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為什麼要紀念鄔達克
文/《環球》雜誌記者 劉娟娟(發自北京) 王麗麗(發自布拉迪斯拉發)
編輯/黃紅華
鄔達克應該不會想到,他設計的建築會在多年以後成為網紅打卡點。
人們在武康大樓前拍攝婚紗照
這幾年,到上海來一場Citywalk(城市漫游)的年輕人,到位於淮海中路五條街道交會處的武康大樓前擺出各樣姿勢拍下一張照片,幾乎成了必選項目。由於拍照游客眾多,這裡通常安排多名交警維持秩序。這座大樓由鄔達克於1924年設計,它是上海第一座外廊式公寓大樓。
此前,隨着電視劇《繁花》的熱播,上海南京西路上的國際飯店也成為劇迷們的打卡地。鄔達克1931年設計了這座曾經的“遠東第一高樓”,1950年,樓頂中心的旗桿被確定為上海城市測繪平面坐標原點。
拉斯洛·鄔達克,這位匈牙利籍斯洛伐克裔建築設計師,在1918年至1947年的29年裏,為上海設計了超過100棟單體建築,至今有35處被列為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築。
2024年是中國與匈牙利、斯洛伐克兩國建交75周年,由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集團)製作並出品的五集紀錄片《鄔達克》播出,作為紀錄片延伸拓展活動的展覽《一位上海建築師連接的世界》,也於同年底在同濟大學開啟,展覽持續至2025年4月18日。
“一位70多年前就離開了上海的歐洲人,為什麼會成為今天上海的城市符號之一?他和他的時代究竟産生了怎樣的關聯?他和今天的我們,又有什麼關係?”總導演兼製片人陳慶希望通過《鄔達克》向觀眾也向自己回答這些問題。
“上海的文化傳奇”
1918年,瘸着一條腿的“一戰在逃戰俘”鄔達克幾經輾轉來到上海避難。曾在布達佩斯技術與經濟大學學習建築,又在開辦建築營造公司的父親那裏接受過業務鍛煉的鄔達克,進入克理洋行,從一名繪圖員做起,開啟了他的上海灘建築百年傳奇。
為了拍攝紀錄片《鄔達克》,陳慶帶領主創團隊經歷數年,跨越亞歐美大陸,追尋鄔達克的足跡,採訪眾多相關人物,蒐集了大量珍貴文獻,最終集結成《成為鄔達克》《立命大上海》《在抽象中繁複》《向最高處去》《留下一扇窗》共五集內容。
陳慶將第四集《向最高處去》的內容總結為鄔達克的“高光時刻”。攝製組重點拍攝了國際飯店、大光明電影院、綠房子等鄔達克的代表建築。“‘最高處’既是物理概念的高度,也表達着不同族群、背景的人們挑戰極限、創造經典的過程。”
1934年,正值事業黃金期的鄔達克設計的上海國際飯店落成投入使用,此後在將近半個世紀時間裏,它都是上海的“天際線”。《繁花》中,阿寶就是站在國際飯店的陽&上向外眺望。能夠進國際飯店吃頓大餐,是當年不少上海人的夢想。
紀錄片中,主創從上海建工集團檔案室中找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建築學術刊物《建築月刊》,刊內的一張照片展現了國際飯店的施工場面,照片底部的説明描述了與建築關係最密切的三方——投資方四行儲蓄會、承建方馥記營造廠、建築師鄔達克。四行儲蓄會最初並無意開設酒店,而是準備用作辦公及公寓出租,而鄔達克建議業主放棄修建低層公寓,改而修建高層酒店。鄔達克敏銳地捕捉到上海已是遠東第一大城市,業主投資酒店的收益將大於公寓項目,而且當時上海尚無摩天大樓。業主最終採納了鄔達克的方案。
1929年,鄔達克在美國紐約、芝加哥等地旅行期間,仔細考察了新建的摩天大樓,這給了他在設計理念、風格和工程技術方面很大的 啟發。由於上海是沿海城市,下面的地層是軟土,國際飯店的橡木地樁深度足足有地上建築高度的1/3,並且用金屬圍欄圍起防止浸水,以保持建築的穩定性。為了減輕建築自重,鄔達克選擇使用德國製造的一種含銅和鉻的高強度合金鋼。這種材料兩年前剛剛申請專利,為首次在東方國家使用。馥記營造廠按照鄔達克的超高要求盡全力完成了“遠東第一高樓”的建設工程。國際飯店建成後,馥記營造廠專門做了一本工程紀念冊,上面記載,當時上海的建築普遍每平方米承重80磅(1磅約合0.45公斤),而國際飯店達到了每平方米承重350磅。
