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擊人心的加沙“流民圖”

2025-04-17 07:00:00 來源: 《環球》雜誌

 

3月18日,從加沙地帶北部拜特哈嫩撤離的人們抵達加沙城

文/《環球》雜誌記者 黃澤民 薩娜·卡邁勒(發自拉姆安拉)

編輯/吳美娜

  沒有人知道巴勒斯坦人苦難的終點是什麼景象,它總是在不斷循環往復。這個國家邁向光明未來的腳步常常是進一步退一步,甚至不斷後退。

  1月中旬,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終於達成加沙地帶停火協議,但和平遠未降臨。3月18日,在巨大轟鳴聲中以軍戰機再次襲擊了加沙多地,造成數百人死亡。

  據聯合國方面估計,2023年10月7日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以來,加沙地帶至少有190萬人流離失所,佔總人口的90%。今年4月4日,聯合國發布報告説,在過去兩周時間裏,超過28萬人再次流離失所。許多人只帶着少量個人物品逃離,現在流落街頭,急需食物、飲用水等必需品。

  《環球》雜誌記者近期在加沙地帶北部多地看到,逃難的人在大片大片廢墟之間的泥地裏趕路,有的趕着驢車,床墊、水桶、木柴堆得幾乎與人一樣高,一家人圍坐在邊上;有的扛着編織袋、拎着煤氣罐,或者拉個小推車,獨自步行……長年累月的戰爭,極限壓縮了每個人的生活需求和生存空間。

  不知道這些人已經是第幾次踏上逃難之路,前路又會在何方?在這片已經千瘡百孔、不斷流淌血與淚的土地上,又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呢?

沒有最絕望,只有更絕望

  3月底4月初,以軍再次對加沙地帶南部城市拉法及附近地區發布撤離令。在拉法擠滿逃難民眾的街道上,記者遇到阿米娜·哈布,她拎着不多的行李,緊緊拽住兒子的手。哈布説,前不久她剛返回拉法的家,現在不得不再次逃離。“孩子問我能不能在開齋節這幾天去看望外婆,但眼下我們只能先逃命。節日已經不存在了,活命最要緊。”

  無論逃到哪,加沙民眾的生活已經沒有尊嚴可言。近期聯合國的一項調研或許有代表性:工作人員3月11日評估了加沙地帶南部汗尤尼斯的兩個社區,納姆社區約有800戶家庭,其中95%的房屋結構被摧毀;超過80%的家庭住在被摧毀房屋旁邊的臨時避難所中,一小部分人住在帳篷裏,約13%的人住在兩所聯合國學校中,5%的人住在受損的建築物中。

  聯合國報告説,雖然這兩個社區的家庭都收到了一些糧食援助,但他們離分發點很遠,那裏沒有社區廚房、聯合國支持的大餅店或大餅銷售點。烹飪燃料短缺嚴重,許多家庭依靠燃燒木材或塑料廢物和垃圾來做飯。這兩個社區的主要電力來源都是市政發電機,但每天只運行幾個小時。因此,居民必須外出為手機和電池等設備充電。

  才過去的冬季裏,狂風暴雨時常席捲加沙地帶,很多民眾失去了最後的棲身之所。哈利瑪·巴拉卡住在加沙地帶中部代爾拜拉赫的臨時帳篷裏。她的家之前在戰爭中被摧毀,從此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她向記者描述了2月初的一場大雨:“我試圖和女兒、丈夫一起躲在帳篷裏,但是狂風把帳篷吹得四分五裂,我們只能暴露在寒風中。”她説,“我和丈夫甚至無法保護女兒免受嚴寒,沒有人幫助我們。”

  缺水是個長期問題。沿海的加沙地帶,戰前乾淨的飲用水已經不充足,戰後以軍對基礎設施的大規模破壞,更是讓這個問題愈發嚴重。很多人只能選擇淡化凈化不充分、帶鹹味的水。來自汗尤尼斯的萊拉·阿布·哈姆丹是4個孩子的母親,她説,因為乾淨的飲用水太貴了,“有時,我們不得不把鹹水燒開來喝,孩子們抱怨肚子疼,我知道那是因為水被污染了。”

  更令人絕望的或許是,當流離失所者得以返回家園,卻發現故鄉已被夷為平地,再也無家可回。阿卜杜勒·拉赫曼·阿布·西塔來自加沙地帶北部拜特拉希亞,今年1月停火協議生效後,他回到了一年前逃離的街區,卻再也找不到小鎮,就像它從未存在過一樣。“我們的社區只剩下一片瓦礫。我們的家園、我們的記憶、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切都被摧毀了。”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悲傷,“這不僅僅是以色列和哈馬斯之間的戰爭。這是針對巴勒斯坦人的生存、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未來的戰爭。”

