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向7000多種罕見病宣戰
在四川省成都市一家中醫盲人理療店裏,“瓷娃娃”胡星在創作繪畫作品
文/《環球》雜誌記者 彭茜
編輯/樂艷娜
夜色漸濃,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神經內科診室內,罕見病醫學中心主任袁雲仍在加班,為身着紅毛衣的小男孩檢查肌力。
12歲的男孩面色紅潤,胖乎乎、樂呵呵的,卻比同齡男孩矮,上&階和蹲起都需攙扶。他患有一種名為“假肥大肌營養不良症”的罕見病,以緩慢進行性發展的肌肉萎縮、肌無力為主要表現。
袁雲的診室裏總是充滿焦慮和心碎的家長,他們像等待宣判書一樣等待最終的診斷結論。《柳葉刀·全球衞生》雜誌近期刊文顯示,已知的罕見病超過7000種,全球約有3億人受罕見病影響。對於醫生和科研人員來説,這是他們競相求解的醫學塔尖上的難題,也藏着攻克常見疾病的“金鑰匙”;而對於患者和家屬來講,來自基因表達的一次失誤,就造成他們比常人艱辛很多的人生。
當疾病穿上“隱身衣”
罕見病指發病率極低、患病人口數量極少的疾病。它非指某種特定疾病,而是散在各疾病系統中各類罕見疾病的統稱。它非常狡猾,仿佛披上了“隱身衣”,藏在很多常見疾病身後,很難第一時間被診斷。
“瓷娃娃(成骨不全症)”“木偶人(多發性硬化症)”“蝴蝶寶貝(大皰性表皮松解症)”……這些童話般的名字後面,是一個個令人心痛的罕見病案例。很多我們相對熟知的疾病實際上也屬於罕見病範疇,如部分遺傳性耳聾、白化病、血友病、苯丙酮尿症、漸凍症等。而且,隨着人類對疾病研究的逐漸深入,不斷有新的罕見病被發現。
罕見病常涉及多系統、多臟器,病程往往呈現慢性、進行性、耗竭性發展,甚至造成殘疾或危及生命。據《柳葉刀》統計,近70%的罕見病在兒童時期發病,約30%的罕見病患兒在5歲前死亡。
袁雲擅長診治的假肥大肌營養不良症多在兒童早期發病,出現漸進性的肌肉無力或萎縮,直至中晚期出現心肌損傷、呼吸窘迫甚至多器官系統受累。從醫40多年,他一直在與這種吞噬孩童的病魔作戰,希望給患兒多爭奪一些自由行走奔跑的時間。
每週,袁雲要接診約百位罕見病患者。他常常會為因各種原因而延誤診斷的患者惋惜。一位患免疫性壞死性肌肉病的姑娘,從3歲開始被地方醫院誤診,到33歲才確診,目前已完全癱瘓,靠輪椅和呼吸機維持生命。
由於罕見病患病人數少,種類龐雜,極易出現誤診、漏診。《柳葉刀》的數據顯示,罕見病從發病到確診的平均時長為4.8年。
“罕見病診斷難、治療難是世界難題。”袁雲對《環球》雜誌記者説,“罕見病罕見,罕見病專家更罕見”這一事實短期內無法改變。
據介紹,80%的罕見病與基因突變相關,環境因素、病毒感染、免疫異常也可能誘發罕見病,還有部分病因不明。北京協和醫院院長張抒揚説,罕見病診斷延遲,除因發病率低,症狀可與常見疾病混淆,很多醫生診斷經驗不足外,基因檢測等先進診斷技術在基層醫療機構普及率低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連結“醫學孤島”
“他們像是散落在夜空的星星,孤獨地遙望。”蔻德罕見病中心創始人、主任黃如方如此形容罕見病患者群體。他是這個國內最大罕見病公益組織的負責人,同時也是一名患假性軟骨發育不全症的罕見病患者。
在位於北京豐台區的蔻德罕見病中心辦公室,隨處可見患者的肖像海報和“因為有你,愛不罕見”的標語。從事罕見病公益需要樂觀和強大的內心,而該中心員工有三分之一是罕見病患者。
黃如方珍藏着一張照片:在廈門海邊,他和患有脊髓性肌萎縮症的8歲小女孩劉詩瑤一起把腳埋進柔軟的沙灘,感受陽光的熱情和海風的輕拂。
中國有超過2000萬名罕見病患者,出游對他們來説基本上是奢望。蔻德“罕罕漫游”項目誕生後,他們帶領170多個罕見病小朋友的家庭,走向海邊、山裏、樂園,從北京環球影城、上海迪士尼樂園,再到南京紅山動物園、廣州長隆野生動物世界……足跡遍佈全國15個省份、50多個城市。
黃如方帶領蔻德走過12年,孵化和賦能150多個患者社群,提供心理、康復、醫患協同等服務;成立瑞鷗公益基金會,資助罕見病科研;溝通患者、藥企、政府等相關方,推動治療可及性與可負擔性;面向全人群提供罕見病科普與宣教……
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罕見病醫學中心主任袁雲
