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美軍“硅谷勢力”
2月13日,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美國國防部長赫格塞思(左)與北約秘書長呂特共同出席發布會
文/陳航輝 張澤正
編輯/黃紅華
近年來,美軍高層頻頻向硅谷伸出橄欖枝。2024年8月,美國陸軍軍醫署長馬利·伊薩格尼中將率團考察硅谷,參觀了谷歌和斯坦福大學的研究中心,尋求將雲計算、人工智能等先進技術應用於軍事保健和醫療服務;當年10月21日,美國國防部首席人才管理官帕米特向媒體透露,國防部正在考慮向地方高端科技人才開設特殊服役項目,動員硅谷科技公司技術主管加入預備役,使軍方更好地利用地方科技人才。
今年3月初,據國防創新實驗小組(簡稱 DIU)宣布,美國軍方的印太司令部和歐洲司令部將率先通過“雷神鍛造”計劃,獲得由Scale AI公司及其行業合作夥伴提供的新一代生成式人工智能能力。DIU是一個總部位於硅谷的機構,在印太司令部和歐洲司令部都派駐了人員,以協助解決這些作戰司令部面臨的技術相關難題。
再度“聯姻”硅谷
美軍的這一波“硅谷熱”早在10年前就拉開了帷幕。2014年12月,美國國防部當時分管系統工程的副助理國防部長威爾比造訪硅谷,一次性參觀了12家高科技公司,廣泛了解硅谷科技創新現狀,徵詢科技公司對服務國防的想法。
威爾比訪問硅谷向外界釋放一個信號:美國防部尋求恢復與硅谷的密切合作。4個月後,時任美國防部長卡特親自探訪硅谷,在斯坦福大學發表題為《為五角大樓重新“佈線”》的演講,宣布五角大樓將花費數十億美元研發機器人、人工智能、雲計算等先進技術,鼓勵硅谷高科技公司積極參與競標。
事實證明卡特造訪硅谷並非政治秀,而是真心“取經”。在接下來一年多時間裏,卡特4次造訪硅谷,頻次之高在美國歷史上十分罕見。在卡特帶動下,美國防部和軍種高官紛紛赴硅谷考察學習,推動軍方與硅谷互動走向機制化常態化。
拜登政府時期,由國防部長奧斯汀領導的美國軍方同樣重視發展與硅谷的合作關係。例如,美國防部常務副部長希克斯先後在2022年4月、2023年12月兩次造訪硅谷,走訪高科技公司,尋求擴大合作機會。特別是在2023年12月的考察中,希克斯宣稱五角大樓與硅谷的“&&”是美國贏得軍事競爭的關鍵,動員硅谷高科技公司支持軍方和競爭對手展開軍事競爭。
在長期對外戰爭中,美軍形成了濃厚的技術戰思維。它集中體現在武器裝備較對手領先一代以上,作戰能力擁有代差優勢。在越南戰爭後幾場大規模對外戰爭中,美軍相較於對手均擁有技術代差優勢,這不僅給美軍帶來巨大的作戰優勢,而且大大減少了美軍傷亡,高度契合美軍官兵心理和國內政治需要。
這是2022年2月14日,美國“哈裏·杜魯門”號航空母艦停泊在克羅地亞斯普利特附近(資料照片)
至海灣戰爭後,擁有技術代差優勢成為美軍建軍備戰的基本原則。美國軍事思想家詹姆斯·鄧尼根曾指出:“海灣戰爭顯示了技術上佔優勢武器的長處。因此,許多美軍界高層人士認為,其他任何優勢(包括美軍在訓練方面的優勢)均可丟掉,唯獨技術優勢不能丟。”
2012年&&“亞太再平衡”戰略以來,美國國家安全戰略重心逐漸從打擊國際恐怖主義向應對大國競爭轉變。美軍高層認為,21世紀以來美軍深陷全球反恐戰爭,對於瞄準打贏“明天的戰爭”的軍事高科技投入不足,美軍技術優勢不斷縮小。
