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科專業: AI改變了什麼

2025-01-24 07:00:00 來源: 《環球》雜誌

 

2021年12月12日,2021亞廣聯大學生機器人大賽在山東省青島市即墨區舉行,圖為當天在賽場,參賽選手調試機器人

文/鄔大光

編輯/吳美娜

  據哈佛大學校報《哈佛深紅》報道,2024年哈佛大學本科學院取消了至少30門秋季課程,這些課程涉及20多個係,多數是文科專業,比如歷史、文學、藝術與建築史和宗教院係的課程。消息在網絡上傳開,人們驚呼:文科“倒閉潮來了”!

  現象不止發生在美國。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五分之四的成員國報告顯示,過去10年人文學科的入學人數都在下降。對這一現象,有人認為人工智能(AI)衝擊是主要誘因。但也有分析指出,這是學科設置在人工智能時代的正常調整。

  那麼,究竟該如何看待這一現象?人工智能是否是影響大學學科和專業調整的主因?它又將如何影響未來大學生的就業?

文科“減員”不是這幾年才有

  哈佛大學有50個本科學習領域,即主修專業,提供超過3700門課程,主要分為四大類:藝術與人文科學、工程與應用科學、科學和社會科學。近年來,哈佛對人文科學的調整主要是基於本科就讀人數的變化。

  上世紀70年代,哈佛主修藝術與人文科學的學生接近總數的30%。但過去十年間,這一比例從15.5%降至12.5%。與之形成鮮明對比,主修工程與應用科學的學生數量大幅攀升,佔比從15.2%躍升至22.1%。

  《哈佛深紅》新生調查結果顯示,2025屆新生中僅7.1%的學生有主修藝術和人文科學的計劃,33%的學生選擇主修社會科學,49.1%的學生選擇主修科學或工程與應用科學。

  在美國,人文學科吸引力下降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據美國文理學院人文指標項目統計,自2010年起的十年間,主修人文學科的人數降幅達17%。這一現象背後,是學生主修興趣的轉變。

  財務情況通常是影響大學對學科調整的一個因素。但從哈佛官網可知:哈佛1998年的捐贈為130億美元,2008年為369億美元,2024年為532億美元,哈佛顯然“不差錢”。

  哈佛對文科專業的調整,實質是對教育資源配置經過深刻反思後的重新布局。這與另外一些高校情況並不相同,過去幾年新冠疫情給很多國家經濟帶來沉重打擊,一些高校為化解預算短缺,將裁減學科的矛頭指向文科。

  事實上,在世界一流大學的理念中,培養人文精神是“重中之重”,如果大學僅僅是培養科技人才,完全可以把學生放在企業培養。人文與科學技術的關係,就像汽車上的油箱和水箱,油箱為發動機提供燃料,水箱為發動機降溫和散熱。

  換句話説,科技創新如同汽車的油箱,是現代社會發展的重要“燃料”;人文如同汽車的水箱,發揮着制約技術氾濫滋生一系列社會責任問題的作用,涉及各種道德以及倫理問題,亟需通過人文為“技術熱”預警。否則,如同一輛汽車,只有油箱而無水箱保障,必然出現安全問題。

  同時應該看到,討論文科專業“遇冷”或調整,中西方文化和制度亦不同。在中國,自1999年高等教育規模擴大後,當時許多高校擴招都以文科為主,既有財務上的考慮,也有快速完成擴招的考量。而當下一些高校調整文科,其實是在“消化”過去的“無節制”擴張。

  從長遠看,在人工智能時代到來之際,應慎言文科“倒閉潮”。

科技驅動,學科專業發展有規律

  在一定階段,一些學科和專業“過熱”或“遇冷”,其實完全符合學科發展的基本規律,就像商品價格始終圍繞着價值浮動一樣。也因此,我們也不應單從“就業”的角度得出類似“文科無用論”這樣的論調。當然也不能將文科專業或課程調整完全歸因於人工智能,因為這種調整不過是大學學科和專業優化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從高等教育的發展歷史看,隨着社會變革、産業發展以及意識形態變化,大學學科和專業始終處於調整之中。在某種意義上,大學學科和專業設置是社會發展的“晴雨表”。

