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振造船業,希臘做對了什麼
3月15日,在希臘雅典附近的帕拉約法利羅,帆船在煙霧籠罩的海上航行
文/林屾
編輯/馬琼
希臘造船業曾以其深厚的歷史底蘊和卓越的技藝聞名於世。然而,進入20世紀80年代後,隨着亞洲造船業迅速崛起以及受到本土債務糾紛持續困擾,希臘造船業逐漸失去昔日的輝煌,陷入漫長的沉寂與挑戰之中。
但近年來,希臘造船業迎來復興的曙光,這一轉變不僅標誌着希臘經濟迎來一個重要轉折點,也為全球造船業格局帶來了新變化。
歷史經緯:從地中海霸主到産業寒冬
希臘造船業的發展歷程猶如一部波瀾壯闊的地緣經濟變遷史詩。追溯至公元前1200年的邁錫尼文明時期,希臘人就已憑藉卓越的航海技術嶄露頭角,《荷馬史詩》中對特洛伊戰爭遠征的描繪,便是其早期造船及航海技術應用的生動寫照。
作為傳統海洋國家,希臘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歐亞非三大洲的關鍵連接點,宛如古代文明交流與貿易集散的“十字路口”。拜佔庭帝國(公元395年至1453年)統治時期,希臘充分利用其地理優勢,積極參與地中海貿易網絡,航運業得以蓬勃發展。
至奧斯曼帝國(1299年至1923年)統治時期,儘管政治環境有所變化,但希臘航運業依託其深厚的根基與靈活的經營策略,依舊憑藉其貿易網絡實現了復蘇。
歷經數百年積累,到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希臘航運業迎來巔峰時刻,其船隊總噸位超過5000萬噸,登頂全球航運大國。這一時期,希臘建造的船舶不僅數量多,且在技術與設計上引領潮流,大型油輪、集裝箱船等先進船型不斷涌現,為全球貿易運輸提供了堅實保障。
然而,20世紀80年代亞洲造船業異軍突起,憑藉低廉的勞動力成本和持續的技術創新,迅速在全球市場中佔據一席之地。以中國和韓國為代表的亞洲國家大力發展造船工業,通過大規模投資建設現代化船廠,引入先進生産設備與技術,實現了以更高效、低成本的方式建造船舶。
相比之下,希臘造船業長期依賴傳統技術與經營模式,産業升級滯後,在成本控制與技術更新方面逐漸落後。與此同時,希臘國內法律體系的複雜性導致船廠産權糾紛頻繁,沉重的債務負擔讓企業發展舉步維艱。其三大核心船廠——斯卡拉曼加、錫羅斯島與埃萊夫西納造船廠,長期陷入産權糾紛與債務危機,年維修量急劇下滑,希臘造船業由此陷入産業寒冬。
破局關鍵:法律重整與資本注入
2020年代初期,希臘造船業迎來復蘇的曙光,系統性風險的化解成為産業復興的關鍵。加拿大私募股權公司Onex敏銳捕捉到希臘造船業的潛在價值,果斷出手收購錫羅斯島與埃萊夫西納船廠,並投入大量資金用於升級設備。
Onex通過專業的債務重組團隊,對船廠債務進行梳理與優化,減輕了企業的財務壓力。同時,引入先進的生産設備與管理理念,對船廠的生産流程進行全面改造。
例如,在埃萊夫西納船廠,Onex投資更新了船舶維修的關鍵設備,引入自動化焊接、高精度切割等先進技術,大幅提高了維修效率與質量。經過一系列改造,埃萊夫西納船廠的年維修量從最初的幾十艘躍升至220艘,實現質的飛躍。未來,船廠計劃進一步拓展業務範圍,涉足船舶建造和鑽井&&領域,為企業發展開闢新的業務方向。
“希臘船王”喬治·普羅科皮歐則接手了斯卡拉曼加船廠,他憑藉豐富的行業經驗與敏銳的市場洞察力,引入液化天然氣運輸船維修技術。液化天然氣運輸船作為高端船舶類型,對維修技術要求極高。普羅科皮歐通過與國際知名技術團隊合作,成功攻克技術難題,使斯卡拉曼加船廠成為液化天然氣運輸船維修領域的翹楚。
法律糾紛的妥善解決與充足資本的注入,為希臘造船業注入了活力,為産業復蘇奠定了堅實基礎。
戰略支點:地緣優勢與船東網絡
希臘造船業復興背後蘊含着獨特的地緣經濟學邏輯。希臘地處地中海與黑海交匯的核心位置,這一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使其成為無可替代的航運樞紐。
在全球航運格局中,希臘牢牢控制着全球1/5的遠洋船隊,其油輪運力達4.1億噸,在全球能源運輸領域地位舉足輕重;液化天然氣船隊規模位居全球第三,有力保障了全球液化天然氣的運輸與供應。
希臘船東群體經過長期發展,構建了一條涵蓋“船旗註冊-船舶管理-金融服務”的完整産業鏈。船旗註冊方面,希臘憑藉優惠的政策與高效的服務,吸引了大量國際船舶前來註冊,使其成為全球重要的船舶註冊地之一;船舶管理業務中,希臘船東憑藉專業的管理團隊與豐富的經驗,為全球船舶提供高質量的運營管理服務,確保船舶安全、高效運行;金融服務領域,希臘的航運金融市場發達,為船舶建造、購買、租賃等提供全方位的金融支持,包括船舶融資、航運保險等業務。