一度冷落硅谷
這不是美國軍方第一次向硅谷尋求幫助。冷戰期間,為贏得對蘇軍事技術優勢,美國軍方與硅谷形成密切的合作關係。最早入駐硅谷的瓦裏安公司,其初期核心業務就是為軍方製造雷達零部件;著名的仙童半導體公司,其生産的芯片相當一部分出售給軍方。
冷戰時期,硅谷一度承接了美國海軍全部的洲際彈道導彈和大部分偵察衛星的製造業務,其生産的晶體管和集成電路是美軍高技術武器裝備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裏根政府時期,硅谷公司每年從軍方獲得多達50億美元的防務合同,硅谷最大的防務承包商洛克希德·馬丁導彈和航天公司的員工數量多達2萬人。
不誇張地講,沒有硅谷就沒有美軍的精確打擊革命,也就不會有冷戰後美軍的軍事技術霸權。
冷戰結束後,三個趨勢性變化導致美軍與硅谷短暫分道揚鑣。首先,20世紀八九十年代迎來了以互聯網技術為核心的信息技術革命,急速擴張的商業市場令防務市場相形見絀,加上防務合同限制因素多,與軍方合作對硅谷科技公司來説日益失去吸引力。
其次,航母、隱形戰機、阿帕奇直升機、艾布拉姆斯坦克主戰裝備在海灣戰爭中大展拳腳,促使美軍在冷戰結束後很長一段時期追求大型尖端武器&&,這些武器&&只有大型防務承包商能夠研製,導致硅谷高科技公司逐漸被邊緣化。
最後,冷戰結束後美國不再面臨蘇聯這樣的競爭對手,但其對外政策卻變得日益“軍事化”“帝國化”。轟炸南聯盟、入侵伊拉克,對外動武持續不斷。這與硅谷一直以來的反戰文化格格不入,價值觀念的衝突促使硅谷與軍方漸行漸遠。在上述因素疊加作用下,至2006年硅谷許多傳統防務承包商完全撤出了軍用市場。
把硅谷打造成“國防谷”
這一次,擁有洛克希德·馬丁、雷神這樣的世界頂級軍火公司支持的美國軍方,為什麼要尋求與硅谷合作呢?主要還在於硅谷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硅谷具有全球首屈一指的創新活力,能夠幫助美軍快速創新。美軍認為,在人才、信息、資本全球流動的今天,創新主體已經從軍方變成私營企業,試圖通過技術封鎖競爭對手已經不切實際。
得益於一流的教育資源、龐大的科技人才群體和完備的創新生態系統,硅谷是全美乃至全球最具活力的科技創新中心,匯聚了大量雄心勃勃的初創公司,培育了蘋果、谷歌、英特爾等眾多全球頂尖科技企業,擁有全美13%的專利。美國軍方意圖利用硅谷的創新活力為傳統國防創新生態系統“輸血”,通過引入新力量增強國防創新生態的競爭性,從而加快國防科技創新速度。從更大的視角看,美國防部的核心目標是通過硅谷連通美國國家科技創新這一“大生態系統”,為國防科技創新提供更加強大的動力。
硅谷是美國乃至全球投資資本匯集地。科技創新是一個燒錢的行當,雄厚的資金支持是穿越創新“死亡之谷”的基本條件。硅谷匯集了全美1/5以上的風險投資以及大量天使投資,它們不僅規模遠大於軍方科研投入,而且風險承受度更強、靈活性更大。美軍方希望通過硅谷撬動龐大的民間風險投資及其他各類投資,為國防科技創新提供更加強大和持久動力。
硅谷處於當前智能技術革命的最前沿,能夠幫助美軍加快智能化轉型升級。當前,戰爭形態加速向智能化戰爭演進,誰佔據智能技術發展的制高點,誰就擁有現代戰場的主導權。硅谷擁有芯片技術傳統優勢,擁有谷歌、英偉達、甲骨文等一大批智能技術領軍企業,在機器人、雲計算、無人自主技術等方面處於領先地位,是美國軍方不可忽視的一支力量。