  以蒸汽機的發明為標誌的第一次工業革命,催生了工程學、機械等工科專業;與此同時,因市場經濟和社會結構發生深刻變化,促使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專業走入了大學教育。

  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以電力革命為基礎的第二次工業革命,推動了化工、鋼鐵工業快速發展,使得電氣工程、化學工程等專業登上大學講&,同時隨着全球經濟規模的形成,管理學、國際關係和貿易等相關學科專業得到發展。

  20世紀中後期,以計算機和信息技術為特徵的第三次工業革命,促進了計算機科學、信息技術、數據科學等學科專業迅速發展,出現了人文學科與技術、社會科學與工程的結合。

  從前三次工業革命對大學的影響來看,無論是早期的工業革命還是後來計算機技術的發展,文科都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以人工智能為標誌的第四次工業革命就會給文科帶來致命衝擊嗎?其實不然,長期以來全球推崇的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教育,已經悄然變成了STEM+A,即人文正在融進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

大時代觀下的中國高校學科調整

  中國作為後發外生型國家,大學學科和專業發展與社會變革、科學技術革命、産業轉型等基本上是同頻共振。所不同的是,由於發展階段的“時間差”,中國的學科和專業調整帶有很強的“特殊性”。如清末強調“中體西用”,在保留傳統經學的基礎上,將近代技術引入學科和專業體系,形成了早期的經學科、政法科、文學科、醫科、格致科、農科、工科、商科的“八科分學”。

  新中國成立後,為建立完整的工業化體系,國家按照當時工業部門的需要,在普通本科高校建立起工業、建築、運輸、農業、林業、財政經濟、保健、體育、法律、教育、藝術為標準的11個專業目錄,後經六次修訂,最終形成了目前兼顧學術體系和行業發展的12個學科門類、92個專業大類的本科專業目錄,基本對應中國工業和産業結構,學科門類相對齊全。

  在人工智能浪潮衝擊下,中國文科教育再一次調整,既是一個守正的過程,也存在創新的機遇。當前,中國文科教育面臨着“人才自主培養”與“自主知識創新”雙重任務,在經歷了借鑒西方國家的研究範式後,開始思考如何扎根中國大地、解決中國問題,回答世界之問及中國之問。因此,不能僅停留於“技術”層面討論文科教育,而應基於大時代觀的視角,這才是回答科技革命對文科教育衝擊的歷史大邏輯。

  從守正的視角看,文科教育能滿足廣大人民的精神訴求和閒逸好奇。現在的文科專業或課程調整,屬於新舊高等教育模式轉型發展過程中的正常陣痛,文科專業一定會在人工智能時代找到新的成長空間,尤其是那些具有深厚藝術魅力和文化內涵的學科,如哲學、文學、歷史學、藝術學。

“會思想的蘆葦”離不開人文

  多學科研究表明,作為個體的人在滿足基本的物質需求之後,必然渴求精神層面的追求,嘗試更多的審美體驗和文化傳承。技術革命對文科教育的衝擊主要聚焦於大學通識教育與專業教育的相互糾纏,文科專業內在需要根據時代發展和社會需求不斷調整,以培養適應未來社會和經濟發展的複合型人才。

2024年8月31日,觀眾在中國美術館參觀拍攝展出雕塑作品“神遇-孔子與蘇格拉底的對話”

  具體來説,通過跨學科的育人模式、強調實踐與理論結合的課程設計,以及對“軟技能”的重視,在快速變化的技術環境中,創造力、批判性思維、團隊合作等“軟技能”的培養將成為文科專業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並催生新領域的學科設立,如人工智能倫理、數據治理等,以此回應技術發展帶來的社會和倫理問題,保持社會可持續發展與承擔社會責任。