憑藉完整的産業鏈,希臘船東構建了一個覆蓋近50個國家的龐大商業網絡。據統計,希臘船東控制的船隊價值高達1881億美元,佔歐盟船隊總噸位的半數以上。即便在造船業産能衰退的艱難時期,希臘依然能夠借助船舶註冊管理、航運保險等衍生服務,在全球航運市場中保持強大影響力,彰顯獨特的地緣經濟優勢與産業韌性。
産業重構:綠色轉型與技術升級
在全球倡導綠色發展與科技變革大背景下,希臘船廠積極求變,通過綠色技術突破與先進技術應用,重塑自身競爭力。
斯卡拉曼加船廠率先引入了船舶排放凈化系統。該系統能夠有效減少船舶廢氣排放,滿足日益嚴格的環保標準。同時,船廠科研團隊積極探索氨燃料動力船舶設計,氨作為一種清潔燃料,燃燒後幾乎不産生溫室氣體排放,若能成功應用於船舶動力系統,將為航運業綠色發展帶來革命性變化。
此外,埃萊夫西納船廠成功獲得美國國際開發金融公司1.25億美元貸款,用於建造海上風電安裝&&,順應全球能源轉型的趨勢,也為船廠開拓了新的業務領域。
2024年,希臘造船業研發投入同比增長高達40%。大量資金投入推動了3D建模、AI生産優化等先進技術在行業內的廣泛應用。通過3D建模技術,船廠能夠在船舶設計階段更加直觀、精準地呈現設計方案,提前發現並解決潛在問題,大幅縮短設計周期。
AI生産優化技術則應用於船舶生産流程管理,通過對生産數據的實時分析與智能調度,船舶建造周期可縮短20%,有效提高生産效率,降低生産成本。這種“維修+製造+能源”的複合轉型模式,讓希臘造船業在細分市場中重新贏得了議價權。
經濟共振:就業復蘇與區域振興
希臘造船業的復興已引發經濟外溢效應。
雅典西部造船集群作為産業核心區域,其復蘇帶動了周邊帕拉馬等地區的經濟發展。曾幾何時,這些地區因造船業衰退,失業率飆升至40%,大量居民面臨生活困境。而隨着造船業回暖,眾多船廠及相關配套企業恢復生産,創造出大量就業崗位。從船舶製造、維修的技術工人,到為船廠提供原材料、零部件的上下游企業員工,再到物流、餐飲等服務業從業者,都受益於造船業的復蘇。如今,帕拉馬等周邊地區失業率已降至12%,居民生活水平得到顯著改善。
造船業對希臘國內生産總值(GDP)的貢獻率也實現了穩步回升,從最低時的0.8%逐漸回升至1.5%,預計2026年貢獻率將進一步提升至2.5%。
比雷埃夫斯港作為希臘航運業的重要樞紐,依託造船業的復蘇,實現了集裝箱吞吐量的飛躍,2022年突破500萬標箱大關,躍居地中海地區第一大航運樞紐。港口的繁榮也有力帶動了裝卸、倉儲、運輸等相關産業發展,並吸引更多國內外企業入駐,形成了良好的産業集聚效應。
造船業的復蘇還激活了金融、法律、物流等一系列配套産業的活力。為滿足造船業的資金需求,銀行、金融機構推出多樣化的金融産品與服務,促進了金融市場的繁榮;法律行業為船廠的産權糾紛解決、合同簽訂等提供專業法律服務,推動了行業規範化發展;物流産業受益於船舶運輸量的增加,不斷優化運輸網絡,提高運輸效率。
如今,雅典已成功超越迪拜,成為歐洲航運服務中心,海事相關就業崗位數量達9萬個,佔全國總就業人數的1.2%,為希臘經濟的可持續發展注入了強大動力。
未來挑戰:技術鴻溝與地緣博弈
産業層面,亞洲造船企業在全球市場中佔據着絕對主導地位。國際航運經紀頭部機構克拉克森的數據顯示,亞洲造船企業手持訂單量佔比高達82%。在超大型集裝箱船、豪華郵輪等高端船型領域,希臘與亞洲造船強國存在明顯差距。
地緣政治層面,希臘造船業正面臨複雜的外部環境。歐盟內部對給予希臘造船業綠色轉型補貼存在爭議,部分歐盟國家認為希臘獲得補貼可能違背公平競爭原則,這使得其在爭取歐盟資金支持時面臨不小壓力。
同時,土耳其造船業作為希臘在區域內的主要競爭對手,近年來發展勢頭迅猛。憑藉地理位置優勢與相對較低的生産成本,土耳其在中低端船舶市場上對希臘構成較大競爭壓力。土政府大力扶持造船業發展,不斷加大基礎設施建設投入,積極吸引國際訂單,也進一步加劇了區域內的競爭。
總體上,希臘造船業的復興歷程,貢獻了傳統産業在技術革命與全球格局重構浪潮中進行適應性變革並取得成功的一個生動案例。它表明,一個國家即便處在核心産能衰退的困境中,依然可以通過制度創新、資本賦能和生態重構,實現産業的重生。希臘造船業這種“存量優化+增量突破”的發展模式,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説為全球傳統製造業轉型提供了寶貴的借鑒經驗。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