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許鞍華:“我沒有黃金時代”
許鞍華在北影節大師班上(北影節供圖)
文/《環球》雜誌記者 劉娟娟
編輯/馬琼
“到了一定的年紀你的觀點就會變,以前我都是拍一些比較戲劇化的、有衝擊力的東西,到了中年,受到侯孝賢跟楊德昌兩位導演的影響,開始直接‘講生活’。”第十四屆北京國際電影節上,香港導演、監製許鞍華在她的大師班上如是説。
人稱香港半部電影史的許鞍華,從1979年的電影首作《瘋劫》開始,總是以細膩的女性視角捕捉社會變遷與人生百態,向觀眾展示了潛藏在繁華城市表面下,市井的、充滿煙火氣的香港,以及棲居在這裡的普通人形象。2020年的第77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許鞍華獲得了“終身成就獎”,她也成為全球首位獲此殊榮的女性導演。
大師班結束後,許鞍華接受了《環球》雜誌記者的專訪,講述女性電影的發展、回顧她的創作歷程,説她自己“沒有黃金時代”,只是一部接一部拍,“一部好一部不好”。
《環球》雜誌:這些年全球市場上出現了很多女性電影,你也創作過很多女性電影,比如《女人,四十》《黃金時代》等。現在的女性電影和以前相比有什麼變化?對於女性創作者來説,你覺得現在是一個“黃金時代”嗎?
許鞍華:我覺得現在還有進步空間,但已經比我開始拍電影時的40年前好多了。現在女導演比以前多了很多,而且她們知道她們的創作力和男性導演是不一樣的,不像以前是男性導演“判給”女性,讓她們拍一些他們認為女性化的東西,現在女性導演拍的是表達自己女性感受力的東西。
現在這些女導演也不用像我剛開始拍戲時那樣——特意剪了頭髮,又不化粧,還要穿很大很寬鬆的衣服,沒有性別感地去拍戲。因為當時男性導演們覺得這是工作需要,如果太女性化,他們會歧視你。現在這些女導演可以名正言順地以很女性化的打扮去工作,我覺得這標誌着一種進步。
與此同時,好多女性導演第一次拍電影就得了大獎,這跟她們的女性身份是有關係的——如果男性導演和女性導演都有好作品,會先表揚她們。
《環球》雜誌:這是不是對男性電影人不太公平?
許鞍華:事情一定是這樣的,就像鐘擺,如果要修正一個東西,一定會先過分一點,然後才擺回去。當然我覺得有時候是有點過分,比如一名女性拍了部電影是説女性不好的,就會被批判“很有問題”,我覺得這真的是違反了創作自由的原則。可是很多時候就是這樣,矯枉過正,我覺得也是無可厚非的。
《環球》雜誌:你如何定義女性電影?
許鞍華:有兩種。一般來講,大家都認為,為女性發聲,或是表達男女不平等這類觀點,呼籲大家去正視這些問題的片子,是女性電影。也有一派觀點是,如果一名女性以自己獨特的性別眼光去拍自己的感受,也可以稱之為女性電影。也就是説,只要你是女性,那你拍的任何片子就都是女性電影。
《環球》雜誌:你從開始拍電影到現在已有40多年,你如何總結自己不同時期的創作風格,你更喜歡哪個時期的風格?
許鞍華:我其實不是刻意的,只是在某一階段感覺有些題材特別想拍。以前就拍一些比較重視劇情、戲劇性強的戲。中年以後,就拍一些比較靜態的、表現人際關係的戲,這跟年齡、生活經驗等都有關係。我覺得其實只要拍得好,選什麼類型的題材都沒關係。
許鞍華執導現場工作圖(北影節供圖)
《環球》雜誌:你的電影生涯中有遺憾之作嗎?
許鞍華:確實有些拍得不好的電影,但我覺得還是一定要拍的。像《阿金》我就沒拍好,很可惜。可這其實真的是一個好的題材,講的是女武師的故事。
《環球》雜誌:面對爭議,比如説《第一爐香》的一些爭議,你是如何調整心態的?
許鞍華:其實那個時候我是有點措手不及,我沒想到觀眾反應那麼強烈,因為我不太熟悉網絡,不知道情況的嚴重性,所以我反而挺好的,不會每天看網上發生了什麼事、別人怎麼罵。有時候是其他人發給我,我才看。拍了這麼多年戲,我感覺我比很多觀眾都清楚這個戲好不好,所以就不太容易動搖,也沒有特別難受。反而是一些演員,尤其是年輕演員,如果他們深受打擊,或者他們的前途因為這部戲而受到影響,我就會覺得比較難受。我都拍了好多年的戲,我不拍也無所謂。我不是偉大,我真的是這樣想。
《環球》雜誌:有沒有和某個演員産生特別好的化學反應,讓你特別喜歡?
許鞍華:通常都是一些比較有主見的人。比如蕭芳芳,我們合作很好,因為她是個監製,也能看劇本,然後去研究戲的調子,而不光是她自己的演出,可以兼顧很多方面。大家更像是合作,而不是我作為導演去教她應該怎麼做。跟她合作時,我只是看她的演出,告訴她我的反應,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善於做的事。
我不是演員,但我是一個非常好的觀眾,我可能看一眼就知道演員的節奏對不對。比如有演員現在40歲,他要演60歲,如果他沒有接受過相關專業訓練,那我確實不懂怎麼去指導他,我需要找一個教練,比如戲劇學院的老師,去教他如何演老人。因為那只是技術問題,而不是感受問題。而且有時候我也不懂有些&詞,因為我連普通話都講不好,比如語調上的高低平仄,我是聽不出來的,所以也要找專家指導。
《環球》雜誌:你接下來想創作什麼類型的電影?更想表達什麼?
許鞍華:其實現在我很想在有限的時間裏不只是拍電影,而是去多做一些影像上的東西,比如在博物館裏搞一些影像,作為展覽的一部分,我對這些很有興趣。另外,我對紀錄片也很感興趣,或者是紀錄片跟假的劇情片混在一起的那些雜蕪的東西。因為做這些可以不用擔心票房、演員陣容等讓人感覺很累的東西。
《環球》雜誌:你認同戈達爾説的“導演要能拍就拍”這種觀點嗎?
許鞍華:我覺得這適用於新導演和老導演,中間人就不要嘗試了,就好好拍自己該拍的東西。如果你已經很老了,一方面是沒有過多顧慮,另一方面是可以拍得更精;如果你是抱着去玩、去試的心態,那結果只會好不會壞。而這些都需要客觀環境和自身精力允許。
《環球》雜誌:説到年輕導演,你有沒有關注到當下年輕創作者的作品?
許鞍華:我覺得現在一些新導演一出道就很成熟,而且他們很清楚,他們要拍的東西感覺上是通俗的,但同時又極具個性和特色,因為他們希望獲得一定的成績,同時又可以表達自己想表達的東西。
像魏書鈞的《河邊的錯誤》就很成熟,他是在一個通俗的偵探劇裏做一些比較新的東西,同時想批判社會,但又有點恍惚、有點超現實,氣氛很好,我感覺挺好看的。
《環球》雜誌:你覺得你創作的黃金時代是哪個階段?
許鞍華:我沒有黃金時代,我只是一部接一部拍,一部好一部不好,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