和平很遙遠,孩子怎麼辦

  孩子是最脆弱的群體。衝突之前,加沙地帶學校裏有超過62.5萬名學生,衝突後他們都失去了獲得正式教育的機會。聯合國報告説,截至2月25日,加沙地帶近88.5%的校舍受到直接打擊或被嚴重損壞,估計全面重建或大面積修復後才能恢復使用。

2023年12月27日,在加沙地帶南部城市拉法,巴勒斯坦畫家巴西勒·馬古西正在創作

  中學生塔梅爾·曼蘇爾因為以軍襲擊被迫離開加沙城,輾轉逃難到代爾拜拉赫。去年6月《環球》雜誌記者見到他時,他正在街邊當小販,以維持八口之家的生計。“接受了這麼多年的教育,現在我卻失去了對未來職業所有的憧憬。我們生活在毀滅性的戰爭中,我們需要錢。”他説。

  通過國際組織、當地教育部門等多方努力,很多學生近期以各種形式回到了“課堂”,有的是在簡易帳篷裏,有的是通過網絡,但這遠遠無法與曾經的校園生活相比。今年2月,來自加沙地帶中部布賴傑難民營的13歲學生薩梅德·伊哈布趕回學校,他希望能找到一些課桌,但只看到教室的殘骸和被摧毀的墻壁。他的校服也在多次流離失所中丟失了。

  重返“校園”對伊哈布來説是一次情感衝擊。“我回到學校發現許多同學都不在了,以色列軍隊殺死了一些人,其他人流離失所,去了加沙的不同地方。”儘管如此,他還是結識了新朋友,他們抱有同樣的決心,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要繼續接受教育。“教育是我們對抗無知的武器,我們相信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隨着戰火延續和人道主義形勢進一步惡化,一代加沙人正在失去童年的最後一絲甜蜜。今年3月,以軍恢復密集空襲後,住在加沙地帶北部拜特哈嫩的馬爾萬·哈達德陷入絕境。“去年(開齋節期間),儘管發生了戰爭,我們還是努力創造歡樂的氣氛。現在,我連給孩子們買甜食的錢都沒有了。”哈達德説,“我怎麼能告訴孩子戰爭很快就會結束呢?每當我們被轟炸聲驚醒,我們就會意識到和平還很遙遠。”

  在加沙城市中心,大多數商店都已關門或被毀。45歲的易卜拉欣·西亞姆經營一家甜食店,他説生意已經垮了,“我以前在開齋節期間能賣出幾十公斤甜食。但現在,人們連大餅都幾乎找不到了。”

  還有一些孩子已經失去一切。記者多次在各地醫院裏看到,找不到親人的兒童,不知所措地站在走廊裏哭喊,他們的一生,都被一場戰爭徹底改變。

  今年3月,記者見到阿布·穆罕默德·阿貝德時,他正站在加沙地帶中部努賽賴特難民營一頂破舊的帳篷前默默落淚。他盡力向唯一的孫子馬哈茂德掩飾自己的痛苦,孩子在三周前的以軍空襲中失去了父母。“我甚至找不到一塊糖果來安慰他。”阿貝德的聲音在顫抖。

  這樣家庭支離破碎的場景,記者在戰爭爆發之後見到了太多太多。去年9月,記者見到來自拉法的14歲女孩瑪麗亞姆·尼吉姆,她家九口人在6月被以軍的一次空襲擊中,她是唯一的倖存者。9月本來是開學季,但她再也等不到媽媽給她梳頭髮扎辮子,給她準備學校裏吃的午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爸爸媽媽、兄弟姐妹都不在了。”

  加沙地帶衞生部門3月24日發布的數據顯示,2023年10月7日新一輪衝突爆發至2025年3月23日期間,加沙地帶遇難者中有15613名兒童,佔遇難總人數的31%,其中有825人未滿12個月,274名兒童在戰爭期間出生並被殺害。

“黑夜”裏的點點微光

  戰爭並非摧毀了一切,記者也遇到無數堅守崗位、迎難而上的工作者,他們或許無法改變戰爭現狀,卻在戰爭帶給人們的“黑夜”裏,持續發出點點微光,讓人心懷希望。

  2023年11月,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不久,穆罕默德·阿馬西和幾位朋友在汗尤尼斯發起了“寓教於樂”志願項目,定期到容納流離失所民眾的學校教孩子繪畫唱歌,給他們講故事,或者扮成小丑帶來笑聲。

