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真漆造像:跨越千年的記憶與技藝
2016年12月20日,在日本東京,演員們表演歌劇《鑒真東渡》中日本遣唐僧(左一)請求鑒真和尚東渡普及佛法一幕
文/許力靜 陳秋榮
編輯/馬琼
春日將近之時,日本奈良唐招提寺又迎來世界各地的游客。儘管比起其他主要旅游景點,唐招提寺因為位於郊區,游客數量沒有那麼多,但這座聯合國認定的世界文化遺産裏,因為有着唐朝鑒真和尚的塑像而聞名遐邇。為了保護這座1200多年前的真跡,日方2010年借助數字技術製作一尊高精度的複製品,後來還公布了相關過程的影像,該複製塑像於2013年公開展示。
徜徉在唐招提寺中的游客,不僅能有幸一睹真跡風韻(位於寺內禦影堂內,每年開放三次),還能對比同樣傳神的複製像(位於寺內開山堂內),經由科技打開的時空隧道與古代能工巧匠們“牽手”,感受數字技術加持下千年文化精品在現代社會的“重現”。
使用“活脫幹漆”工藝
唐招提寺是日本佛教律宗的總本山,由中國唐代高僧鑒真和尚建立於公元759年。
公元742年,日本僧人榮睿、普照等人赴中國求學,請求鑒真傳授律宗戒律,並邀請他東渡日本傳播佛教戒法。鑒真和尚為了將正統的戒律引入日本,經過6次艱難的努力,終於在公元754年抵達日本,其後主持修建作為戒律專修道場的唐招提寺,為日本佛教戒律制度的建立奠定了基礎。
如今,唐招提寺不僅是研究佛教歷史、中日文化交流史的重要場所,也以其具有重要歷史價值與藝術價值的建築及佛教文化遺産而聞名。唐招提寺中的“唐”字為紀念鑒真來自唐朝,也象徵着中日兩國文化交流的深厚淵源。
寺中最為著名的文化遺産之一便是鑒真和尚的漆造像。鑒真像不僅是藝術與技術兼備的漆藝術的傑作,更是中日文化交流的象徵,具有深遠的研究意義與價值。
66歲的鑒真成功抵達日本後,應奈良地方貴族的邀請,決定興建一座寺廟以弘揚佛教律宗思想。鑒真終其後半生,傳授了大量中國佛教的戒律和文化。
10年後的公元763年春,在鑒真圓寂前,其弟子僧忍基夢見講堂的棟樑摧折,“痞而驚懼,欲大和尚遷化之相也。乃率諸弟子模大和尚之影”。感受到鑒真即將離世的預兆後,忍基率思托等弟子開始製作鑒真像,以供奉和紀念。該造像高80.1厘米,採用“活脫幹漆”工藝製成,至今存世約1262年,是日本最早的寫實肖像雕塑。
“活脫幹漆”是一種源自中國的傳統工藝,主要用於佛教造像。該技法製作的佛像具有輕巧、易於攜帶的特點,因而在佛教巡游儀式中作為行像廣泛使用。其製作過程十分繁瑣——首先,以泥胎為基礎,使用生漆作為粘合劑,將纻麻布逐層裱糊在泥胎表面。待漆層自然乾燥後,去除泥胎,並經過上灰底、打磨、髹漆、研磨和推光等工序,最終在表面上施以精美的彩繪,使其成型。
這一工藝不僅確保了細節的豐富性,還因漆的堅韌性和耐用性,使得該造像得以歷經千年保存至今。鑒真像為真人等大,結跏趺坐,雙眸閉合,表情莊重肅穆,展現了他在晚年經受苦難卻依然保持慈悲心懷的崇高精神境界。造型簡潔而莊嚴,衣紋流暢自然,漆面溫潤,立體且生動。此外,鑒真像在面部的飽滿度與軀體的厚重感等方面,保留了唐朝佛教造像的風格特徵,體現了中日文化在佛教藝術領域的深度融合。
一次重要的修復
鑒真像的材質與工藝是“活脫幹漆”,這已成為學界的共識。然而,從明治維新至1935年的大約半個世紀內,這尊造像一直被誤認為是“紙制”。
造成這種誤解的原因在於,在日本江戶時代(1603年至1868年)以前的一次修復中,造像右側的殘缺部分曾被用紙張修補,但此次修復的過程並未被完整地記錄傳承至後世。直到1935年3月,奈良美術院在對鑒真像進行全面修復時,才正式確認其材質實為“活脫幹漆”。
日本佛像雕刻領域的著名研究者毛利久在《關於唐招提寺鑒真和尚坐像》(1983年)一文中明確記述了以紙張修復過的具體部位:“該造像曾於昭和十年(1935年)經由奈良美術院修復,在修復過程中發現,其頭部、右胸、右腕下部的偏衫處、披掛在右脛上的部分袈裟上、右袖、右膝等處曾用紙進行修復。”
2020年3月13日,一位觀眾在上海博物館參觀“滄海之虹——唐招提寺鑒真文物與東山魁夷隔扇畫展”展出的鑒真和尚畫像
1935年這次修復被視為日本美術史上的重大突破,不僅明確了鑒真像的製作工藝,也從一個側面證明鑒真像的輕薄程度堪比紙制,盡顯“活脫幹漆”工藝的絕妙。更刷新了人們對天平時期(710年至794年間的日本奈良時代)美術史的理解,同時也對寺院史研究産生了深遠影響。
鑒真像現安放於唐招提寺內北部深處的禦影堂,環境幽靜,氣氛莊嚴。除鑒真像之外,由東山魁夷於1971年至1982年間專門為禦影堂繪製的鑒真像廚子扉畫、襖繪以及障壁畫共68面,也一同陳列於此,氣勢恢宏。禦影堂每年僅在唐招提寺舉行的“鑒真和尚坐像特別開扉”活動中向普通參觀者開放3天(每年6月5~7日),供游客近距離參觀參拜。
