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家眼中的匈牙利:從古典名著熱起來的中國文化
這是1月21日在匈牙利布達佩斯拍攝的中國農曆蛇年生肖郵票首日封和紀念戳
口述/余澤民 採訪整理/《環球》雜誌記者 王其冰 陳浩(發自布達佩斯)
編輯/胡艷芬
余澤民是匈牙利文學界著名的翻譯家和作家,是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雷作品中文版的重要譯者。從本世紀起,他先後將20多部匈牙利文學名著通過翻譯出版介紹到國內。2017年4月20日,匈牙利政府向余澤民頒發了“匈牙利文化貢獻獎”。近年來,他致力於中國經典文學作品及文化著作的匈牙利語譯介出版。
不久前,這位見證30年來中歐文化交流的翻譯家,以自述的方式回顧了中國古典文學在匈牙利傳播、架起文明互鑒橋梁的逸事。
春節、李白和京劇
我是1991年來匈牙利的。21世紀初歐洲一體化思潮盛行的時候,匈牙利會慶祝中國的春節,有時候會組織好幾天的活動,大概是匈牙利政府或歐盟統籌發起的,規模甚至比當地華人組織的還要大。
當時歐盟還出資拍攝移民題材的片子,我曾參與劇本的撰寫。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之前,匈牙利舉辦過一個系列活動,主題是“誰是真正的匈牙利人”,一共找了10名在匈牙利長期定居的外國人,我是其中之一,另外還有來自日本、蒙古國、塞爾維亞和非洲的朋友。我們主要分享自己融入匈牙利的故事,我談的是自己的翻譯寫作和咖啡館之間的關係。當時這段內容在匈牙利電視台的廣告時間播放,目的是鼓勵移民融入、接受多元文化。
有一年春節的一次經歷令我印象特別深。那是1999年,第一個獲得布克國際文學獎的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過45歲生日,他在家組織了一個派對,邀請朋友們一起過中國春節,請我去幫忙做飯。當時他家裏來了20多人,都是匈牙利有名的詩人、作家、畫家等。
席間,他從書架上抽出匈牙利老一輩漢學家艾之迪(埃切迪·伊爾迪科)撰寫的《中國傳統節日》一書,為大家朗讀了其中有關春節的段落。在場記者、作家瓦格沃爾基·安德拉什,也分享了他在日本過春節的經歷。當時我特別感動,因為這是一個匯聚了歐洲文化精英的場合,他們如此認真地過中國春節、聆聽關於春節的習俗。
克拉斯諾霍爾卡伊1991年去過一次中國,1998年夏初又在中國住了一個多月,我陪他在四川沿着詩仙李白走過的路旅行,因為他讀了科斯托拉尼早在1920年代翻譯的李白的詩歌,這些詩歌影響了許多代匈牙利知識分子。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想用這種方式來了解李白。
我回國時,他還拜託我買京劇磁帶,其中有一盒是梅蘭芳的《宇宙鋒》,這盒磁帶就在那次春節派對上播放給大家聽。一群匈牙利的作家、詩人、藝術家坐在一起聽梅蘭芳的京劇,這讓當時的我備感意外。
《道德經》風靡
1990年代初,那時來匈牙利的中國人絕大多數還是為了淘金,我可能是其中從沒做過生意的少數。2000年前後,我開始從事翻譯、寫作。
克拉斯諾霍爾卡伊主要關注中國的詩歌作品等,但這些詩歌基本上都是從英語轉譯過去,因此直接翻譯成匈牙利語很重要。我注意到,在中國詩歌的轉譯中,格律形式幾乎不存在,甚至連行數的對應都無法保證。比如八行詩轉譯過去可能就變成了二十行,但只要譯者捕捉到中國古詩的韻味,哪怕只有兩行,對匈牙利讀者來説也都是全新的感受。
其實,很多西方人對中國文化的熱忱體現在翻譯中國古詩和古代經典上。在匈牙利,至少有十幾人用各種語言翻譯《道德經》,我認識的一位匈牙利詩人,還模仿《道德經》寫長詩,題目就叫《道》。
余澤民在書房
我出國前,從未深入研究過中國傳統文化。反倒是和自己的母體文化産生一定距離後,才有了這種回望和凝視的體驗。
初到布達佩斯時,朋友帶我拜訪了一位《道德經》和《易經》的匈牙利譯者——拉考楚恩·伽博爾。他是一位很有名的作家、詩人、畫家,還是匈牙利水彩畫協會的主席,極為熱愛中國文化。當時我特別緊張,因為出國前我從未讀過這兩部書。到他家,我發現他也很緊張,後來他告訴我,因為他不懂中文,連“你好”“謝謝”都不會説,但他懂古漢語,這真是件神奇的事。
拉考楚恩學習古文的方式很特別,他收集了匈牙利語、英語、德語、法語等各種他所掌握語言的《道德經》譯本。我在他家還看到了英語、德語、法語的古漢語字典。《道德經》有5000多個字,他就一個字一個字地查不同語言的古漢語字典,找出每個字的意思和相關例子,然後對比各個譯本,判斷哪個譯本更貼近原著。
