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可拍電影?
電影《指環王》拍攝時用過的場記板
文/《環球》雜誌記者 劉娟娟 樂艷娜 張海鑫 馬琼 林睎瑤
編輯/胡艷芬
面對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帶來的變革浪潮,影視業被認為是首當其衝受到影響的行業。影視從業人員會如何看待AIGC影響下的行業未來?
技術革新帶來製作普及
《環球》雜誌:當Sora等文字生成視頻模型對普通人開放,是否人人都有可能從創作劇本開始,完成屬於自己的電影?
黃旭峰:自從Sora問世,電影就只是長短的問題。任何新科技的誕生,都可能帶來一些巨大的改變。智能手機出現後,人人都可以拍視頻。而人人都能拍電影這件事,可能在三五年間就會實現,也許更快,我不確定。因為只要你有這種意願,你可能就會主動去使用文字生成視頻工具,創作一個你想要的電影。
黃旭峰在平遙國際電影展
張吃魚:電影是人類最複雜的藝術表現形式之一,它是團隊合作的工業産物,所以要拍攝大電影,並不容易。比如單是電影的聲音部分,就需要經過複雜的處理流程,目前還不是用AIGC技術就能解決的。所以我覺得,未來借助Sora之類的人工智能,人們可以拍攝一到兩小時的網絡電影,或質量較好的短劇,但還不太可能完成院線電影的製作。
張吃魚在拍攝現場
我覺得AI如果能自己生成電影,與人類拍攝的電影競爭,將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場景。到那時,完全由人類拍攝的電影將變得更稀缺,更令人期待。
事實上,就目前情況而言,AIGC與人類拍攝作品的差距還是非常明顯的。比如,在現在的電影拍攝過程中,使用機械搖臂和人工移動鏡頭,從同樣的角度,以同樣的速度、方式拍攝,人工和機器得出的質感是不一樣的。在不同的電影場景中,有時候需要機器感,有時候需要人工質感,它們不是相互替代的關係。像拍攝現實主義題材的電影,若大量使用AIGC技術,就破壞了現實感;而如果是科幻電影,就需要大量AIGC生成的特效感。
我在拍攝《獨行月球》時,花半年時間搭建了月盾基地。雖然目前的AI也許可以自動生成一個基地,但它們的質感是非常不一樣的,拍攝的感覺也很不一樣,暫時AI還無法取代傳統製作方式。
《環球》雜誌:傳統上,影視産業由少數大型電影公司主導,隨着AI技術的普及,更多的個人和小型團隊是否更有可能製作高質量的影視作品?
姚金利:有可能,就像前些年涌現出很多小團隊製作的國漫作品一樣。很多出色的動畫影片比如《李獻計曆險記》等,都是小團隊甚至單人完成的。對於創作者而言,人工智能和畫筆一樣都是工具,能否創作出高質量的作品完全取決於創作者本人。而且如果Sora這種視頻生成AI的成本能夠大幅下降的話,小團隊製作高質量影視作品的可能性就會更高。
姚金利在拍攝現場
浩歌:確實提供了這種可能,AIGC可以幫助這些創作者更高效地完成一些瑣碎的工作,節省時間和成本。像是人工智能生成虛擬場景、角色和特效,或者進行自動化的剪輯和後期製作等。
然而,要製作出高質量的影視作品,不僅需要技術,還需要很多其他方面的支持,比如優秀的劇本、出色的導演和演員、專業的製作團隊等。此外,現在市場競爭也很激烈,要吸引觀眾並獲得成功並不容易。
不過,AIGC的發展無疑為影視行業帶來了更多的機遇和挑戰,它使得影視製作更加普及化,讓更多有才華和創意的人有機會展示自己的作品。同時,這也可能促使傳統電影公司不斷創新和提升自身的競爭力,以應對新的市場環境。
用人類“軟技能”對抗AI
《環球》雜誌:人工智能會讓影視産業成為競爭更加激烈的行業嗎?你是否擔憂行業的未來,以及自己被取代?
浩歌:我覺得人工智能可能會讓影視産業更加多元化,為更多的創作者提供機會,使他們能夠以新的方式和風格展現自己的故事和創意。同時,人工智能也可能帶來更多的創新和試驗,推動影視産業發展。當然,隨着技術普及,更多的人進入這個行業,市場可能會變得更加擁擠。但競爭也可以激發創造力和提高作品質量,逼迫從業者不斷提升自己的技能和創意。
浩歌參演的《斬風刀》劇照
我對行業的未來並不是很擔憂,因為技術的發展總是會帶來變化和機遇,而影視産業一直有着很強的適應力。作為從業者,我們應該更關注並積極應對可能出現的問題,確保內容的多樣性和質量等。
姚金利:Sora第一次發布的短視頻我完整地看了,每條視頻的文字描述我也都看了一遍。僅從單個鏡頭或者單組鏡頭的完成度來看,效果無疑非常讓人震撼。儘管有些鏡頭的透視、模型細節和行為邏輯有很大問題,但瑕不掩瑜。從畫面的真實度、顏色的還原度、畫面材質的細膩程度和流暢度來看,Sora的完成度都非常驚人。而且目前放出的視頻基本還原了大部分影視拍攝中的鏡頭運動,效果很不錯。
唯一不足的是,目前視頻的鏡頭運動都比較平穩緩慢,沒有快速、動感、激烈的鏡頭,可能是Sora目前的算力還沒達到,也可能是輸入的文字描述有問題,沒有找專業影視從業者進行更細緻、具體的描述。比如有些文字描述用了“close up(特寫)”“cinematic(電影感)”“35mm film(用35毫米膠片拍攝)”“depth of field(景深)”等專業影視詞彙,但明顯還缺乏更具體的描述。
至於會不會擔心被替代,要看Sora還有多大的進步空間。廣告拍攝靜物時,物品外觀的“精確度”是非常重要的標準。僅從目前已知的Sora的視頻能力看,還原産品的“精確度”顯然還差很遠。未來,Sora能否完善這些能力,決定着人工會否最終被取代。
羅嫻:近年來,AIGC領域新産品層出不窮,功能日益強大,給許多行業的從業者帶來不小的生存危機。《紐約時報》最近刊發了一篇題為《當你的技術類技能黯然失色時,你作為人的特性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的文章,作者阿尼什·拉曼和瑪麗亞·弗林指出,雖然AI來勢洶洶,但人們不用為此太焦慮,相反,AI的發展會更加凸顯人的獨特價值。那麼,與AI相比,人類自身有哪些優勢?哪些技能尤為重要?