除了在唐招提寺內定期展示,鑒真像1980年還曾回中國“省親”,在國內巡展數月,先後在鑒真的故鄉江蘇揚州及北京展出。
20年前的視覺震撼
為紀念唐招提寺金堂平成時期的大規模修繕,東京國立博物館於2005年1月12日至3月6日期間舉辦了“金堂平成大修理紀念唐招提寺展——國寶鑒真和上像與盧舍那佛”展。那次展覽以重現奈良天平時代代表性建築——唐招提寺的金堂和禦影堂為兩大核心主題。
在金堂的復原展示中,以唐招提寺的本尊——盧舍那佛坐像為中心,同時展出梵天像、帝釋天像及四天王立像(均為日本國寶),讓觀眾切身感受到天平時代的造型藝術空間。在禦影堂的復原展示中再現了禦影堂的內部陳設,不僅展出鑒真像,還包括安置鑒真像在內的廚子、東山魁夷繪製的廚子繪等障壁畫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那次展覽在會場內就設置了當時先進的VR(虛擬現實)影院,參觀者可以隨着VR影院“步入”停止對外開放的金堂內部,深入探討了通過平成大修理解體過程中揭示的金堂建築結構。其中一大亮點是展示了金堂的建築結構演變過程。在金堂的修復過程中,從屋頂瓦片到墻面均被拆除,建築的骨架結構得以顯現。
通過這樣的方式,觀眾可以深入了解從古代中國傳入日本的建築結構和設計意匠,同時感受奈良天平時代高超的伽藍建築技術。“穿越”金堂,後經由講堂、東室禮堂、鼓樓、寶藏、經藏,並最終抵達禦影堂內部,一覽鑒真像“原貌”。
據記錄,那次VR展示的顯示屏長10米、高3米,利用多&超高精度投影儀(分辨率超過高清影像的兩倍),呈現出震撼的視覺效果。20年前舉辦的那場展示,可謂當時科技賦能文化遺産保護的一次“大製作”。
複製瑰寶,讓遠道而來的參觀者不虛此行
2012年4月,唐招提寺向媒體公開國寶鑒真像複製像的彩繪復原形象。該複製像由紀念鑒真圓寂1250周年的契機促成,籌備工作始於2000年,2010年正式投入製作,委託京都市的財團法人美術院國寶修理所製作完成,於2013年6月正式向公眾開放。
此次複製得以順利進行,也與科技賦能文化遺産保護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為如實再現鑒真像風貌,複製像不僅需要精細復刻原像外觀和製作當時的色彩,還要如法炮製還原其製作工藝。為此,唐招提寺與凸版印刷株式會社共同在奈良國立博物館的協助下,對鑒真像進行了三維形狀測量、色彩測量以及高精細圖像拍攝,並成功實現了數字檔案化……
那次測量調查利用凸版印刷的文化遺産數字檔案化技術,詳細記錄了當前坐像的形狀、色彩和表面信息,以期實現對該文化遺産數據的永久保存和傳承。複製像以鮮艷的紅色法衣、縫製拼接的袈裟圖案,以及栩栩如生的肌膚色澤,成功再現了原像的風貌。複製像同樣採用“活脫幹漆”工藝,耗時1年10個月。完成基本造型後,研究製作團隊又用了大約5個月時間為複製像上色。
關於複製像的彩繪復原,該團隊利用顯微鏡分析顏料粒子成分,精準再現了原像在公元763年所呈現的色彩效果。在複製像完成的最後階段,還將其全身涂布油層,以再現江戶時代前期原像所呈現的古色效果。
如上文所述,鑒真像的原像每年僅對外開放3天,但自複製像製作完成後,便代替原像在唐招提寺開山堂內每天向公眾開放參觀,讓遠道而來的參觀者不虛此行。
鑒真像的複製不僅讓更多人一睹鑒真“真容”,更促進了關於中國“活脫幹漆”技法與奈良時代幹漆技法異同的研究,使得這一瀕臨失傳的技藝得到了更好的保護和傳承。
據信,鑒真像由他的中國弟子採用中國當時主流的“活脫幹漆”工藝親自製作完成。首先,這尊造像在塑造形體時用手指進行了木屎漆的塗抹,其輕薄至極,以至於麻布的紋理清晰可見,而且並沒有發現當時日本職業佛像匠人常用的刮刀塑形“工藝”痕跡;其次,原像在泥胎裱糊麻布階段便對衣紋等細節進行了刻畫。而日本天平時期主流的“活脫幹漆”造像通常是在裱布結束後,再通過木屑漆堆塑細節;再者,原像製作完成後在表面進行了涂油處理。佛像等作品在完成後涂油的工藝在中國較為常見,但在當時的日本尚無先例。
因此,可以基本確定,唐招提寺的鑒真和尚漆造像並非由日本本土的職業佛像匠人製作,而是由隨鑒真東渡的中國弟子,採用不同於當時日本常用技法的方式製作完成。換言之,儘管該造像在日本製作並保存,但其本質上卻是“中國制”。那次複製無疑是對承載着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深遠意義的寶貴文化遺産的又一次重要保護與傳承。
回顧鑒真像原作的保護和複製過程,讓人不禁感嘆,在技術賦能下,觀眾得以觀察到鑒真弟子如何在麻布上精心塗抹木漆;能夠身臨其境,見證那場不幸的大火在鑒真雕像右膝上留下傷痕;甚至還能夠親自參與到鑒真雕像的修復與保護工作中,共同守護這份珍貴的文化遺産。
(作者單位:北京城市學院文化遺産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