在俄烏衝突中,Primer AI公司運用自然語言處理技術提供了俄作戰意圖重要情報,BlackSky等遙感技術公司提供了俄軍大兵團進攻車隊的精確方位,SpaceX的“星鏈”技術有效支撐了烏軍戰場通聯,這些使美國軍方實實在在看到了硅谷科技公司在未來智能化戰場上的潛在作用,促使軍方以更大決心擁抱硅谷。
美國防部向硅谷靠攏的做法也得到越來越多國會議員的支持。2022年9月,美眾議院議員羅伯·威特曼公開刊文呼籲,國會應加大力度支持國防部加強與硅谷合作,將硅谷打造成21世紀的“國防谷”。
“國防谷”新聯盟
為修復與硅谷的合作關係,過去10年美國防部採取了一系列改革和優化舉措,尋求建立新的“國防部-硅谷”聯盟。
一是設立DIU等專職機構,加強與硅谷互動與溝通。2015年8月,DIU首個分支機構入駐硅谷。DIU的核心職能有兩項:一是作為國防部的“觸角”,感知和識別具有軍事應用前景的新興技術和商用成熟技術,將其推介給各軍種,從而在科技公司與軍種之間架設合作橋梁,加快高新技術從實驗室和商業市場走向戰場;二是通過與高科技公司,特別是處於傳統國防創新生態系統以外的小型和初創公司接觸,吸引更多科技公司參與國防科技創新,壯大國防工業基礎。
從實際效果看,DIU對於激活硅谷科技公司參與國防創新的熱情發揮了重要作用。自組建以來,DIU向五角大樓推介了數百家初創公司,經DIU資助的科技公司從美軍各軍種獲得了價值50億美元的合同。基於DIU前期運行經驗,美國防部於2022年12月成立了戰略資本辦公室(OSC)。OSC的核心職能是評估國防關鍵技術領域投資整體態勢,識別缺少資金支持的關鍵技術領域,通過提供貸款、擔保等金融工具吸引和引導民間資本投資國防關鍵技術領域。
此外,美軍方還通過設立國家安全創新網絡、快速創新基金、國家安全和創新資本倡議以及各軍種研究實驗室創新機構(AFWERX),加強與地方科技公司、風險投資和天使投資、科研院所的接觸與合作。
二是成立國防創新委員會,發揮地方領軍型科技人才資源的智庫作用。2016年3月,美國防部成立國防創新委員會,負責就國防創新人才與文化、技術與能力、實踐與作戰等方面向國防部提供獨立諮詢和建議。該委員會由谷歌前首席執行官埃裏克·施密特擔任主席,成員包括10多名科技公司高管、知名風險投資人和大學教授等。在施密特的領導下,國防創新委員會定期赴國防部下屬機構、作戰司令部和軍種部隊進行調研,尋找制約國防科技創新與應用的難點堵點,並就此提出建設性意見和建議。
三是持續簡化國防競爭和採購流程,為非傳統防務承包商參與國防創新提供便利。美國防採辦系統的龐大、複雜限制了小型和初創公司參與其中,導致國防創新生態系統不斷萎縮。例如,受制於美國防部煩瑣的“規劃、方案、預算和執行流程”(PPBE),防務承包商通常需要2年時間才能獲得一個合同,許多初創公司等不起也熬不過。2016以來,美國防部在國會支持下持續推進國防採辦改革,更新《國防採辦系統》等綱領性採辦政策文件,針對不同採購項目建立多樣化採辦路徑,在傳統採購流程之外開設新的快速採購通道,設法使採購流程更便捷。
近年來,美國防部和各軍種越來越多地使用“其他交易授權”(OTA)合同,以繞開《聯邦採購條例》的條條框框,建立國防採辦快捷通道。目前,DIU為“其他交易授權”合同開發了“商業解決方案開放”(CSO)流程,以便國防部快速評估、篩選和推進高價值、高潛力項目。在新流程下,科技公司只需提交5頁以內書面概要或15張以內幻燈就可參加競標,DIU和國防部所屬機構必須在收到方案30天內予以回復。通過新流程評估的公司可在2至3個月內獲得原型研發合同,大大簡化採辦流程。