  從大學創新的視角看,文科創新的關鍵就是打破文科是一種“專業教育”的思維,人文社會科學擔負起文化的熏陶、德性的養成、思維的訓練、氣質的積澱等責任,這些是所有大學生都需要的養分。因為人是“會思想的蘆葦”,人文社科可以給予這株蘆葦深厚的滋養。為此,需在“以課程建設為重心”背景下,尋覓文科專業的生機。

淡化專業,強化課程

  實踐也證明,以數量增減為主要手段的學科專業調整不再是知識更新的唯一方式,人們的知識更新也並不是基於已有的知識體系,在大學裏不斷疊加新的專業、學科以及學院,並非應對人工智能浪潮的最好方式。總體上,學科專業設置的重構,不僅在於“新”,也在於“深”,還在於“交叉”和“跨學科”。

  科技發展是豐富大學內涵、拓展知識邊界、打破學科與專業界限的“加速器”。科技發展對大學的影響,已經從“潛在因素”轉變成大學轉型不可忽視的動力,它超越了歷史上任何外部因素對大學的衝擊,其影響不光是漸進的、單一的、表層的,而是越來越表現出根本性、系統性和全方位的特徵。

  從産業、就業層面看,人工智能首先衝擊勞動密集型産業,很多簡單、機械、重復操作的工作正在被AI取代,很多學科專業都面臨“就業難”,不唯文科獨有。從中國的情況看,當前國家對包括人文社科在內進行大規模專業調整,目的就是為了優化學科專業結構,解決人才培養與社會需求適配的問題。

  當前社會對人才的“專業要求”開始淡化,企業技術升級周期不斷縮短,即使不斷加大力度進行專業調整,實際上也很難跟上科技進步的步伐。面對文科、理科、工科等孰輕孰重、喋喋不休的爭論,不妨採取“淡化專業,強化課程”的改革思路。

回到根本:專業不等於就業

  根據有關數據,2009年至2022年,中國就業人數從77995萬人減少至73351萬人,年均減少357.23萬人,新增勞動力平均受教育年限從12.4年提高至14年,年均增加0.12年。就業人數減少和受教育年限增加,這一增一減背後,有中國經濟在高速增長之後放緩,以及産業結構轉型升級調整等帶來的影響。

  本質上,“就業難”是多個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把就業與學生所學專業簡單捆綁不客觀,也並不科學。現代大學的學科專業體系深嵌於工業化時代,直接就業長期是工業化時代高等教育的基本模式。但如今,時代發展日新月異,人們需要思維方式的轉變。

  進入人工智能時代,高等教育正在顯露向兩端發展的趨勢:一端聚焦拔尖創新人才,培養少數能夠解決“卡脖子”難題的人才;另一端聚焦現實的職業需求和人們對知識的享受,隨之而來,陶冶性的文科專業也許會成為這一端的主流,一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可能會取得多個學位。

  有學人點評,“過去,知識的更新速度相對於個體生命長度而言比較緩慢,不易被人們察覺;今天的知識變化速度越來越快,知識的半衰期越來越短,其更新迭代很容易被人們感知到。”

  多方公認,教育是人類的最大發明,大學是教育體系中的“皇冠”。分析人士認為,在AI衝擊下,大學教育應回歸以塑造人性為根本的教育之道,重新確立大學的“意義”,這是大學“卸載”歷史上形成某些“重負”的機遇。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長期主張“反思教育”,多次重申人文主義教育立場,“僅憑教育不能解決所有的發展問題,但着眼於全局的人文主義教育方法可以並且應該有助於實現新的發展模式”。雖然人工智能正在使機器越來越接近於人,但不能反過來使人的培養越來越接近機器,不能“物化”,更不能異化。一旦如此,大學也就徹底被科技創新解構了,遑論學科以及人的教育。

  (作者係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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