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宕起伏中,歐洲一路走來
2020年1月31日,在比利時布魯塞爾,人們降下歐洲議會外的英國國旗
文/陳旸
編輯/吳美娜
在邁向今日之歐洲的歷史進程中,人們注意到一種現象:近百年來,歐洲歷史上的大危機往往演化為一體化的新進展,這就是所謂的“危機驅動”模式。歐洲大陸也正是在克服解決危機的過程中,“一體統合”的夢想一步步成為了具體的現實。
儘管目前看,這場區域一體化的大實踐還存在着機制調理不順、政策繁複乖張,成員各懷心思、民眾支持有限等諸多問題,但不可否認,歐盟已成為人類歷史上啟動最早、發展最快、合作最深入的區域合作機制,歐洲也因此成為當今世界重要一極。
從戰後廢墟裏走向和平
1922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第四個年頭,“泛歐”運動的奠基人奧地利人庫登霍夫-卡萊基在德國當時知識分子中極富影響力的報紙《福斯報》上撰文,“戰爭改變了世界格局,新的世界大國體系取代了舊有的列強體系”,“面對世界大國,歐洲各國孤立無援,它們註定要淪為世界政治中的弱者”。為避免被世界大國分食,他大聲疾呼,法德和解,學習瑞士,建立“泛歐聯邦”。但卡萊基沒有料到,歐洲不僅沒有迎來和平的統一,一場更大規模的大戰在十餘年後再度降臨。當時的他可能也沒有想到,他建設統一歐洲的夢想在二戰結束後迅速展開,並成為一代代歐洲人接續奮鬥的理想。
歐洲可謂是人類歷史上戰爭最為頻密的區域之一。無論是地中海沿岸不同文明之間的激烈對抗,還是在茂密的北方森林中不同族群的相互廝殺;無論是英吉利海峽兩岸的家國恩怨,還是十字軍東征的血腥屠戮,衝突幾乎遍及歐洲大陸的每個角落。
百年戰爭、三十年戰爭,七年戰爭、拿破侖戰爭以及從歐洲內部衝突發展而來的兩次世界大戰,歐洲歷史上的這些大戰,從名字上就能感受到戰爭的殘酷血腥與對歐洲大陸的無盡戕害。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歐洲滿目瘡痍,曾擔任英國首相的丘吉爾1947年悲觀地説:“現在歐洲是什麼?一個瓦礫堆,一個存放屍骨的地方,一個瘟疫和仇恨的溫床。”
為避免新衝突再次出現,歐洲核心地帶的國家將目光聚焦到一體化的“藥方”。“歐洲煤鋼共同體”這一富有開創性的組織應運而生,通過煤炭和鋼鐵的聯營,德國、法國與意大利、荷蘭、比利時、盧森堡決定將戰爭血液交付一個機構共同管理,轉化成促進合作、有利民生的共有資源,從而在超越民族國家的層面上開闢了化劍為犁的新路徑。
正如提出創建煤鋼聯營的《舒曼宣言》中所述:“沒有與威脅大小相應的創造性努力,便無法維護世界和平。”在歐洲共同體邁開實質性的第一步之後,歐洲大陸大體上保持了70餘年和平的局面,百年世仇的法德兩國也捐棄前嫌,共同致力於維護和推動歐洲民生福祉的發展,以及歐洲一體化。2012年,歐盟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評獎委員會解釋説,歐盟及其前身為推進歐洲的和平、和解作出了貢獻,幫助歐洲“從一個戰爭的大陸轉變為一個和平的大陸”。
從冷戰鐵幕下走向經濟繁榮
二戰結束後,東西方兩大陣營迅速走向了敵對的冷戰狀態。冷戰陰影之下,歐洲一體化在經濟領域卻得到持續推進,並走出一條按照自身經濟邏輯不斷前進的發展之路。上世紀50年代,由聯邦德國重新武裝引發的“歐洲防務共同體”計劃遭擱淺,激發了歐洲各國超越部門一體化、實現所有經濟領域一體化的雄心。
1957年《羅馬條約》簽署,宣告成立“歐洲經濟共同體”,促進共同市場的建立。1968年,共同體六國比計劃提前18個月建成關稅同盟。70年代,在美國放棄金本位和中東石油危機的衝擊下,歐共體國家貨幣匯率激烈動蕩,建立歐洲貨幣的想法開始發芽,與之相伴的內部單一市場建設也提上議事日程。
2021年8月20日,在俄羅斯首都莫斯科,俄羅斯總統普京(左)歡迎來訪的德國時任總理默克爾
1985年,歐共體通過《關於建立內部市場的白皮書》,詳細列舉310項立法計劃,提出了人員、貨物、服務和資本的“四大自由流通”。隨着這些措施的逐步落實,歐洲各國的經濟融通得到極大深化,歐洲共同體內的經濟獲得極大活力,“我是歐洲人”的意識漸入人心。
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回憶自己年輕時候因為一篇“歐洲共同市場”前景的論文獲得獎學金,因為歐共體他得以跨過國界,在丹麥的農場、德國的建築業和英國的酒店業工作。博雷利感嘆,正是個人的經歷鑄就了他的政治信仰,也正是千千萬萬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獲得成長的歐洲人成為了一體化的基礎。
冷戰的謝幕則讓歐洲一體化進程陡然加速。歐洲共同體的領導人開始考慮一體化擴展到整個歐洲大陸的前景。
從《馬斯特裏赫特條約》宣布建立經濟和貨幣聯盟、政治聯盟的目標,到《阿姆斯特丹條約》《尼斯條約》簡化決策程序,擴大決策領域,再到《裏斯本條約》確立歐盟的國際法人地位,設立歐洲理事會主席,建立歐盟外交系統,歐洲一體化進程按下加速鍵,在吸納新成員的同時獲得了新的權能,立下新的規矩。
