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拒絕西方駐軍有深意
2023年12月22日,在尼日爾首都尼亞美一處軍事基地,法國軍人登上運輸機準備撤離
文/孫紅
編輯/黃紅華
尼日爾與美國國防部5月19日發布聯合公報,宣布雙方一致同意美國駐軍最遲於今年9月15日全面撤出尼日爾。此前5月10日,美國已正式啟動從尼日爾撤離1000余名駐軍的計劃。另外,4月30日,美國國防部宣布已經撤出在乍得的60名特種部隊人員。
事實上,美國撤軍並非主動為之,而是被下了“逐客令”。乍得和尼日爾地處非洲薩赫勒地區,是過去十年西方國家在非洲安全投入的重點地區。然而,過去3年,薩赫勒地區政局發生重大變革,一些國家新上任的領導人從維護國家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出發,積極重塑對外關係,與美西方國家的安全合作成為重點調整領域。
非洲正在“覺醒”
美西方國家在非洲設立軍事基地、維持駐軍是殖民歷史的殘余。英國、法國等國都曾在其非洲殖民地建立軍事基地。上世紀60年代,大部分非洲國家獲得獨立後,無法在短時間內組建自己的軍隊,這些西方國家趁機與非洲新建立國家締結防務條約,以派遣軍事顧問、教官、租用基地的形式,繼續維持在非洲的軍事存在。
泛非主義先驅、加納開國總統恩克魯瑪在其著作《新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最後階段》中指出,軍事基地的存在削弱了非洲國家主權,是西方國家對非洲實施新殖民主義的手段之一。歷史上,西方國家也常利用駐軍干涉非洲國家內政,導致非洲許多國家政局動蕩。
“9·11”事件後,美國開始加快在非洲的軍事擴張。2003年,美軍在吉布提設立萊蒙尼爾基地,這也是目前美國在非洲的唯一一個永久性軍事基地。2007年,美國國防部成立非洲司令部。
2011年北非“阿拉伯之春”後,美英法聯手空襲利比亞,大批武裝分子涌入薩赫勒地區,地區局勢急轉直下。以馬裏2012年內亂為開始,恐怖主義興起並逐步向地區其他國家蔓延。美歐以反恐之名出兵干預,法國長期在薩赫勒地區維持3500~5000人的兵力,美國則從2013年起向尼日爾派兵,並耗資超1億美元在該國北部修建空軍基地,駐軍規模逐步擴大至1000人左右。深受恐怖組織“博科聖地”襲擾的乍得,也允許美國派駐百餘名特種部隊人員,提供反恐援助。
過去十年,薩赫勒地區恐怖主義威脅逐漸加深。據美國官方統計,2002~2003年間,恐怖主義在非僅導致23人傷亡,但到2023年,薩赫勒地區已有超過1.16萬人因恐襲喪生,該地已成為遭受恐怖主義威脅最嚴重的地區。
在此背景下,西方國家在該地區軍事存在的有效性及合法性愈發受到當地民眾的質疑,與其密切合作的非洲文官政府的民意支持持續萎縮。2020年以來,馬裏、布基納法索、尼日爾接連發生軍事政變。上&的軍方領導人均曾戰鬥在反恐前線,對恐怖主義威脅有切膚之痛,對西方“反恐援助”的真實意圖充滿懷疑。地區國家掀起反法抗議浪潮,要求法國撤軍的聲勢浩大。最終,法國被迫從駐在國撤軍。
美國駐軍的合法性根基也在動搖。美國在尼日爾空軍基地的主要任務是通過無人機開展偵察活動,配合尼日爾軍方實施反恐行動。除此之外,尼日爾對美軍在基地內的活動“一無所知”。今年3月,美國高級代表團訪問尼日爾,對尼日爾主權事務指手畫腳,指責尼日爾與俄羅斯、伊朗合作,引發尼日爾過渡政府強烈不滿。這也是美軍被要求撤出尼日爾的導火索。
美西方國家駐軍撤出非洲,標誌着非洲與域外大國軍事安全夥伴關係進入新的發展階段。非洲國家不再容忍美歐國家當“教師爺”,要求以平等的姿態開展國與國之間的合作。這標誌着非洲國家將長期以來對西方“新殖民主義”的反抗開始付諸行動,並觸及軍事防務這一國家治理的“硬核領域”。
尼日利亞社會活動人士尼莫·巴錫指出,非洲正在“覺醒”,那些曾經殖民非洲和以為可以繼續壓迫這片大陸的國家,應當重新審視自身政策。
多重因素推動