國際飯店節節向上時,吸引了一名在上海讀書的蘇州少年。少年驚訝於人類工程的偉力,竟然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向着天空生長。後來少年遠赴美國攻讀建築學,最終成為世界最知名的建築師。這名少年就是貝聿銘。他曾説,國際飯店和大光明電影院堅定了他做建築師的決心。貝聿銘曾為上海的鄔達克紀念活動題詞:“鄔達克的建築,過去是,今後也必將是上海的一道靚麗風景線。”
讓貝聿銘驚嘆的另一座建築大光明電影院(當時叫大光明大戲院),位於國際飯店附近,由鄔達克於1933年設計重建。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成為遠東最時髦熱鬧的城市,好萊塢的新電影一週後就能在這裡上映,當時鄔達克設計了4座電影院,其中就包括“遠東第一戲院”大光明。70年後負責修繕改造的建築設計師在工作中發現,大光明的用地形狀為異形,在這樣的空間裏塞入一個觀眾廳難度相當大,鄔達克當年的設計無異於螺螄殼裏做道場。因地基限制,電影院臨街展示面空間非常有限,鄔達克為大光明設計了一個高16米的方形玻璃燈塔,塔上裝了三座大型500瓦的發射燈,燈塔徹夜通明,數裏之外都可望見。
憑藉國際飯店、大光明電影院等作品,鄔達克成為當時上海最先鋒的建築設計師之一。紀錄片《鄔達克》學術顧問之一、同濟大學原常務副校長伍江説,“如果不是上海,而且是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鄔達克連能不能成為一名建築師都要打個問號;而如果沒有鄔達克,上海的建築史將是另一部建築史,另一部缺了不少姿彩的建築史。”
“正是因為上海這座城市的跨文化環境,因為上海的開放性和包容性,讓鄔達克的天才得以有機會展現。鄔達克的輝煌不僅在於他曾為這座城市留下那麼多重要的標誌性建築,更在於他已經成為上海這座城市的一個文化傳奇,以至於在近一個世紀之後,還在這座城市的文化記憶中繼續閃耀着炫彩。”伍江評價道。
連接歷史與當下
今天的上海依然閃現着的“鄔達克炫彩”,不只有國際飯店和大光明。
網紅武康大樓就是其一。武康路與淮海中路之間自然形成了一個30度銳角,鄔達克參照巴黎同類建築的樣式,巧妙利用地塊上的30度街角,將其設計建造成了“一艘劈波斬浪的大輪船”。大樓建成後命名為諾曼底公寓,被一些在滬洋商租為高級公寓。1953年,武康大樓有了現在的名字。如今,很多年輕人到上海,出虹橋高鐵站後奔赴的第一站便是武康大樓,下一站才是外灘。曾經安靜的武康大樓成為網紅之後,仍住有100多戶居民。看風景的人,也成了風景,游客蜂擁而至拍照打卡,大樓裏的居民也在看著樓下的人群。
巨鹿路一眾文藝店面中間,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子,門牌上寫着“上海市作家協會”。這裡曾是滬上實業巨子劉吉生的住宅。新中國成立後成為上海市作家協會的辦公地,巴金、夏衍、豐子愷、金宇澄等大家曾&&其中,《收穫》《上海文藝》《萌芽》等知名雜誌在此誕生發展。1926年,劉吉生擬建豪宅為妻子慶生,請鄔達克以“美滿家庭”為主題設計住宅,鄔達克借鑒希臘神話中的愛神丘比特和普緒赫的故事,故住宅亦稱“愛神花園”。住宅的許多細部特徵,在英國畫家萊頓的名畫《普緒赫洗浴》中都能找到原型。為感謝劉吉生給了他設計“愛神花園”的機會,鄔達克出資在意大利定制了一座普緒赫雕像贈予劉家,放置在宅前噴泉的中央。遺憾的是,如今游客不能隨意進入“愛神花園”參觀,不過可以在一旁沿街的作家書店裏翻翻書,那裏也是劉吉生住宅的一部分。
銅仁路上的吳同文住宅(今上海市規劃設計院所在地),被稱為“綠房子”,是鄔達克在上海的收山之作,之後他便舉家遷往美國。吳同文是當時上海著名的顏料商,靠經營軍綠色顏料致富,故整幢建築外墻貼綠色釉面磚。“綠房子”外觀呈郵輪樣式,寬大的露&形似甲板,內外裝飾摩登奢華,鄔達克將其設計成中國傳統生活方式和現代語言的一個混合體。當時,鄔達克向吳同文承諾,要為這位顏料大王建一座“一百年不過時的房子”。如今快至百年,“綠房子”依舊摩登。
這幾年每次到上海拍攝紀錄片《鄔達克》,陳慶都住在延安西路上的達華賓館。這座1937年落成的色彩淡雅、簡潔緊湊的小高層建築,最初叫達華公寓,由鄔達克設計並投資建造,也是他1947年離開上海前的居所。每每住在這裡,陳慶都感覺自己與鄔達克離得很近。很多像陳慶一樣來此“朝聖”的外地來客,在在線旅游&&(OTA)上給達華賓館寫下好評:“可想象大上海上世紀初的國際化風采”“造型現代而典雅,至今看上去仍然富有獨特氣質”……
