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的硬核底蘊與柔性潛能
2024年7月29日,在德國柏林,游客在勃蘭登堡門前游覽
文/鬍子南
編輯/吳美娜
“德意志?它在哪?我找不到那塊地方。”這是18世紀德意志詩人席勒曾經的感嘆。然而多年之後,這塊曾經的四分五裂之地,一度成為獨霸歐洲乃至世界的超級力量。應了有“鐵血宰相”之稱的俾斯麥所言,“政治是可能性的藝術”。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德意志帝國憑藉強大的軍事工業成為歐洲的“鐵血帝國”。20世紀前半個世紀,歐洲作為主戰場,德國作為主要參與方,兩次世界大戰“重塑了全球格局”。20世紀90年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德國是歐洲的“領頭羊”,影響力有目共睹,堪稱歐洲之光。
然而眼下的德國,政治局勢動蕩不安、經濟增長停滯不前、國防高度依賴北約、能源危機如影隨形、傳統能源依賴與新能源轉型矛盾日益凸顯等等,內外困境交織讓這個曾經的歐洲工業與軍事頂尖國家陷入困境。
在全球地緣政治格局發生深刻變革的當下,有着深厚歷史積澱、強大的工業基礎和科技創新能力的德國能否突破目前困局,成為歐洲乃至世界的關注焦點。
百年沉浮
德國的近現代史充滿了波折與起伏。從19世紀末普魯士王國主導德意志各邦的統一開始,憑藉俾斯麥“鐵血政策”和普法戰爭的勝利,1871年建立的德意志帝國迅速躋身歐洲強國之列。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及戰後《凡爾賽和約》的簽訂,使德國飽受經濟制裁和政治動蕩的打擊,也為極端思潮的滋生提供了土壤。魏瑪共和國的短暫民主嘗試,因通貨膨脹和失業潮而陷入癱瘓,最終為納粹奪權提供了契機。
希特勒上&後,極端民族主義與軍事擴張政策再次將德國推向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給歐洲乃至全球造成空前浩劫,戰後的德國淪為廢墟並陷入分裂。美蘇對立的冷戰格局在德國留下兩種制度並存的印記,柏林墻將德意志民族一分為二。西德在“馬歇爾計劃”援助下迅速重建創造了“經濟奇蹟”,東德則身為蘇東陣營的一員,直至1990年德國統一。
統一後的德國在政治上積極推動歐洲一體化,經濟上延續強大製造業和出口導向策略,成為歐洲經濟的“火車頭”。與此同時,德國努力擺脫歷史包袱,在國際事務中推行溫和多邊政策,強調對和平與合作的堅定承諾。
進入21世紀以來,隨着全球化深入發展與歐元區的擴大,德國經濟與外交影響力不斷提升。特別是近年來,德國在歐盟事務中影響力進一步凸顯,在平衡南北與東西成員國經濟和政治訴求的同時,也努力應對英國“脫歐”以及民粹主義思潮的衝擊。這促使德國在維護多邊主義與強化自身利益之間找尋微妙平衡,並加深與法國等核心盟友的合作。
總體上,德國自工業時代崛起至今,其近現代史充滿慘痛教訓,為歐洲也為世界留下寶貴的歷史鏡鑒。而歷經發展、戰爭與創傷的德國,屢屢展現出頑強的重生能力與自我超越實力。
“全球格局塑造者”
“全球格局塑造者”,這是德國在世界近現代史中經常扮演的角色,其影響力貫穿政治、軍事、經濟與文化多個維度,構成了獨特的“德國現象”。
首先是政治權力的震蕩與重構。從1871年俾斯麥以“鐵與血”鑄就德意志帝國開始,德國便以“強國家主義”模式挑戰歐洲傳統秩序。一戰前的“三國同盟”(1882年德奧意三國結成的秘密同盟)體系與二戰中的“軸心國”架構,都體現出其地緣政治野心。
冷戰時期,分裂的德國更成為美蘇意識形態較量的前沿陣地。柏林墻倒塌後,德國通過推動歐洲一體化成功將自身政治理念注入歐盟機制,成為“歐洲議會民主制”的重要輸出者之一。默克爾時代倡導的合作與多邊主義,使德國價值觀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代全球治理體系。
其次是軍事力量的顛覆性衝擊。普魯士軍事傳統塑造了現代戰爭範式——總參謀部制度、鐵路動員體系與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至今影響着全球軍事思想。兩次世界大戰中,德國閃電戰、V2火箭與虎式坦克技術改寫了人類戰爭形態。當前德國雖受“軍事克制文化”約束,軍事政策以防禦性和多邊合作為主,但其軍工複合體仍然強大,德國仍在影響着全球地緣政治格局。
第三是經濟霸權的雙重面孔。19世紀末,德國以魯爾區為核心區經歷了第二次工業革命,催生了拜耳、克虜伯等工業巨頭,這些企業發展出標準化生産模式,並通過國際貿易重塑了全球産業鏈。二戰後,在社會市場經濟理論指導下,德國經濟以“增長、增長還是增長”為主導,成為歐洲經濟的引擎並使“德國製造”成為高端可靠的代名詞。
2019年5月10日是德國漢堡港建立830周年紀念日,來自世界各地的約300艘船隻齊聚漢堡港,為其慶生。圖為當天在漢堡拍攝的慶祝活動現場
21世紀,德國通過歐元區貨幣政策與歐盟單一市場規則,構建起覆蓋整個歐洲的産業輻射網並推動了歐洲經濟一體化進程,但也導致歐元區內南北歐之間的結構性失衡,埋下歐債危機隱患。