非洲國家在對外事務中的謀求獨立自主、主動作為,背後有多重因素共同推動。
近年來,除了雙邊層面,非洲國家主動參與國際熱點問題治理,積極發出“非洲聲音”,提出“非洲方案”。
2023年可謂是非洲參與全球多邊治理的“大年”。6月,非洲七國領導人組團訪問俄羅斯和烏克蘭,提出止戰促和的“非洲和平倡議”,獲得國際社會的高度認可。當年8月,在南非舉行的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五次會晤,開啟了金磚機制最大規模擴員,5個新成員中有兩個非洲國家。9月,肯尼亞舉辦首屆非洲氣候峰會,探討非洲綠色發展路徑。同月,二十國集團(G20)峰會正式接納非盟為永久成員,非洲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的話語權進一步提升。12月,南非向聯合國國際法院指控以色列在加沙地帶存在“種族滅絕”行為,站在國際反以挺巴的第一線。
非洲在對外戰略上表現出獨立自主傾向,是非洲為突破自身發展困境,應對大國地緣博弈壓力採取的解決方案,反映出非洲自立於當今多極化浪潮的生存之道。
近年來,部分非洲國家發展遇困,系統性危機爆發。除了安全形勢惡化,多國經濟發展陷於遲滯,面臨高通脹、高失業、高債務的困境。西式民主制度和市場經濟運轉失靈,導致非洲國家發展和治理赤字不斷增大。美西方國家拱火俄烏戰事、巴以衝突,將大部分援助輸向烏克蘭,蘇丹內戰、剛果(金)東部衝突及衝突引發的大規模人道主義災難,則成為國際輿論中“被遺忘的角落”。非洲國家對美西方國家的失望、憤怒情緒不斷累積,也讓越來越多的國家意識到,只有擺脫外部控制,爭取自立自強才有可能走出當前困境。
全球“南方國家”的群體性崛起,則為非洲主動作為的對外戰略注入了底氣。非洲是發展中國家最集中的大陸,是全球“南方國家”的重要成員。近年來隨着非洲政治、經濟一體化程度不斷加深,非洲大陸自貿區相關談判接近尾聲,建成後將成為全球最大的單一自貿區,這將極大釋放域內經濟潛力,並為全球經濟發展注入強心劑。非盟在國際舞&上聲音越來越響亮,正以更加自信的姿態參與全球治理,為非洲爭取更大權益。
“我們要朝向前方”
當前,在大國博弈日趨白熱化背景下,非洲因其資源豐富、國家眾多、與各大國關係交好等原因,逐漸成為大國競相交往的對象。但是,美西方國家常常以各種方式要求非洲國家“選邊站”,嚴重擠壓了非洲的對外政策空間。對此,非洲堅持中立不結盟,並以手中的資源、國際治理的投票權等為自身博取更大的外交主動權和發展權益,致力於發展多元化的夥伴關係。
非洲國家在對外事務中的這些努力,有力維護了國家主權尊嚴,對團結民意、穩固政局、催生經濟發展內生動力都發揮着積極作用。當然,非洲國家重塑對外合作關係的努力,同時也引發外部利益攸關方的反應甚至回擊,短期內非洲國家不得不承受一定的壓力,甚至面臨一定的安全風險。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來,在部分非洲國家要求西方駐軍撤離後,俄羅斯曾主動填補“安全真空”,一舉打破半個世紀以來美西方主導非洲地區安全格局的傳統。當前,俄烏衝突以及中東地區持續動蕩,各方在非洲的博弈也持續加劇。
從長遠看,非洲國家追求合作夥伴多元化,將幫助其獲得更多發展選項。而一個聯合自強的非洲已經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地緣力量,隨着其國際地位不斷上升,也將對加速國際關係民主化、推動建立更加公平合理的國際新秩序産生積極影響。
上世紀60年代,恩克魯瑪曾在一次泛非會議上指出,“我們(非洲)既不面向西方,也不面向東方。我們要朝向前方。”這仍然適用於當下的非洲。
(作者係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非洲研究所所長助理、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