新軍工利益集團
在國防部助攻,特別是在俄烏衝突的刺激下,越來越多的硅谷科技公司開始認同與軍方的合作,甚至將支持美軍視為新的政治正確。
2023年10月,硅谷防務集團(SVDG)所屬60多家高科技公司和投資機構聯名致信美國國會,呼籲《2024財年國防授權法案》繼續支持國防創新活動,督促國防部更加有效地利用非傳統防務承包商參與軍方項目。總體而言,硅谷正從三個方面服務於美軍轉型升級。
其一是協助軍方制定相關政策與戰略文件,強化對國防科技發展的戰略指引。
自2016年成立以來,美國防創新委員會在硅谷等科創中心配合下,協助軍方&&了《國防科技戰略2023》,明確國防科技發展的戰略目標和實現路徑;制定並定期更新《關鍵和新興技術清單》,確定國防科技投資的重點技術領域和發展方向;撰寫《5G生態系統:對美國國防的風險與機遇》《調整激勵機制推動技術更快採用》《優化與盟友夥伴的創新合作》等系列技術報告,就關鍵技術領域創新機遇、持續改革國防採辦系統、加強與同盟協同創新等方面提出專家建議。
其二是助力美國防信息基礎設施數字化轉型,夯實智能化轉型基礎。
從2019年起,美國防部一直尋求對國防部信息基礎設施進行數字化升級改造,吸引了谷歌、甲骨文等一大批硅谷科技公司參與競標。2022年12月,美國防部宣布授予亞馬遜、谷歌、微軟、甲骨文四家公司聯合開發“聯合作戰雲能力”項目,為國防部提供涵蓋所有安全領域的全球雲服務,使美軍海外戰場與後方總部連為一體。2024年11月,硅谷防務科技新銳Palantir公司宣布將與亞馬遜網絡服務公司、Anthropic公司合作,為美情報界和國防機構提供Claude 3和3.5系列大語言模型訪問權限,加快實現大語言模型的軍事應用。值得注意的是,在硅谷科技公司加持下,近年來美國防部信息基礎設施改造取得明顯進展。
其三是參與研發無人自主系統,促進美軍加快形成無人化智能化作戰能力。
目前,硅谷科技公司正與軍方建立日益密切的合作關係,成為軍用無人自主技術的研發主力。例如,Palantir公司主攻數據融合、態勢研判和輔助決策業務,目前已初步具備使用AI快速分析戰場態勢、生成行動方案並提交作戰計劃的技術能力,未來可能徹底顛覆美軍作戰方式;Shield AI公司擅長研發空中無人駕駛系統,2022年12月成功試飛了無人版F-16戰機,該公司目前是美國空軍有人-無人協同作戰技術開發的重要合作夥伴;Anduril公司是無人機技術的領跑者,其開發的Hive自主無人機已具備小型蜂群作戰任務。此外,硅谷科技公司還廣泛參與認知電子戰、預測性裝備養護、反無人機技術、無人水下自主系統等項目,助推美軍加快向智能化軍隊轉型。
隨着美國防部與硅谷重新結盟,美國內可能形成新的軍工利益集團。為維持獲取高額利潤,這一新的軍工利益集團可能與美國內傳統大型軍火商合流,進而發展成“五角大樓-軍工企業-國會”聯合體,通過誇大競爭對手的威脅而持續增加國防投入,進一步助推美國的戰爭狂熱,推高大國衝突的風險。
(陳航輝係陸軍指揮學院副教授;張澤正係陸軍指揮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