羅嫻工作照
文章指出,幾十年來,技術類技能和數據技能一直備受追捧,現在卻似乎成了最容易受AI進步影響的技能之一。而長期以來被我們低估為“軟技能”的人際交往能力,則很可能最為持久。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跡象,表明AI可能創造一個更多而不是更少依賴“人類能力”的工作世界。
哥倫比亞大學校長米努什·沙菲克也曾説過,“過去,工作與肌肉相關。現在它們與大腦相關,但在未來,它們將與心靈相關。”
知識方法是人工智能專注的領域,而好的影視創作需要人類的意識、感知力,以及心靈之間的聯結。真正好的藝術是有靈魂的藝術。攝影師跟這個世界建立的新聯結,以及自身的感知力,就是目前可以抵抗AI的利器。
2023年,在中國有兩個重要的關於AI的展覽,即葉明文策展的《萌生·AI影像展》和羅大衛策展的《無中生有:AI影像藝術獎作品展》。葉明文選擇6位AI創作師的系列作品作為主展,並邀請了全國108位攝影師參與生成“我的第一張AI影像”作為平行展。
葉明文總結説,“攝影創作是高貴的手工活。新聞、紀實及風景等絲毫不會受到AI影響,攝影需要你帶着相機去觀察、佔據位置、選擇畫面、行走遠方等。而AI屬於想象、智能互動,主要是腦力開發,與投入到現實中去的攝影有本質區別。AI的存在反而襯托了‘攝影行為’的珍貴,並促進攝影的自身變革。”
羅大衛策劃的展覽探索了當代藝術與人工智能的交匯,以及這種交匯如何重新定義了創造性表達的界限。這個展覽不僅是對AI生成藝術的探索,還是一次窺視人工智能與藝術家之間獨特合作的機會。觀眾在思索:展示的作品只是大數據和算法的産物,還是它們承載着更深層次的思考和情感?是對藝術創作的重新定義,或者只是創作過程的一個延伸?
影視精英化正被消解
《環球》雜誌:當AI技術爆發疊加社交媒體上充斥的視頻創作,傳統影視人如何看待影視與時代的關係?
羅嫻:隨着Sora橫空出世,我們在AI時代走向新的未知,這些變化早在社交媒體時代就有跡可循。智能手機裏各種社交媒體應用成了我們的日常工具。各種社交活動背後存在大量圖像信息的傳播,在這個圖像爆炸的時代,攝影變成新的日常表達和書寫,而圖像是極具力量且讓人難以忘懷的。在這個潛移默化的過程中,我們的攝影行為正在形成新的習慣。
AI帶來的是圖像生成的全新階段,觀看者有了更多選擇,人們觀看的方式也正在發生變化,群體世界正在被科技消解,一個新的世界正在出現。在這個新世界裏,個體擁有了越來越多的能量,你的朋友變成了明星。而通過網絡,每個人都能成為攝影師、影視人。沒人知道未來還會發生什麼,但我們看到很多國內外的視覺藝術家已經通過各自的方式在回應這個問題:在社交媒體時代,應該如何進行創作?
以攝影為例,其本身已到了一個非常古典化的時代。攝影的日常化導致作為視覺藝術創作的精英攝影正在被消解,或至少它在發生深刻的變化。那麼攝影師在這樣的語境裏,需要反思原本的行業及工作的意義是什麼。AI迫使我們重新思考我們和時代的關係、攝影和時代的關係,以及我們和攝影的關係。
我們還無法得知這種變化會帶來什麼影響,但有一點很確定,時代不斷在演化,AI時代中新的攝影一定不是傳統意義上墻上的照片,它可能是裝置、視頻、行為藝術等等。攝影可以是很多種媒介和材料,它的表象不再單一,但內在邏輯仍然是關於攝影本身。在《攝影終結了?社交媒體時代的攝影危機和挑戰》一文中,中央美術學院教授蔡萌指出:“你必須接受這樣一個現實,可能被激活而脫胎出來的攝影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它不再是物理與虛擬意義上的攝影,而是變成一個抽象出來的攝影思維與觀念,或某種靈魂與精神。”
也許未來終有那麼一天,如行為藝術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所説,我們會生活在一個沒有任何藝術的世界。那個世界將不再有實體,人類會處於高度意識化的層面,在一個如此強的精神狀態之下,我們不需要實體作為介質,就能夠將想法傳送給其他人。