  在一次志願者組織的活動中記者看到,操場上孩子們圍成幾個大圈,志願者在中間或主持、表演,或組織比賽,引導孩子用雙手打出節奏,家長站立在外圍。在一場短跑比賽中,父母用歡呼和掌聲迎接孩子奔向終點線。

  志願項目發起人之一赫芭·拉耶斯告訴記者,這些游戲讓孩子們有歸屬感,知道還有人在乎他們。“幾乎每個在加沙的成年人都體會過戰爭帶來的痛苦,所以,作為大人他們能夠理解今天孩子們的感受。”

  去年夏天,記者在代爾拜拉赫見到19歲的巴勒斯坦學生拉哈芙·納賽爾。之前她被迫逃離位於加沙地帶北部的家,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她逐漸習慣了通過音樂表達心聲。“以前我唱的是愛情和幸福,現在我為被戰爭蹂躪的祖國而唱。”納賽爾經常穿梭在廢墟和臨時帳篷之間,到一些公開場合彈奏吉他,演唱本土歌曲。

  今年1月,在代爾拜拉赫的一所醫院裏,記者看到51歲的兒科醫生哈立德·賽達尼邁着沉重的步伐,依靠假肢從一張病床走到另一張病床。半年前,以軍空襲了賽達尼位於布賴傑難民營的房子,他的幾位家人被打死,他也被炸成重傷,失去了右腿。“有好幾次,我都希望自己在襲擊中喪生,因為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失去了所有價值,我成了家庭和社區的負擔。”

  但最終,他決定重回工作崗位。“在加沙,我們沒有抱怨的餘地,我們必須投入一切可用的資源。”他説,“特別因為我是一名兒科醫生。在戰爭期間,這個群體需要特別照顧。”

  今年2月,加沙城的阿拉伯語教師阿米娜·哈娜和學生們一起回到了課堂。設備簡陋,哈娜很難借用各種常規的學習材料,但她告訴記者,教學活動會持續下去。“他們(學生)心中的希望勝過一切困難。儘管加沙遭受了破壞,但從他們的眼中我看到了對學習、對生活的強烈渴望。”

他們害怕回到“地獄”

  加沙民眾對和平、對回歸正常生活期待了太久。今年1月當停火協議達成的消息傳來,加沙各地慶祝的人群紛紛涌上街頭。但隨後發生的一切,從美國總統特朗普提出“清空”加沙地帶的爭議性言論,到各方圍繞加沙地帶戰後治理方案的爭論,都預示了一個風雨飄搖的前景,讓加沙民眾心生憂慮。

  “我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我們會再次回到這個地獄嗎?戰爭告訴我們,和平來之不易。我們希望這次會有所不同。”住在加沙城的塔哈尼·沙馬拉赫説。

  然而,“不同”再次落了空。關注全球衝突的“武裝衝突地點與事件數據庫項目”數據顯示,以軍於3月下旬10天內對加沙地帶發動300多次空襲,幾近2月空襲次數的10倍。在以軍行動不斷導致巴勒斯坦平民傷亡之際,作為加沙地帶停火談判斡旋方的美國,重啟了一項對以軍售計劃。

  巴勒斯坦政治分析人士拉伊德·納吉姆對記者分析説,以色列的升級行動並不出人意料,將停火下的談判轉變為轟炸下的談判,這反映出以色列處理危機的方式發生了轉變。他認為,以色列正在利用局勢升級作為向談判施壓的工具,這也使盡快達成任何協議的前景變得更加複雜。

  在過去數月的採訪中,記者反復聽到一種解釋:戰爭繼續下去,是符合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政治利益的,他希望可以拖延針對他的法律案件,並且取悅極右翼勢力,防止執政聯盟垮&。有分析人士説,內塔尼亞胡目前在極右翼勢力面前騎虎難下,擔心繼續推進停火會為自身帶來更多政治風險。

  談判取得進展、再次陷入僵局,斡旋方提出戰後重建計劃、計劃無法獲得各方支持……這樣的新聞在過去幾個月裏循環往復,無疑傳遞出一個信號:巴以問題癥結是難解的。

  沒有人知道加沙地帶局勢會走向何方。眼見停火再次遙遙無期,無數人悲憤於這片土地變成政治算計的籌碼。“政客們為了到底誰應控制加沙爭吵不休,受苦受難的卻是我們,我們已為這場無休止的戰爭付出了巨大代價。”住在代爾拜拉赫的巴勒斯坦人奧姆·艾哈邁德·拉姆利説。來自以色列最南端的紅海城市埃拉特的羅特姆望向海灣,深深嘆息道:“這裡本應是和平的、繁榮的、共存的!”

手機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