力和缺乏監管引發爭議。如今,這種模式帶來的問題可能會擴大到全球層面。新的美國軍工複合體將處於美國國內和外國法律的中間地帶,由於其特殊業務受到較少監管,更可能成為獨立於國家意志之外的“影子力量”。這一頭可能失控的巨獸的規模和複雜性已遠超艾森豪威爾的想象,可能將衝突推向更長的軌道,甚至引發更大的地緣政治動蕩。

  特朗普與軍工複合體的博弈,折射出一個更大的問題。他的政策既試圖約束這一“巨獸”,又在某種程度上為其松綁;既承諾效率與和平,又無意中助長了全球緊張局勢。如果不加強監管,推動國際軍控合作,那麼包括美國在內的各國民眾都可能成為這頭巨獸新的捕食目標。

  (作者係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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