歐盟由此成長為一度擁有28個成員國的世界第一大經濟體,擁有與美元相抗衡的國際儲備貨幣與結算單位歐元,高度發達、自由流通、標準規範的統一市場,是80多個國家的最大貿易夥伴,其發展模式和生活方式輻射周邊、影響世界。2024年英國《經濟學人》周刊在一篇題為《歐洲經濟令人擔憂而非恐慌》的文章中稱,根據購買力平價計算,美國經濟幾經“注水”膨脹,但歐盟始終與美國不相上下,“無論是ChatGPT時代還是盒式磁帶時代”。
從歐債危機中走入深化
2008年至2009年,美國爆發的金融危機傳導至歐洲,歐盟迎來一場史無前例的經濟金融危機。希臘、愛爾蘭、葡萄牙等國政府財政狀況迅速惡化,出現主權債務危機,由於歐元區缺乏統一的財政制度安排,歐債危機呈蔓延之勢,歐元作為貨幣的信譽和可持續性備受質疑,歐元區甚至面臨解體的風險。面對危機,歐盟奮起自救,先後啟動了希臘救助機制、歐洲金融穩定基金、歐洲穩定機制,救助資金的規模從百億、千億到萬億,歐洲相對富裕的北方國家最終打開錢袋子,穩住了搖搖欲墜的歐元區。
在應對危機的過程中,歐洲一體化通過一系列制度創新,達成艱難的政治共識,實現了體制機制的進一步深化。
首先,經濟貨幣聯盟在財政、銀行領域拓展,歐盟通過了“財政契約”,即《歐洲經濟貨幣聯盟穩定、協調和治理公約》,設立“債務剎車”機制,收緊政府債務管控;為歐洲銀行業建立“單一監管機制”,通過了一系列處理銀行危機的規則,歐盟的權能得到補充和加強。
其次,歐盟決策機制取得新突破,在制定“財政契約”的過程中,為避免由於個別國家阻撓而使得歐盟條約難以通過的情況,特別規定該條約可以在未經所有簽署國批准的情況下生效,確保了“財政契約”在2013年1月1日開始正式運用,這為歐盟相似領域日後的決策提供了先例。
再次,歐盟核心國的地位逐漸凸顯。德國作為歐盟最富裕的國家,在應對此次歐債危機中發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時任總理默克爾也獲得前所未有的權威。在其後處理難民危機、克裏米亞危機的過程中,德國從二戰戰敗國的陰影中逐漸走出,成為了歐洲事實上的領導者,儘管針對危機處理的結果有不盡相同的看法,但不可否認這時候的歐洲有了更加穩健有力的“主心骨”。
在地緣博弈中探求未來
2019年,新一屆歐盟機構任職伊始,雄心勃勃的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宣布將建立一個“地緣政治委員會”,意在提升歐盟機構在國際事務中的話語權,為歐盟委員會“強骨”“增肌”。事實上,最近十年,歐盟感受到越來越大的地緣政治壓力。
在東線,2014年克裏米亞事件之後,儘管歐洲通過一系列外交手段,簽署明斯克協議,暫時穩定住局勢,但與俄羅斯之間已然有了跨不過去的鴻溝;在西線,特朗普2016年當選美國總統後一系列所作所為,讓歐洲深感美國“不靠譜”,戰略自主的心思高漲,默克爾公開呼籲“歐洲需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而在一向引以為傲的經濟領域,歐盟預見到來自中美的激烈競爭,尤其是經過歐債危機的煎熬後,歐盟的優勢已遭到蠶食甚至優勢不再。
所謂“地緣政治委員會”的説法竟一語成讖,最近幾年歐盟所面臨的地緣政治形勢陡然升級,愈加複雜多變。在新冠疫情衝擊之下,歐盟秉持的“自由流通”理念大受衝擊,在爭奪醫療衞生資源的過程中深感自身議價能力的不足;俄烏衝突爆發後,歐盟與俄羅斯的油氣貿易往來戛然而止,對美國軍事安全的依賴進一步深化,對自身命運的主導權面臨再次失控的風險;歐盟對美國自私自利的政策取向認識更加清晰,對跨大西洋合作的持續性期望值一降再降。為此,歐盟作出一系列政策調整,給一體化進程注入更多安全要素。
在經濟貿易領域,歐盟通過一系列由歐盟機構主導的新型貿易保護工具,打造大國競爭的“歐洲堡壘”;在軍事安全領域,&&一系列“指南針”“戰略書”,鎖定時間表、路線圖,實施“聯合防務”,軍備採購研發、軍隊聯演聯訓,意在補強歐洲自身的安全短板;在政治機制領域,重啟歐盟擴大進程,面向烏克蘭等東部鄰國,面向西巴爾乾等“碎片”小國,欲將歐盟版圖伸展至地緣政治複雜多變的地域,以此證明並擴大歐盟的影響力。
歐盟希望借此系列手段應對“時代轉折”的大變局,團結一致,以更深入的一體化,力避在國際政治舞&被矮化、在大國競爭中被邊緣化。但是,歐盟在世界政治體系中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它的體制結構的特殊性、它內部權能分配的獨特性,對其可運用的地緣政治工具産生很大約束。
歐盟,從歷史中一路坎坷走來,如今又來到新的十字路口,是在一系列矛盾衝突中漸趨衰弱,還是縱身一躍,實現一體化新的飛躍?時間會給出答案。
歐盟從來不是一個傳統的國家,也許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傳統的國家,但它作為人類歷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區域合作機制,或許能給其他地區的區域“一體化”帶來更多 啟發借鑒。世界依然期待歐盟繼續為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增進全人類福祉、應對全球性挑戰作出更大貢獻。
(作者係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歐洲所執行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