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牢房”:韓國父母的新式體驗
8月16日,在韓國首爾,人們在街頭行走
文/《環球》雜誌記者 孫一然(發自首爾)
編輯/馬琼
近來,韓國社會出現了一種奇特的現象——一些年輕人的父母選擇住進單人“牢房”,不攜帶手機或筆記本電腦等可與外界溝通的物品,房門底部的配餐口是他們與外界連接的唯一通道。這一不尋常舉動的背後,是父母們深沉的願望——通過親身體驗這種近乎隔絕的生活方式,來更深刻理解和共情他們“蟄居”子女的內心世界與真實感受。
父母走進“監獄”
遠離喧囂市區的韓國江原道洪川郡,一座名為“幸福工廠”的營地內,有一棟灰色外觀建築。進入其中,中央樓梯走廊的左右兩側,狹小的單人間一字排開,令人仿佛置身“監獄”。5月初,一群父母主動來到這棟“監獄”,將自己幽禁起來。
灰色建築名為“我心中的監獄”,內部設施也形似牢房——單個房間面積不足5平方米,裏面僅配備矮桌、洗面&和馬桶等生活必需用品,與外界連通的僅有灰色房門底部的小小送餐口。手機、筆記本電腦等可與外界溝通的電子設備均不可帶入房內。
這是非營利組織“幸福工廠”所建立的冥想中心,意圖讓人們在與世隔絕的生活中,將注意力回歸本身,療愈自我。這裡也組織免費的公益項目,為那些“問題少年”提供一個自我反思和省察的空間。5月初入住單人間的父母們,則有着另一重目的——試圖理解自己的孩子為何不願走出房間。
這批父母報名參加了由韓國青年財團與藍鯨康復中心資助和運營的“2024孤立青年父母教育”項目,項目從4中旬持續至7月初,13周的時間裏父母們參加多個主題講座、討論與諮詢活動,以學習如何更好與子女溝通的技能。項目中的“父母治愈露營”活動便被安排在洪川郡的“幸福工廠”。
父母們會在這裡度過三天兩夜,期間他們會參與“心理劇”來排解情緒;學習如何冥想放鬆,找回平靜心緒;在單人間獨自度過約12個小時,擺脫複雜而消極的想法,專注於自我。
一名家長在活動結束後坦言,“這短短的幾天,是回顧自我的時間,也是重新審視孩子的時間。”
“孤立青年父母教育”項目開始於2023年,旨在通過父母的改變觸動蟄居子女的變化,目前該項目已舉辦了3期活動,為數十名蟄居青年的父母提供了幫助。
參加過第一期活動的林惠淑(音)在活動後漸漸體會到兒子的心境,“在單人間裏僅僅待了十幾個小時,就已經很累了,難以想象兒子一個人在房間該有多難受”,“(在單人間裏)得以從兒子的視角觀察這個世界”。
林惠淑的兒子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出門了,由於兒時經常搬家,孩子未能在學校交到朋友,到了高中開始拒絕上學,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
韓國青年財團秘書長樸周熙(音)在今年第3期活動的啟動儀式上説:“子女陷入隱遁孤立狀態後,父母會一同承受痛苦,甚至導致家庭分崩離析。父母教育項目就是希望通過父母的轉變來改善家庭環境,幫助蟄居青年擺脫孤立狀態。”
“孤立隱遁青年”現狀
“蟄居族”一詞源於上世紀的日本,指長期足不出戶、不上學不工作、斷絕與社會接觸的青少年和年輕人,在韓國被稱作“孤立隱遁青年”。不進行經濟活動、缺乏人際交往、外出頻率較低的情況被視為“孤立”,在此基礎上完全不出門則是“隱遁”。
近年來,韓國的“蟄居族”規模開始擴大,據官方統計,該國目前大約有54萬名年輕人處於自我孤立或蟄居狀態。
韓國政府去年進行了首個以孤立和隱遁青年為對象的實況調查,並在當年12月發布《2023年孤立和隱遁青年實況調查》報告。報告提及,對1.5萬名19歲至34歲年輕人進行青年生活現狀調查後發現,有超過5%的受訪者處於孤立隱遁狀態,若按照2021年1000萬餘名的整體青年人口推算,韓國大約有54萬名蟄居者。這一數據意味着,韓國可能面臨着比日本更為嚴重的年輕人蟄居困境。
致力於幫扶蟄居青年的日本活動家大草稔接受韓媒《中央日報》採訪時指出,2023年日本政府調查顯示,15歲至39歲的日本蟄居族規模在67萬人左右,這一數字小幅高於韓國,但考慮到日本總人口相當於韓國的兩倍多,韓國蟄居族的比例要遠高於日本。
蟄居族的出現與日本經濟的興衰不無關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日本經濟歷經泡沫破裂後的衰退,長時間的經濟停滯導致年輕人就業環境急劇惡化,難以進入社會的年輕人選擇乾脆躲在家裏,閉門不出。