袁雲的理想和黃如方有些類似,如果用一個詞形容,那便是“聚沙成塔”。他希望匯聚全國的罕見病診療專業力量,讓精準化診療下沉到每一個市縣村鎮。
30多年前,袁雲在德國埃森大學神經病理研究所攻讀醫學博士。多年後重訪慕尼黑大學,他被其專業細分的罕見病中心所震撼——該校建有67個不同疾病的醫學研究所,如多發性硬化研究所,一層是門診,二至六層做科研。他急切希望國內依託各大學附屬醫院已有的罕見病研究優勢科室,建立集科研、教學、臨床為一體的罕見病專病醫學中心。
“利用制度優勢和有限的罕見病醫師資源對患者集中化管理,不僅可以最大程度減少誤診、提供最科學及時的治療,也將使我們國家在3至5年內能迅速發展為罕見病領域的全球引領者。”袁雲説。
罕見病不僅診治難,治療藥物更為稀缺,因而被稱為“孤兒藥”。由於患者群體小,臨床試驗難度大,市場需求有限,罕見病治療藥物研發成本高且回報不確定,企業研發積極性低。《柳葉刀》數據顯示,約95%的罕見病缺乏獲批療法,而已上市的藥物又存在價格昂貴或供應不足的問題。
近年來,中國&&多項政策改善罕見病患者用藥環境,公布的兩批罕見病目錄收納病種達207種;90余種罕見病用藥被納入國家醫保藥品目錄;海南博鰲樂城國際醫療旅游先行區等創新模式,進一步提高了用藥可及性。
但僅靠目錄製和醫保談判解決患者用藥難問題仍遠遠不夠。據蔻德罕見病中心統計,全球已上市800多種罕見病藥物,在中國獲批上市還不到30%。已上市的罕見病藥物中,也仍有1/3尚未被納入醫保。
相關領域專家認為,解決用藥難問題需探索更加多元的保障機制。黃如方建議國家牽頭盡快設立罕見病專項醫療保障基金,並鼓勵更多地方省份開展類似探索,基金可來自公共財政撥款,同時積極引導社會力量參與。張抒揚建議針對基因治療等昂貴藥物建立多元複合支付方式,探索通過與商業保險合作共擔治療費用。
基因暗河中的一束光
近年來,基因編輯、人工智能(AI)制藥等新技術不斷涌現,如同照亮罕見病基因暗河的一束亮光,正在改寫診療與新藥研發格局。
一批基於基因編輯、細胞治療等新技術的療法已獲批上市。2023年,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FDA)批准首款CRISPR/Cas9基因編輯療法Casgevy上市,用於治療鐮刀型細胞貧血病患者。同年,FDA為營養不良型大性表皮松解症批准了首個基因療法:一種促進癒合的局部使用凝膠Vyjuvek。此外,美國生物技術公司Regenxbio與日本新藥株式會社合作,使用基因療法治療亨特綜合徵,改善了患者的神經發育。
中國罕見病藥物研發起步比歐美晚,經驗和技術積累都相對薄弱,但在基因治療等新技術應用方面持續取得突破,一批治療血友病、遺傳性視神經病變等的基因療法已進入臨床試驗。據《2025中國罕見病行業趨勢觀察報告》統計,2024年,中國有約210條罕見病藥物管線處於臨床試驗階段,其中近38%處於臨床三期,涵蓋20余種罕見病。
AI也不斷助力罕見病診斷。2024年,華大集團將基因組數據結合AI算法,推出自研生成式生物智能,包含面向遺傳病臨床檢測的大模型,已開始應用於罕見病診斷。復旦大學智能醫學研究院與武田中國合作研發基於生成式AI的“罕見病大語言模型和罕見病輔助篩查診斷數字化解決方案”,聚焦法佈雷病、遺傳性血管性水腫等病種。北京大學第一醫院開發的“腎説”大模型已應用於罕見病臨床診療。北京協和醫院與中國科學院自動化研究所共同研發的“協和·太初”罕見病大模型近日也進入臨床應用階段。
2024年“罕罕漫游”廈門站,蔻德罕見病中心創始人、主任黃如方和劉詩瑤小朋友在海邊
推動罕見病研究不僅能惠及患病群體,還能推動各個疾病領域的創新藥突破。黃如方説,罕見病是全球新藥研發熱土,近5年歐美獲批新藥約半數為治療罕見病的“孤兒藥”。由於罕見病涉及多系統,把罕見疾病研究透了,對於很多其他慢性病、腫瘤等治療都大有裨益,將為常見疾病研究帶來新療法。
很多常見病藥物的研發成功,就得益於罕見病研究中的“靈光一現”。高血壓一線治療用藥ARB(血管緊張素II受體拮抗劑)的發現,就來自對攜帶有AGT基因突變的一小群特殊高血壓患者的研究。降血脂明星新藥PCSK9抑製劑,也是受對攜帶PCSK9基因突變的高膽固醇患者群體的研究 啟發。科學家還正在以一種罕見的家族性糖脂代謝疾病戈謝氏病為疾病模型,開發帕金森病預警標記物和治療藥物。
“應通過科技創新把罕見病‘醫學難題’變成‘技術突破’的先鋒領域。”張抒揚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