第四是文化輸出的“多維滲透”。德國在文學、音樂、哲學和設計等領域一直具有深遠的影響力。從歌德、貝多芬到包豪斯學派,德國始終是人文主義與現代性的精神源泉。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綠黨環保理念深刻形塑當代全球思潮。大眾汽車流水線、雙元制職業教育體系更成為發展中國家工業化模板。
值得注意的是,德國通過歌德學院、DAAD獎學金與“洪堡學者”計劃,構建起覆蓋98個國家的文化外交網絡,其“軟實力指數”長期位居全球前五位。這些多維度的文化軟實力,使德國在國際事務中能夠施展獨特的影響力。
軟硬實力依舊在線
儘管近年來德國面臨經濟增長乏力、能源危機加劇、政局動蕩及地緣政治衝擊等多重壓力,但其經濟仍展現出深刻的硬核底蘊與柔性潛能。
從硬實力留存來看,德國仍坐擁歐洲最大經濟體與全球領先的工業製造基礎,縱使在能源轉型與新興産業競爭下承受壓力,但“德國製造”這塊金字招牌仍具備極高的全球認可度。機械、汽車、化工和精密儀器等德國傳統優勢産業,依託完善的職業教育體系和科研投入,持續為德國經濟貢獻堅實産值,同時催生無數在細分領域佔據世界前列的“隱形冠軍”,為德國在高端製造與出口貿易領域保留了競爭力。德國若能順利解決能源價格波動、勞動力結構老化等內部問題,強大的工業底蘊仍可成為德國再次發力的有力引擎。
德國在軟實力賽道上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覷。其高等教育與科學研究機構如馬克斯·普朗克學會和弗勞恩霍夫協會等,長年深耕基礎與應用研究,為人工智能、綠色技術和量子計算等前沿領域孵化大量人才和創新成果。在文化與社會影響力方面,德國依託嚴謹、多元和開放的學術氛圍以及世界聞名的音樂、哲學和文學傳統,繼續在國際舞台塑造具備深厚人文底色的國家形象。此外,多元化的移民結構與歐盟融合過程,也使德國在文化交匯與社會創新上領先一步。
新一輪國際博弈中,德國的地緣戰略價值正在被重新審視。德國不僅是歐盟最重要的政治與經濟支柱之一,也成為跨大西洋關係和歐亞大陸貿易的關鍵通道。在歐洲,德國與法國通力合作共同主導歐盟政策走向;在全球,德國積極倡導多邊主義和自由貿易,具備協調各方立場以及推動全球議程的獨特影響力。未來,德國政府若能在外交層面更有效整合國內資源,在平衡與世界大國關係的同時深化對歐盟及周邊國家的安全與經濟承諾,仍能為本國在日益複雜的國際形勢下保有穩固的地位。
未來三種可能的場景
展望未來,德國在面臨多重內外挑戰與國際秩序深度重塑的交匯點上,或將面臨三種截然不同的發展軌跡。
樂觀場景:成為世界重要一極。依託深厚的工業製造根基與在歐盟內的主導地位,德國如能順勢抓住數字化與綠色轉型帶來的新機遇,有望成為多極化世界中舉足輕重的一極。在這個過程中,德國將繼續在高端製造、人工智能和新能源等前沿領域保持競爭優勢,通過加強科研投入與深化“隱形冠軍”企業的全球布局,鞏固自身出口大國地位。同時,通過在歐盟內部扮演核心協調角色,進一步推動歐洲一體化,進而在全球治理、應對氣候變化和促進國際合作上持續發力,獲得更廣泛的國際認同。
悲觀場景:陷入中等強國陷阱。若德國在新興技術領域政策保守,且對産業空心化危機缺乏系統性應對,便可能導致其在核心技術與供應鏈方面高度依賴其他大國,從而淪為新興領域的被動跟隨者。在這種局面下,德國的經濟結構深受外部制約,將難以確保科技與工業升級的自主性,進而導致就業與社會福利體系出現持續震蕩。與此同時,若移民與社會融合政策處理不當,加之經濟持續低迷,極右翼勢力可能進一步崛起並利用民粹主義與民族主義情緒分化民眾,拖累德國多元與寬容的社會生態,最終形成政治和社會雙重危機。
中間場景:變成區域性協調者。未來,德國或將以區域性協調者的身份在劇烈的國際博弈中左右騰挪。一方面,通過在美中之間保持戰略平衡,避免過度依賴任何單一大國的技術與市場,力求在經貿合作與政治對話中保持相對獨立性;另一方面,在歐洲層面推動建立更自主的防務與安全框架,以“歐洲軍”建設為抓手,彌補北約體系下的防務短板,並借此增強本國乃至歐洲在地緣政治中的話語權。
客觀上,此種中間路線有助於德國在分散和降低風險之餘,穩固其作為歐洲“火車頭”的地位。為此,德國要在科技與産業領域實現有序轉型,以保持國際競爭力;在社會層面平衡移民與本土利益之間的矛盾,防止極端主義思潮進一步升溫;在外交與安全議題上與歐盟夥伴共進退,以確保歐洲整體利益。通過在立足區域協調的同時不斷培育自身的創新活力與外交彈性,德國有機會在全球紛繁的地緣政治和産業演進中為本國謀得有利位置。
回顧德國百年來所經歷的深刻變革——從“鐵血帝國”到“歐洲火車頭”,再到今日在世界舞&上艱難抉擇,未來五到十年或將成為德國的關鍵期:能否抓住數字化轉型與碳中和革命的重大機遇,在製造業升級、能源結構重塑、社會矛盾調節以及國際治理等領域實現突破,將決定它是參與重塑世界工業文明話語權,還是在全球競爭中被越來越邊緣化。
(作者係同濟大學德國問題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