與日本類似,韓國經濟陷入低迷期所導致的就業難也是韓國年輕人選擇蟄居的原因之一。《2023年孤立和隱遁青年實況調查》報告顯示,關於選擇孤立和隱遁的原因,找工作困難佔比達到24.1%。調查還顯示,有超過四成的受訪者經歷過恢復正常生活後再度陷入孤立或隱遁的情況,沒錢支付基本的交通和伙食費是他們選擇再次蟄居的主要原因。
隨着韓國經濟陷入蕭條,優質工作崗位減少,競爭愈發激烈,報考公務員或考研的年輕人增多,找不到也不願找工作的“躺平族”也在增加。
據韓國統計廳數據,今年6月,韓國20歲至30歲的年輕人中,有高達68萬人處於非工作狀態,“蟄居”在家,比去年同期的61.3萬人增加了6.7萬人。從找不到工作到不想找工作,年輕人“躺平”的同時也放大了蟄居的幾率。與父母因就業問題産生矛盾的羅仁彩(音)從2021年起蟄居3年,每天過着黑白顛倒的生活,靠網購的速食米飯和方便麵度日。
高強度競爭和難以建立人際關係,也是導致自我孤立與隱遁的另一大原因。在韓國這個高度崇尚高分與大型企業文化的社會環境中,韓國年輕人要從學生時期一直“內卷”至就業,無休止的競爭令他們疲憊不堪,但這種近乎絕望的心情又無處訴説。
據韓媒報道,一名在大學商談中心工作的諮詢師直言:“競爭愈發激烈,現在的學生們對於不能把自身失誤和脆弱暴露給外人的執念越來越深,互相都戴着面具生活,所以很難交到朋友。”
對這些年輕人來説,選擇蟄居並非是瞬間做出的決定,孤獨感猶如細雨綿綿,悄無聲息地滲透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中,直至某一天猛然察覺,自己已被這份孤獨完全浸透,但此時已無力撐傘。
曾夢想成為外交官的權賢佑(音)2012年夏天住進考試院(“考試院”是韓國一種空間狹小的居住場所,通常內部僅設一張單人床、書桌、壁櫃等基本設施),開始潛心學習並參加外務考試,但屢次落榜,這令權賢佑變得羞於與朋友&&,與父母的交流也幾乎中斷。
“隨着考試失利次數增多,感覺沒什麼值得自己驕傲的了,自我存在感變得模糊。因為不想將失敗告訴周邊的人,所以斷絕了與他人的所有&&,把自己關在家中獨自生活。”權賢佑在接受韓媒《亞細亞經濟》採訪時説。權賢佑的蟄居生活持續了一年半。
社會各界伸出援手
《2023年孤立和隱遁青年實況調查》報告指出,蟄居年輕人的心理狀態大多不佳,期望尋求幫助又不知該向誰求助。
報告顯示,孤立隱遁年輕人的生活質量遠遠低於普通青年,約75.4%的受訪者&&曾有過自殺念頭,這其中有近三成受訪者嘗試過自殺。這些把自己藏在房間的年輕人也試圖走出來,調查顯示,超過八成受訪者希望擺脫現在的狀態。
然而,由於與此相關的幫扶信息缺失,或受制於費用問題,他們沒能及時得到幫助。受訪者最希望得到的支持涵蓋多個層面,包括經濟幫扶、就業指導、工作經驗積累的機會,以及回歸日常生活的引導等。
在上述報告發布的同一天,韓國政府還公布了《孤立和隱遁青年支援方案》,這是韓國中央政府首次針對該問題&&的跨部門對策方案。
具體來看,韓國政府將於今年下半年設立一站式窗口,以便隨時為相關群體提供在線幫助。保健福祉部將在下設公共網站上新增自助診斷評估系統,並在“129保健福祉諮詢中心”推出青年項目,方便當事人及其家人朋友尋求幫助;大學生志願服務團將在網絡社區尋找陷入危機的年輕人。
韓國政府還計劃投入專業人士,與需要幫助的年輕人面談,為其提供心理諮詢、制定拓展社交關係方案等。除此之外,政府還計劃在飲食、住房、家務、就業等方面向孤立隱遁青年提供援助。
除政府援助外,像“幸福工廠”、藍鯨康復中心等團體也發起公益項目,幫助孤立和隱遁青年重返社會。據《韓民族日報》報道,今年6月,“幸福工廠”在首爾市舉行了孤立隱遁青年回歸社會支援項目“移動之島”的第一期結業儀式。
結業式上,一名幾乎蟄居6年的年輕人吉某分享了自己的經歷。高中畢業後,吉某就陷入蟄居狀態,不與朋友&&,與家人也矛盾不斷,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消耗在打游戲上。吉某也曾嘗試走向社會,但懼怕與他人建立關係,經人介紹的工作也只去了一天便辭職了。
參加“移動之島”項目後,吉某與其他參與者一同住進宿舍,在6個月的時間內,學習溝通方法、接受心理諮詢,還從咖啡師培訓中掌握了衝調咖啡的技能。
這類支援項目幫助蟄居青年相互建立&&,讓他們相信走出房間後也有可以相互支撐與信任的人,彼此間形成一張“社會安全網”。
另一名參加了“移動之島”項目的樸某告訴《韓民族日報》:“這段時間大家一起生活、吃飯、聊天,能夠敞開心扉,感覺活到現在第一次有了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