他用這種看似笨拙,實則極為嚴謹的方式花了十幾年時間翻譯了《道德經》。我們初次相見,他從書架上拿出一本《道德經》。那是一本線裝書,紙頁已經發黃,據説是明清時期的版本,他托朋友從台灣買來的。他讓我隨便翻一頁遞給他,他居然都能用古漢語念出來,使我徹底折服。
後來,我參與了他的新版《道德經》和《易經》譯著的出版工作。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開始認真閱讀這兩本書。我對着母親從北京捎來的幾個版本的《道德經》和《易經》的白話本,邊讀邊抄寫。拉考楚恩希望書中能有中文原文,但很多生僻字打字機打不出來,我就用毛筆把整部《易經》抄了一遍。
大概是2000年,某一天匈牙利當時知名搖滾歌星塞阿米來找我。他在匈牙利家喻戶曉,創辦了每年8月的“島上音樂節”。他是為養父繆勒·彼特而來,繆勒是匈牙利非常有名的作家,其作品《占卜書》至今仍十分暢銷。塞阿米希望將這本書的中譯本作為送給養父70歲生日的賀禮,想請我翻譯。看過書後,我發現內容是關於《易經》六十四卦的解讀,作者以自己的理解解卦,十分有趣。
這些經歷讓我感受到一種很有意思的文化融合。後來我接觸了更多關於《道德經》的內容,在教學過程中也有意識地去了解不同譯本,才發現《道德經》對匈牙利人的影響極其深遠。毫不誇張地説,在匈牙利,只要是知識分子,家中書架上基本都有《道德經》相關書籍,其在匈牙利文化圈的普及程度,堪比《聖經》。
我還有幸兩次參與“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期間匈牙利方面給中方來賓準備禮物的工作。第一屆時,匈牙利帶去的禮物是我們製作的匈中雙語精裝本《西游記》,書中配有匈牙利畫家繪製的插圖。2019年第二屆時,曾任匈牙利文化部長、後為匈牙利總理首席顧問的蘇契·蓋佐又找到我。他本身是詩人也是政治家,選中了匈牙利20世紀著名詩人、翻譯家沃萊什·山多爾的長詩。沃萊什不僅翻譯了很多中國詩歌、《詩經》,還翻譯了《道德經》。這次要翻譯的是沃萊什1944年創作的一首長詩。那是二戰最慘烈的階段,布達佩斯正遭遇圍城戰。整首詩以老子的口吻對人類發聲,警醒正在墮落和退化的人類。這首詩將老子置於世界各種宗教之首,認為老子的思想至善至和。
我翻譯了這首詩,他們將其製作成精緻的集冊作為國禮贈送給中國客人。
譯介現代中國
文學的作用非常大,匈牙利人了解中國,很多是通過書籍。當匈牙利人無當代中國書籍可讀時,就讀古書。我認識的一位匈牙利作者,在去中國前,只對古代中國感興趣。反過來,早年大多數中國人對匈牙利的了解可能主要是因為裴多菲。
2002年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對匈牙利文學的傳播是個極大推動。當時中國想翻譯他的代表作品,但國內沒找到合適的譯者,便輾轉找到我,某種程度上把我“逼”到了文學翻譯這條路上。
我主要翻譯當代作品,尤其是在世作家的作品。與作者交流時能了解其談話的語調、聲音,以及詞彙運用的層次,這些對我翻譯的精準度至關重要。
我翻譯的當代匈牙利文學作品能吸引讀者,主要也是因為作品聚焦當代話題,如兩次世界大戰等時期的話題,能引起中國讀者的共鳴。
回想30年前我剛來匈牙利,那時候匈牙利對中國古代文化的介紹已經非常系統。從《孽海花》《儒林外史》《老殘游記》《金瓶梅》等古代小説,到老子、莊子、孔子、墨子、韓非子等先賢的學説,再到《詩經》《楚辭》、樂府詩、唐詩,一直到清朝詩人的作品,都有匈牙利語譯本。甚至像寒山這樣知名度稍遜的詩人,在歐洲都有不少讀者,也有系統的介紹。
但1990年代的匈牙利,中國當代的書籍很少。不過,這些年隨着中國文化在世界上的影響力越來越大,情況大有改觀。我們和外研社合作,翻譯出版了將近30本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包括莫言、余華、蘇童、邱華棟、畢飛宇等作家的作品,還有《論語新注》等文化類書籍,以及中醫相關書籍。我們還與其他出版社合作,出版了大型畫冊,對年畫、漢畫像石進行系統譯介。這些工作如果沒有國內資助根本無法完成。
我特別希望有更多可操作、可持續的方案,幫助中國文化更好地走出去,與更多文化碰撞、交融。作為一名中匈文化的牽線搭橋人,我願意繼續盡一份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