“鄔達克設計的房子能留下這麼多,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好用。”紀錄片《鄔達克》的總策劃之一劉素華説。公寓、教堂、醫院、學校、銀行、工廠……鄔達克留給上海的這些好用的房子,依然在為今天的社會生活服務。“機緣巧合,鄔達克來到中國上海,以建築為媒成為了東西方文化使者,他留在中國的建築遺産如同一座座友誼的豐碑與橋梁,連接歷史與當下、今天與未來、世界與我們。”
劉素華也是鄔達克紀念館館長和創始人。2011年她對番禺路上的鄔達克舊居進行修繕與裝修,將老建築變身為鄔達克文化和歷史的展示空間。在那個鄔達克曾經的家裏,建廣廈萬間、堪稱工作狂的他,為了不影響家人經常睡在起居室的一個小床上。2024年,鄔達克舊居關閉,無數人趕在最後時刻前去拜訪。也有更多的人期待它重開的一天。
文明互鑒的生動樂章
紀錄片《鄔達克》播出後,陳慶收到一封來自鄔達克之孫艾文·鄔達克的電子郵件。艾文在信中透露,自己曾三次訪問上海,找到並拍攝了他祖父設計和建造的大約30棟建築。“非常感謝上海市政府管理人員和上海人民幫助保護這些建築,將它們列為重要的歷史遺産。這不僅對我們這個時代意義重大,對將來尤其重要。如果不保留過去的記憶和成就,那麼,我們就會永遠失去現實存在的基礎,而我們自身就是這現實的一部分。”
艾文也是紀錄片《鄔達克》的重要採訪對象之一。陳慶&&,鄔達克在歐洲和北美的家人都給了攝製組極大支持,大家至今仍保持着&&。
在紀錄片創作過程中,主創團隊除了遍訪鄔達克在上海設計的建築,還前往歐洲和北美多地拍攝,採訪各類人物80餘人,使用各類文獻近400張(份)。
以歐洲之行為例,陳慶向《環球》雜誌記者介紹,主創團隊希望更全面地了解鄔達克的成長軌跡、歐洲人眼中的鄔達克、他在上海的人生選擇和建築設計靈感的來源。“當然,我們不虛此行。我們在斯洛伐克的國家檔案館找到了他人生的第一張紙——出生登記表;在班斯卡拍攝到他17歲之前生活過的三幢房子、三所學校;在布達佩斯的鄔達克基金會看到了他的大學畢業證和他小時候使用的傢具;在布達佩斯技術與經濟大學(BME)找到了他大學四年的成績單;在匈牙利國家檔案館,找到了他擔任匈牙利駐滬榮譽領事期間提供的各種資料,甚至包括他女兒在德國出生時的出生證明……”
2024年中國與斯洛伐克建交75周年之際,在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發舉辦的中國電影節上,紀錄片《鄔達克》的宣傳片與斯洛伐克觀眾見面,引發在場嘉賓的濃厚興趣。斯洛伐克前駐華大使對《環球》雜誌記者説,“紀念為斯中友誼添磚加瓦的這位前輩,非常重要。”退休教師阿爾茲貝塔説,“我曾到上海參觀鄔達克設計的國際飯店,中國人民製作這部紀錄片非常好,我認為電影是讓人們找到共通點並彼此欣賞的最好方式。”建築設計師奧雷爾·法布裏説,“鄔達克為上海的建築發展作出了貢獻,我感到很驕傲,這樣一部有關東西方合作的紀錄片,將增進東西方之間的交流。”
陳慶清楚地記得,當她把鄔達克在上海的建築圖冊遞給匈牙利攝影師山多爾時,對方不止一次説,這些建築放到布達佩斯的街頭也毫不違和。
“建築是人類文明的凝結和載體,建築是技術也是藝術。”陳慶感嘆,“在兩次世界大戰的縫隙裏,不同來處、不同種族、不同立場、不同利益的人們聚合在上海,簡直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極致。然而,在這樣的巨大鴻溝中,不管是像鄔達克這樣的西方建築師,還是幫助藍圖實現的中國營造商,甚至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業主,他們都吸納了東西方文明的精髓,共同擁抱新技術、新材料,精益求精共同創作了屬於上海的經典建築作品。這就是文明互鑒的結果。”
今天,不只中國學者研究鄔達克,歐洲、北美的很多學者也在研究他。執教於米蘭理工大學建築系的意大利學者盧卡·彭切裏尼,也曾像後來的中國紀錄片拍攝團隊一樣,歷時多年走訪歐亞美近百座城市,實地探尋鄔達克的足跡,與尤利婭·切伊迪合著了《鄔達克》一書。中國學者華夏虹和喬爭月共同翻譯了這部鄔達克的傳記著作。這幾位作者和譯者又作為採訪對象出現在陳慶的紀錄片中。鄔達克的故事就這樣被不斷講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